郑国并不在屋舍中,他是被韩国特使叫出去的。
秦国的使团不会在韩国逗留太久,很快便会离开韩国回到咸阳,而韩国急需要一个眼目,帮他们探听秦国的一举一动。
韩国特使将郑国拉到偏僻之地,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不想回到司空?我听说你昨日里被成蟜撵出了门去,没有侍奉成蟜。”
的确,成蟜怎么可能让郑国侍奉,昨天晚上成蟜喝多了一些酒,早早就睡下了。
郑国低垂着头,下意识揪着自己的衣服角,似乎是打算消极抵抗,那韩国特使冷声道:“我可警告你!你若是无能成为王上的耳目,你还有甚么价值?你以为自己能画几张图就能个儿呢?你自己也不看看,到底画的都是甚么?没有凶年,你话水利图,给谁看?”
郑国本打算消极抵抗的,任是韩国特使说甚么,他都不回嘴,可是一谈到水利,郑国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正是因着还没有凶年,才要防患于未然,等到了凶水来袭,便来不及了!”
“屁话!”韩国特使道:“你再看看,你那破图,需要多少财币修缮?王上修缮一个宫殿才需要多少财币?你要的那些财币,足够王上修建三个宫殿的!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凶水来了,救灾需要多少财币,还不足你的零头!你那破图,司空是绝对不会采纳的,断了这条心罢!”
郑国憋得面红耳赤,并非羞耻的,而是想要据理力争,道:“特使,你此言更是差矣!虽修建水利,的确需要大量的财币与人力,可水利杜绝凶年,可以从根源根治百姓因凶水的困扰,这和凶水来了之后的赈灾怎么能相比呢?赈灾需要的财币就算是不多,那也是在灾祸发生之后,百姓是要受苦的!”
“受苦?”韩国特使冷笑:“几个平头百姓,几十个平头百姓,几百个平头百姓,谁管他们受不受苦?我不想与你理论这些有的没的,只说一条,你想要继续画这破图,回到司空,必须爬上成蟜的床榻!”
郑国抿着嘴唇,他发现自己与特使说不通,思来想去,道:“特使……其实、其实特使就是想把小人安插在成小君子的身边,小人有更好的法子,不止如此,还能帮助特使疲惫秦国。”
“哦?”韩国特使不信,道:“你这痴子能有甚么好法子?”
郑国道:“特使不是说,小人画的图都是浪费财币的无用之物么?让小人将这些水利图进献给秦国,倘或秦国对水利有兴趣,便会投入大量的财币与人力修建水渠,到时候秦国疲惫,便无心于打仗,对韩国来说大有裨益。”
韩国特使眼眸微转,觉得郑国说的有道理,却又道:“秦王何等精明,如何能中你的计?就你那破图,连我的眼目都入不得,还说秦王呢?”
郑国道:“特使,你就让小人试一试,若是……若是不行,小人再……再……”
他说到这里,实在难以启齿。
韩国特使道:“好!我就让你试一试,但说好了,若是疲秦不行,你还是要乖
乖的侍奉成蟜,成为王上的眼目!”
郑国咬了咬嘴唇,狠心点头道:“是,特使。”
“郑国。”
嬴政又重复了一遍。
成蟜啧啧感叹了一声,将那些图纸拿起来反复的看,道:“这些都是好东西么?”
嬴政将成蟜手上的图纸调过来,道:“蟜儿,拿反了,这样才对。”
成蟜:“……”图纸好复杂啊。
嬴政眯起眼目道:“这里的图纸,合该都是郑国根据韩国的具体情况,制定的水利图,可惜……”
成蟜道:“可惜甚么?”
嬴政哂笑:“可惜韩王是个不懂得惜才之人,这样的水利图,全都荒废在此。”
成蟜道:“要不然我哥哥是明君,旁人做不得明君呢?”
嬴政笑起来,刮了一下成蟜的鼻子,道:“蟜儿又拍马屁,不过……哥哥爱见听。”
成蟜道:“其实也没甚么可惜的,这些他们韩国不喜欢,哥哥喜欢啊,反正郑国已经是咱们的人了,带回咸阳去,好好的榨干他!”
成蟜说着说着,搓着掌心,嘿嘿笑起来,颇有些不坏好心的模样。
嬴政无奈的揉了揉额角,道:“蟜儿,郑国的事情,你暂时装作看不出,既然韩国主动送了人才过来,寡人岂有不笑纳的道理?”
成蟜点点头道:“都听哥哥的。”
嬴政和成蟜将小羊皮卷好,放回原本的位置,这才悄声离开了郑国的屋舍。
郑国暂时说服了韩国特使,想要用疲秦的方式,代替爬上床榻的方式,只是郑国方才也只是急中生智,如今还没想好如何开口。
他一个小吏,在韩国都没甚么地位,在司空只是一个打杂的,母国的人都不相信他的水利图,更别说去说服秦国人了。
再者,秦国因着骁勇,这些年在诸国的名声都不太好,素有虎狼之国的“美称”,都说秦国茹毛饮血,比原始人还不如,又怎么会在意水利呢?
郑国绞尽脑汁,头疼不已,他嘴巴又笨,不喜欢说话,只喜欢埋头画图,实在不知该如何将疲秦的计划展开,真真儿是有些后悔,不该满口大话的承诺特使大人。
郑国不知怎么办才好,眼看着外面天气不错,便抱起自己的小羊皮,还有简牍,准备去外面晒晒。
成蟜等啊等,不见郑国来巴结自己,韩国特使分明说把郑国送给自己,总不能让金主爸爸主动罢?
他等得不耐烦,终于站起身来,道:“不行,蟜去看看。”
嬴政不放心成蟜一个人去见郑国,毕竟……郑国可是韩国特使送来的美貌小吏,韩国特使用心不纯。
二人来到郑国下榻的屋舍旁边,一眼便看到郑国忙忙碌碌正在晒书,仿佛一个陀螺般转来转去,他干起活儿来动作十足麻利,不止如此,还十足的投入,根本没看到成蟜与嬴政前来。
“咳咳!”成蟜故意咳嗽了两声,负着手走过去。
郑国这次看了成蟜,连
忙作礼:“拜见秦王,拜见成小君子。”
成蟜笑眯眯的道:“郑国啊,你这叫法不对。”
郑国咕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成小君子恕罪!恕罪!”
成蟜将人扶起来,道:“别跪别跪,我与你开句顽笑,既然韩国特使已经将你送给我,那你便是我们秦国人了,你该唤王上,而不是秦王,不是么?”
郑国赶紧答应:“小人一时失口,成小君子提点的对。”
成蟜十足做作的道:“啊呀,郑国你在做甚么呢?在晒书?这些都是水利图,画得可真好!我从未见过画得如此精细,且精妙的水利图!”
成蟜仿佛进入了夸夸群,简直不遗余力的夸赞郑国。
郑国本垂低头,不敢和成蟜说话的样子,但一听他提起水利二字,眼神瞬间不一样了,黑色的眸子充满了流光溢彩,换了一个人似的。
“成小君子,您能看出这是水利图?”郑国惊喜非常。
成蟜负手而立,挺拔着纤细的腰板子,一副很有学问,高深莫测的模样,道:“自然,我虽不精于此,但当年在学宫也是习学过一些的。”
秦国的学宫虽然没有稷下学宫那么厉害,但秦国这些年非常注重教育,当年成蟜身为幼公子,也是学过一些的,只是一看图纸就犯困,全都还给师傅了而已。
但是成蟜聪敏,五感通达,现学现卖,方才嬴政说了几张图纸的用途,成蟜的短期记忆尤其敏锐,一一记了下来,依样画瓢的道:“这张应该是阳翟的水利,精妙!实在是精妙啊!”
郑国望向成蟜的两只眼睛险些冒出小星星,道:“成小君子可去过阳翟,怎么一眼便看了出来?”
成蟜笑眯眯的道:“不曾,只是在书本上偶然见过这地势,便记在心中了。”
“成小君子当真慧达!”郑国感叹。
“一般一般,”成蟜谦虚的摇手:“与绘制这水利图之人比起来,蟜可不敢班门弄斧了。”
郑国又拿出其他的图纸,仿佛找到了知己,兴奋的道:“成小君子,你快看看,能看出这是哪里的水利图么?”
“这……”成蟜一时语塞,这张图看起来十足眼生,方才我哥哥没讲过啊!
成蟜求助性的看向嬴政,嬴政抱臂一笑,大有一种看热闹的模样。
成蟜:“……”好好好,见死不救,果然不是亲哥哥。
成蟜尴尬的笑了笑,不过无妨,他还有外挂。
成蟜不着痕迹的握住大傩伥子玉佩,便听到了郑国的心声。
郑国:【成小君子如此厉害,合该也能看出这是渭水的水利图罢?】
成蟜了然一笑,摆出一副霁月光风、仙风道骨之姿,幽幽的道:“若是蟜没有看错,这是渭水的水利图罢?”
郑国露出钦佩的眼神,激动的一把握住成蟜的手腕,道:“成小君子原是个行家!”
嬴政:“……”
嬴政险些忘了,弟弟有外挂,这点子事情根本难不
倒他,郑国一激动起来还和成蟜拉拉扯扯。
嬴政走过去,不着痕迹的隔开成蟜与郑国,微笑道:“没想到韩国来的小吏,竟是个水利方面的能人。”
郑国有些害怕嬴政,不知为何,总觉得秦王虽然年轻,虽然亲和,虽然面带微笑,但总是不怒自威,甚至眼神有些子“可怕”。
郑国没有感受错,毕竟嬴政正在吃味儿。
郑国连声道:“秦王、哦不不,王上言重了,郑国昔日里不过是个小吏,没甚么本事,在司空也只是打打杂,这些水利图,都是画着顽的,没有人看得上。”
“怎会没有人?”成蟜立刻从嬴政身后探出头来,甚至扒拉了嬴政两下,似乎嫌弃他碍事,又走到郑国身边,满脸写满了真诚,若不是成蟜生得毫无威胁力,活脱脱便是一个人口贩子,随时要拐孩子的模样。
成蟜诚恳的道:“你分明是个水力方面的人才,依蟜看,整个韩国的司空,都不一定有比你强的人!他们看不上你的水利图,是因着思想落后,那我们王上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嬴政:“……”无奈的点点头。
郑国惊喜的道:“成、成小君子,你当真觉得,小人的这些水利图有用?”
“有用!”成蟜信誓旦旦的点头:“有大用!”
不是成蟜恭维郑国,郑国的水利图的确有用,虽然在不懂行的人看来“劳民伤财”,但郑国渠为秦国奠定了统一六国的经济基础,郑国渠一出,关中再无凶年,风调雨水,给百姓带来了无数的福祉。
是,说起来,修一个水渠的财币,的确比赈灾的财币要多得多,甚至连续凶年都不一定能花费那般多的财币,更不要说石头、人力、物资等等这些其余的耗损了。
可凶年每每发生,冲毁农田、家破人亡,这样的损失是无法用财币来衡量的。
若是可以杜绝凶年,更多的百姓便会主动迁徙到关中居住,对秦国的壮大大有裨益。
郑国渠的功绩,是郑国的功绩,也是秦始皇的功绩,毕竟在这么多国家之中,只有嬴政一个人接受了郑国渠,即使在嬴政发现郑国是疲秦的间谍之后,依然让郑国完成了水利。
成蟜道:“眼界小的人,自然看不到大的用处,不过你放心,谁让你已经是我们秦国人了?王上定不会让你这等朱玉蒙尘的。”
说着,还对嬴政眨了眨眼目。
郑国:【我本还在思量着怎么才能说服秦国采用我的水利,没想到如此不费功夫!】
郑国:【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完成特使交代的疲秦计划,便不需要再……再……】
郑国不好意思的瞥了一眼成蟜,继续想到:【便不需要用身体侍奉成小君子了。】
成蟜:“……”
郑国的脸面露出喜色,不过很快又有些失落:【成小君子待我如此真挚,他是头一个夸赞我有水利天赋之人,而我却安着疲秦的坏心思,我如何对得起成小君子啊……】
成蟜成功拉拢了郑国,对嬴政
道:“郑国真是个难得的实在人,他心里头还内疚呢。
嬴政挑眉:那蟜儿呢?
成蟜奇怪:我?
嬴政点点头:蟜儿可曾内疚?
成蟜更加奇怪?_[(,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儿:“蟜为何要内疚?”
嬴政道:“蟜儿在哥哥面前勾三搭四,拉拉扯扯,便一点子也不会内疚?”
成蟜:“……”勾……三……搭……四?
嬴政抱臂道:“郑国是韩国特使讨好你的,你照单全收不说,还对郑国夸赞有嘉,明日里你对郑国另眼相看,宠爱十分的流言蜚语定然传播开来,蟜儿,你该如何补偿为兄?”
成蟜:“……”一句话,我便宜哥哥吃醋了!
成蟜笑道:“那……哥哥打算让蟜如何补偿?”
嬴政和成蟜还未进入别馆的屋舍,直接将成蟜压在院落的矮墙上,吻住成蟜的嘴唇。
“唔!”成蟜吃了一惊,这里可是韩国的别馆,也不知周围有没有人。
嬴政感觉到成蟜的挣扎,立刻更加卖力,温柔的抚摸着成蟜的脖颈,仿佛安抚小猫咪一般,成蟜根本是个青瓜蛋子,哪里受得了这些,立刻化成了绕指柔,膝盖发软,险些顺着墙面出溜下去。
嬴政搂住他的后腰,笑道:“蟜儿紧张的模样十足乖巧。”
成蟜无奈的翻了个白大眼,青天白日的靠在墙根亲秦始皇,这么刺激的事情任是谁都很紧张好不好?
他刚要说甚么,吓了一跳,竟有人站在他们附近,因着方才二人太过投入,成蟜和嬴政都没有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那人长身而立,手中捧着一沓子文书,平静且安静的候着,似乎在等他们亲完。
“哥、哥哥哥……大哥?!”成蟜感觉自己要下蛋一样!
是斗甯!
斗甯淡淡的道:“后日启程,甯是来送公文来给王上过目,这些是要用印的,这些是不需要用印的。”
斗甯将公文分成两摞,道:“那甯帮王上送进屋舍去?”
嬴政点点头,斗甯便作礼离开,往屋舍而去,推开门,将两摞文书放在案几上。
成蟜目瞪口呆的看着斗甯从自己面前恭敬的路过,纳闷的道:“大哥他方才看到了么?”
嬴政淡淡的道:“除非斗甯眼瞎。”
成蟜摸着下巴道:“若是按照大哥往日里的秉性,早就冲出来了,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嬴政道:“何止是今日转性子?这两日都是如此。”
成蟜迟疑的道:“难道大哥终于想开了,不反对咱们在一起了?”
嬴政挑眉一笑:“寡人看不见得。”
“那是为何?”成蟜询问。
斗甯放好了文书,本想立刻离开的,他刚一出门,便看到了带着虎贲军巡逻的王翦,王翦正好迎面走过来,斗甯下意识顿了一步,稍微错后动作,回身十分刻意的重新整理着摆放整齐的两摞文书。
踏踏踏——
听到虎贲军远离的脚步声,斗甯这才放过那两摞整齐到无法再整齐的文书,作礼离开。
嬴政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若有所思的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