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成了这样,饶是曹雪芹再难适应也要适应过来。
他开始出门应酬。
尽管曹家倒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城,曹家依然有不少从前的人脉关系。
有些人对他们家避之不及,可也有雪中送炭的。
“隔了许久,我才振作起来。可罪臣之后,想要再得一番仕途是不可能了。”曹雪芹始终带着一点浅笑,却透着明眼人都能看到的疏离。
他与纳兰容若像,又不像。
纳兰容若待人是真切热诚的,哪怕走在一条完全不喜欢的仕途上,他也努力的在寻找着一份自己真心愿意去做的事情。
曹雪芹经历了钟鸣鼎食之家的煊赫,也感受过门庭落败后的冷眼。
他半生看到的都是蝇营狗苟,趋炎附势。
脏得让人难以入眼,臭得让人作呕。
只是,除了这些,曹雪芹身边也有挚友。
所以他在看到这些之后,又能看到人世间门的姹紫嫣红,嬉笑怒骂。
他走在一条并不平坦的路上,见过人情冷暖,心有鸿鹄志却不能振翅飞。
“您就没有想过,去做点别的什么?”姜烟帮着曹雪芹整理字画,这些都是准备卖出去的。
曹雪芹两指捏着宣纸一角,在纸面轻轻吹了几下。
听到姜烟说这话,忍不住轻笑,温和的说:“做什么呢?经商?我没有本钱,而且做生意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我就没这儿的运道和能力。为官?就我家这般,谁会用我?我有鸿鹄志,却无高才,又不愿奴颜婢膝。曹家本就不剩下什么了,我要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才真真将曹家最后仅剩的一点门楣都丢光了。”
他的确一事无成。
能够让人称赞的,大概也就这经过世情打磨的脾气还不错了。
如果为了所谓的“好”,去谄媚逢迎,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人。
曹雪芹觉得,这才是人间门大悲哀。
姜烟一时无言。
曹雪芹说的也没错。
曹寅亏空虽然导致了曹家的败落,可曹寅在文人之中名气却是极大的。
如今曹家败落本就令祖上蒙羞,再没了骨气,那是就真的为人不齿了。
再说,他也的确不是做生意的料,眼下还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已然不错。
只是偶尔想起自己这一事无成的大半辈子,曹雪芹说一点不觉得苦闷也是不可能的。
就在姜烟要点头的时候,曹雪芹话锋又一转:“不过,我也是这般迂腐的人才会如此想了。换做真正钟灵毓秀的人,他们是不会如此的。”
“恩?”姜烟不懂了。
刚才曹雪芹说的不是对的吗?怎么现在又自己推翻了自己?
曹雪芹干脆起身坐在炭盆旁,用钳子稍稍拨弄了一下烧得有些不均匀的炭,低着头,面容在升起的一点炭烟里变得朦胧起来。
“我少时见过几个人,她们也曾欢快天真,衣食无忧。大难临头之际,我浑浑噩噩,她们却能含着泪咬着牙走下去。只是雨打浮萍,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无可奈何。”
“我想,若是她们还有机会到如今,想来过得会比我好。”
姜烟听到这话,脑海里不自觉的就想起了小时候看怀旧剧场里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他在幻境里从未提起过那本书,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又何曾不是另外一本红楼呢?
曹雪芹只在炭火后沉默不语,屋子里只偶尔能听见煤炭燃烧后的爆裂噼啪声。
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姜烟坐在他对面,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炭火的温暖。
而后,姜烟看到曹雪芹沉默的坐在桌边,哪怕有炭火也不得不在北京的冬天里披着一床被子才能取暖。
炕桌上都是写满了字的纸,有几张甚至随着不知从哪处窗缝里吹进来的凛冽寒风飘落在地上。
姜烟走上前,捡起其中一张。
还没来得及多看,眼前的曹雪芹却在慢慢老去。
他偶尔会抬起头,浑浊的眼底满是茫然,也会露出乞求的神色。
只是,世间门没有拯救他的神,只能与一个个墨字相伴。
“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姜烟低头看手里的纸,上面是硕大的几个字写成的一句话。
每一个字端正,却又在最后收笔的时候展现出一点锋芒和愤然。
姜烟只站在屋子中央,觉得脚都快被冻得没有知觉了。
北京的冬天真的很冷。
曹雪芹的每一个字,也都流淌着血泪。
姜烟觉得自己从未走近过曹雪芹的扬州残梦,也未曾走近过他的北京寒冬。
就在姜烟想要走近的时候,那些纸张里却传出一阵阵娇俏的笑声。
犹如她初入幻境的时候,花窗下的笑。
一个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走出画纸。
她们像是被金色的线勾勒出来的仕女,却依然能看出双眼的灵动和坚毅。
这些女孩子,在这个冰冷的屋子里欢快的赏花看雪,写诗作对。她们各有心思,却又透着独有的灵气。
这里不是曹雪芹梦中的西园,也不是书里的大观园。
可这些女孩子,被曹雪芹赋予了鲜活的灵魂,守在冰冷的房子里,陪伴着他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姜烟捧着那张纸,上面的字却怎么也不敢忘。
或许,曹雪芹从未想过自己能写出一本惊世之作,让几百年后的人依然在为他骄傲着。
也没有写什么批判之语。
只是将“真”娓娓道来。
其他的,就留后世评说吧。
姜烟把那张纸轻轻放回炕桌上,看着眼前这个满是皱纹,沉醉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
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从前的影子。
那个戴着璎珞喝六安瓜片的少年,仿佛也成为了姜烟的一场梦。
随着那些灵动的女孩子骤然崩散,一个个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候,曹雪芹的幻境也渐渐崩塌。
姜烟没有留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入下一场幻境。
——
甫一进来,姜烟就差点被竹子给埋了。
知道郑燮爱竹,但是没想到这么喜欢。
拨开面前的竹子,姜烟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屁孩儿拿着一根竹子站在她面前。
还奇怪这是不是巧合,就听小孩歪着头说:“姜姑娘也如此喜竹?竟要与竹共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