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是二月末, 天气出奇的好, 阳光多了几分暖意, 北新城内的雪都化了, 屋檐便 垂下来大大小小的冰棱, 晶莹剔透的, 因还放着寒假, 学校的教员们都搬回了家去, 林杭景 还住到了女修道院名下的小庭院里, 这小庭院平日里也只有一对看门的老夫妇住着, 很是清 静, 天气寒冷, 她又不小心感染了风寒, 本想吃几片药就好了, 却是日渐严重, 还要硬撑着 每日里教几个孩子写毛笔字, 这样的拖下来,慢慢地竟开始咳了起来。
这一天中午的阳光暖暖地顺着窗户斜照进来, 放置在宿舍中央的小炉子里是红红的火 炭,炉盖子旁烘着几片桔子皮,便是一室温暖的清香。
林杭景便支撑着坐在桌旁, 忍着头疼教孩子们写字, 一个伏在桌子上写毛笔字的孩子忽 地抬起头来叫道:“林姐姐,我手冷。”
林杭景微微一笑,知道他是躲懒, 咳了几声,才小声道: “那你过来,我帮你捂捂手。” 她这一声才落, 剩下三四个孩子也嚷叫起来, 都闹着说手冷, 林杭景看已经是中午了, 知道 他们都写累了,便也不勉强, 只笑着说,“那就不写了吧,明儿再写。”
一个孩子便扑上来道:“老师带我们到院子里玩吧。”那孩子一摸林杭景的手, 便缩回了 自己的手, 道:“老师的手好烫,比炉子还热呢。”
就在这时, 一个老嬷嬷正好端了午饭走进来, 笑道:“林老师, 吃午饭吧。”她将一碟素 菜, 并一碗米饭放在桌子上, 转眼一看林杭景, 顿时惊讶道:“林老师, 你这病是又重了吧, 你看你这脸……”
林杭景摸摸脸, 触手便是滚烫,眼前的景物竟是飞转的,她却还是硬撑着,笑道:“我 没事, 一会躺躺就好了。”老嬷嬷看看她, 又道:“这几日有一个自称是你七姨的人又来了好 几次,我都说你不在,给挡回去了。”
林杭景默了默, 抬起头来道:“多谢您了,我看看过几日再到那边的教员室里住住,换 个地方,免得他们找进来,等拿了船票,我就走了。”
老嬷嬷看林杭景说起话来都好似有气无力的样子,道: “林老师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这 样冷的天气,有病拖着也不是办法。”林杭景点了点头,转头看那桌上的饭菜, 实在吃不下 去, 便支撑着站起来对那几个孩子道:“你们不是要出去玩吗?我带你们到院子里去。”那几 个孩子便拍手叫好, 缠着林杭景到院子里玩了会, 便有各自的父母亲来接, 老嬷嬷看林杭景 精神不振的样子,便道:“这也没什么事了,林老师快回屋歇歇去。”
林杭景点点头, 一个不经意地抬头, 脸色便是微微一变, 竟看到萧北辰领着几个卫戍站 在庭院的门口, 萧北辰摘下军帽, 递给一旁的郭绍伦, 目光雪亮如电地扫过来, 林杭景转身 往自己的小屋走,才一打开房门, 不想萧北辰已经跟了上来, 她急忙关门, 他只伸手一挡便 拦住了那扇门,林杭景把眼一垂,转身走到房间里收拾桌子上的笔墨纸砚,萧北辰走进来, 看看她收拾东西, 淡笑道:“这几日被一堆公务缠的分身乏术, 也没来看你, 你这是怪我了?”
林杭景的手停在桌面上,抬起头来看萧北辰一眼,那目光极冷清的,“萧北辰,我知道 你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 你到底还想怎样?”
萧北辰微微一笑,“想你佩服我啊。”
林杭景气结,也不理睬,只低着头收拾东西,萧北辰又道:“七姨说了,父亲过几日就 回来了,我若再不接你回去,等父亲回来,我铁定是要被拾掇一顿的。”他说到最后一句, 便笑一笑, 道:“你倒是我命里的灾星, 我因你的缘故挨父亲的拾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杭景淡然道:“既然我是灾星,还请总司令躲远点!”
萧北辰单等她这一句,便郑重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这话可是不讲道理了, 我若是 能躲得开,又何必由着自己为你这样魂不守舍,整日里想的是抓心挠肝呢。”林杭景把头一 转,也不看他, 他知道她天生脸皮薄, 又笑道:“就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你,才说你是我命 里的灾星, 这命里注定的人, 注定的事儿,又岂是能躲得过去的。”
林杭景回过头来, 淡淡道,“你又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想听。”他这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她 的面孔,眉头却是无声地一皱,“你这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生了病了?”他去摸她的额头, 她便把头一转, 继续收拾着桌子上的笔和纸,道:“如今我做自己的事儿,吃自己的饭,不 靠你们萧家人,也能好好的活着,你用不着管我。”
萧北辰看看她, 顿了片刻, 道:“我知道我那天最后一句话伤了你, 我也被气晕了,口 不择言说了混账话……”
林杭景也不等他说完, 捧起桌上的作业便往外走, 萧北辰一把拉住她, 他知道她的个性, 表面柔弱, 内心极是倔强固执的, 勉强不来, 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脸腮都烧红了, 手指 更是滚烫的,他心中不忍到了极点,叹了口气道:“怎么就把自己熬成这个样子,你要是这 样难受,别憋在心里,再打我两下也就是了。”
林杭景便推开他的手, 声音仿佛是精疲力尽了般, “你也不用这样对我, 最初, 是你错, 现在与你签了婚书, 是我傻, 是我一时糊涂了, 我知道你还是原来的你, 一点都没变, 我告 诉你,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从此我与你们萧家, 便是两不相干。”
萧北辰看看她,半晌,竟是微微冷笑, 道:“那你倒跟我说说, 怎么个两不相干? ”
林杭景低着头, 淡然道:“你不过是吃定了我签了婚书,戒指我都还了你,那婚书你便 撕了去, 我过几日就要离了这里, 再不回来, 你就全当我死了, 这婚书之事儿, 也就不解而 解,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就是这么个两不相干。”
萧北辰又是一笑,眸光却是极淡的,“你还真是好口才,不过你这活得好好的, 我怎么 就能当你死了,再说,若是当你死了, 你在襄京的父母,又怎么能活得安生呢。”
林杭景的手指便是一抖, 回过头来怒瞪着萧北辰, 这一阵怒气涌上来, 额头便烧的更厉 害了, 她对他道:“萧北辰, 你别再用我父母辖制着我, 你总是这样欺负人, 我纵然是死了, 也不愿留在你身边片刻。”
萧北辰的目光便是一冷, 淡淡道:“不过为了个汉奸流氓, 你竟要与我决绝到这个地步, 可见我这个人, 在你心里是半点分量都没有了。”他顿一顿,“只可惜牧子正那样的人, 我还 是有多少杀多少, 我杀他之前情愿挨他一枪, 欠他的已经还了他, 你既是如此心疼他, 当时 又何必扑到我面前来救我?!”
林杭景只觉心痛,那一句因你是南归父亲的话却是死也不肯说出口,那样的柔肠百结, 直搅得心口一阵阵针扎了般的疼,只硬撑着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我已早说过, 你我 之间, 并非因为牧子正, 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们两个人这样折磨着, 又有什么意思。”
萧北辰的眼底顿时一片幽暗,一声冷笑, “好一句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你这些年的书 还真是没有白读, 顶起我来竟是一句连着一句, 我好心好意来赔罪, 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 了, 那还废话什么, 你要么自己好好得跟我回去, 要么我亲自动手砸了你这地方, 看你回不 回去!”
林杭景平静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瞳孤清如水, 透着寒意, “萧北辰,你积点德吧, 今天你只要敢动这里一砖一瓦, 我就敢死在这里, 到时候只怕不是两不相干, 咱们就闹一个 一了百了!”
她的样子极其冷决, 眸光便如冰一般的冷, 他眼瞳里的光芒渐渐地如针般凝聚, 凝成拿 到锋利的光来, 定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去, 她便如绝了缘一样, 冷冷清清,他的眼神愈加的 锐利, 她便把头别过去, 谁知肩膀便是一痛,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头, 她便是一惊,他已经吻 下来, 便是发狠一般地堵住她的嘴唇, 不容挣脱, 不容逃避, 那样近似于贪婪的吻直叫人喘 不过气来, 她越挣扎他便越用力, 她本就烧得厉害, 更是使不上力气, 只把眼睛一闭, 便是 任由他去的麻木冰冷, 这样的漠视让他的眼眸里刹那间迸射出一片冷锐, 下狠心将她往那墙 上一撞, 她觉得自己都要碎了,却听得他勃然大怒道:“我就不信,我就偏偏不信!”
他那吼声近似于咆哮, 竟是急怒攻心, 她知道他不信的是什么, 睁开眼睛, 那目光也是
极疏冷的, 强自淡声道: “萧北辰,我就是不爱你。”
他的身体无声地僵了僵, 呼吸却是紊乱急促, 那眼底里便是一片幽暗, 只更加用力地握 紧了她的肩头, 不甘心般地又要吻上去, 一低头就见到她满眼的泪水, 从眼眶里一颗颗地落 下来,他心里便是刺痛,用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她把眼一垂,眼睫毛是湿漉漉的乌黑, 哽咽道: “就当我求求你, 你放过我行不行?!”
再坚韧的心,也终于是千疮百孔。
他的双眸一黯, 一甩手便将她推倒了一旁, 她踉跄一下, 扶住桌子站住, 转过头来看他, 他也看着她, 却是一笑, 那笑却是痛楚的自嘲, 仿佛是在笑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苍凉并 且无奈,低声道: “林杭景, 我恨不得挖空了我自己的心给你,你就为了一个汉奸流氓,居 然这样对我!”
她用力地扶住桌子, 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样子,他脸上的那一抹自嘲的痛楚笑意映入她的 眼里, 陡然间, 她的心里竟是针扎一般, 这样的痛, 竟让她瞬间惊惶起来, 便好像是突然不 认识自己了,连自己的心到底在哪里, 也是不知道的了。
她那一下子惊惶的样子落入他的眼底里, 他便以为她还是怕极了他, 他在她的面前早就 一败涂地, 除了用强硬的手段将她留下, 如今还能奢望什么, 他冷冷地抬起眼眸, 那声音也 就变得冷硬如石, “你要想离开我,除非我死了。”
她扶住桌子,只把头低下,呼吸一下比一下难过。
他硬把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继续道:“明天早上,我安排人来接你回去,你只 说我辖制你,那我告诉你,若你不听我的,我辖制你的手段多了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抬脚便走出房间去, 径往那庭院外面走去, 林杭景缓缓地抬起头来, 看着他已经走了, 那门外却有几个卫戍留了下来, 她的眸底就是一片伤痛, 双颊愈加的滚烫起来, 只那么一小 会, 就觉得这屋子简直热的没法呆了, 便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去, 庭院里的老嬷嬷看着门 外站着几个持枪的卫戍, 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林杭景走出来, 便迎上来才一张口, 就是 一阵热气涌来,再看林杭景的脸, 已经烧得通红,慌道:“林老师,你这是……”
林杭景便支撑着坐在屋前的木椅子上, 抬起头来道: “婆婆, 我心里烧得慌, 你给我口 凉水喝吧。”老嬷嬷更是慌起来, 道:“你这孩子, 病成这样怎么能吃凉的……”林杭景也不 说话,看那木椅一侧还积着一点雪,竟去抓那雪吃, 老嬷嬷看她那样, 吓得“哎呦”一声, 连声嚷道:“可怜见的, 这真是烧糊涂了。”上前来拉了林杭景一把, 谁知林杭景的身体便是 一软,双眼一闭,人已经昏了过去。
林杭景这一场病, 便是来势汹汹, 她只昏昏沉沉地, 周身滚烫, 额头更是如烙铁般的热, 模模糊糊的就觉得身边有好多人走来走去, 就是睁不开眼睛, 却总是做着恶梦, 她吓得浑身 发抖,那样涌起来的难过绝望便是翻江倒海一般,只扎挣着喊,“别杀他, 你别杀他……”
放在她额头上的便是微微地一顿。
萧北辰听到她在睡梦中喊出的声音, 那双乌黑眼瞳里泛出的光芒便如深潭一般的冷, 收 回了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明明知道她听不见,却还是淡淡道:“他已经被我杀了,他早就死 了。” 他这样说着, 却见她紧闭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来无数的泪, 珍珠般晶莹的泪水直往下滚, 双腮更加地烧红起来,在梦里哭着道: “他不能死, 不能死,他死了我可怎么……我可怎 么……”
她昏昏沉沉地哭着, 那声音愈加地模糊起来, 他便是一阵阵发冷, 知道她在梦中梦到了 牧子正, 看着她的眼泪, 心痛得无法抑制, 便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 脸色已经是非常难看了, 一旁的俄国医生也不敢多说什么, 给林杭景打了一针, 留下药来, 便有下人走上来送他出去, 下午的时候, 七姨又过来一趟, 林杭景人事不省, 也不知道, 到了夜里, 俄国医生再来打针, 萧北辰只守在林杭景的身边, 衣不解带地照顾。
到了深夜, 主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绿纱绸罩台灯, 映来一片幽幽的光亮, 大丫头云 艺端着药进来, 看着萧北辰坐在一旁的沙发椅子上打盹, 她这样轻轻的脚步声, 还是惊醒了 他,云艺便道: “到了给林姑娘吃药的钟点了。”
萧北辰点点头, 站起来走到林杭景的床前, 摸摸她的头, 还是滚热的, 眉头不自禁地蹙 了一下, 云艺已经把那一小瓶药水倒在碗里递了过来, 萧北辰拿着小勺给她喂进去, 那药水 极苦,她在昏迷中皱着眉头,就是不肯咽下去,萧北辰转头对云艺道:“有没有什么甜的东 西?”
云艺道:“有一瓶子木樨露,下午的时候七夫人拿过来的。”
萧北辰便道:“取过来。”
云艺忙下楼去了那一瓶子木樨露, 也倒了一碗捧上来, 萧北辰便喂林杭景一勺药, 再喂 几勺子木樨露, 如此这般地喂下去, 总算把那一点药水喂完了, 才放下碗, 就听得主卧室外 面一阵急促散乱的脚步声, 那门也被一下子推开, 萧北辰的眉宇间怒意顿显, 回过头来就要 发作, 却见是郭绍伦, 郭绍伦的脸色难看极了,急促道:“总司令,从盛京赵督统处来的加 急密电!!”
是特务处处长叶盛昌连夜便将密报送到了花汀州, 萧北辰一路疾步进了书房, 接过密报 才打开看了第一眼, 脸色“刷”地一下便是惨白, 一旁的郭绍伦看着萧北辰的眼眶里竟瞬间 凝聚了无数血丝, 便宛如要炸开了一般, 郭绍伦震惊, 失声道:“总司令!”萧北辰便呆呆地 望着那纸密电,整个人都仿佛死了一般。
特务处处长叶盛昌也惊得站起来,“总司令……”
萧北辰将那封密电往桌上一扣, 道:“郭绍伦,火速叫公署参谋长莫伟毅,和余白老先 生到花汀州来。”
郭绍伦知道是出了大事, 转身便要往外冲, 却见萧北辰转过身来, 脸色是失魂落魄的惨 白, 看样子竟是要朝前走, 谁知双腿竟是不能动弹, 身子便往前那么一倾, 整个人便一头栽 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 北新城内便是灰蒙蒙的, 又是一阵冷风刮过, 有年纪的老人便说这天气变 得太快,竟是让人心惶惶, 北新省公署则在这一日对外发表公开通电: “大帅专机由美返北 新途中, 竟于盛京边境遭遇不测,爆炸坠毁, 哀, 机上所乘者大帅副官李成闾等颖军要员以 身殉国,幸,大帅尚在美国, 身体无恙, 一切安好, ……为免众不实谣传纷起,发此通电, 北新城内, 亦一切安谧如旧。”
花汀州内, 郭绍伦带着侍卫室的人守在萧北辰书房外面, 也是一夜没有合眼, 书房内坐 的便是, 余白老先生, 叶盛昌, 莫伟毅, 许子俊, 在经历了整整一夜的计议之后, 所有消息 封锁,战略部署皆以议定, 书房内的余白老先生坐在沙发上, 默了片刻, 最后道:“先稳南 面, 后打扶桑这一条是必行的,为免不轨小人趁乱起事, 只待得颖军全线布防完毕, 与南面 政府取得联合协议, 总司令稳定全面局势后, 才可为大帅并两位萧家少爷发丧, 如今这一噩 耗,只有我等知晓, 切不可走露半点消息。”
那一席话甚是凝重, 众人也知其中利害关系, 但凡走漏出半点风声, 便是天下大乱, 萧 北辰已经是满眼血丝, 站起身来, 对这书房内的几个人道: “我父亲弟弟被杀,这样的仇恨, 不共戴天, 我若不与扶桑人讨还了这笔血债, 这一辈子也枉为人!” 他那声音沙哑到不成样 子,竟似喉咙里都是小刀割出来的血口子,一字一血, “如今就请诸位兄弟,与我萧北辰出 生入死一遭!”许子俊头一个道:“萧三哥, 你放心, 陪着你出生入死, 我许子俊连眼睛都不 会眨一下!”叶盛昌并莫伟毅也是点头, 就听得门外传来郭绍伦的声音,“总司令,七夫人的
车子到了花汀州外面了,三位小姐也陪着一块来的。”
萧北辰便是一怔, 余白老先生看看萧北辰的样子,叹口气道:“三少这副样子,如何瞒 得住心思剔透的七夫人。”
萧北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总有办法,这样大的事儿, 只怕七姨更愿意相信我说 的!我先上楼去准备。”
七姨带着书晴、书玉、书仪急冲冲地赶来, 几乎是撞开了那主卧室的门, 七姨手里便拿 着这一日才发的报纸, 上面便是省公署的通电, 她脸白得都没了个颜色, 看着卧室内, 只有 丫头云艺在伺候着还在昏睡的林杭景, 却不见萧北辰,心中的恐惧更甚,颤着声道:“老三 呢?”
云艺忙道:“三少爷照顾了少夫人一晚上没合眼, 刚去盥洗室里面洗了把脸。”她这一声 才落, 就听得盥洗室的门推开的声音, 萧北辰从里面走出来, 乌黑的短发上都是水滴, 一眼 瞅见七姨,便笑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都是来看杭景的,可巧了, 杭景昨儿夜里醒了片 刻,这会儿又睡了。”
七姨见他笑呵呵的样子,便攥了手里的报纸,脸色雪白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大帅的 专机爆炸了?大帅还有老五老六……”
“我就知道七姨担心这个, 正准备亲自过去跟你说呢, 这通电上写得清楚, 父亲和弟弟 都没事儿。”萧北辰从七姨的手里接过报纸, 看了几眼, 又扔到了一旁, 淡然道: “昨儿深夜 父亲亲发了电报给我, 要我彻查此事, 我看也只有扶桑人有这样的胆子, 敢谋害父亲, 幸好 父亲临时身体微恙, 没上专机, 李副官便是回来向我汇报父亲近况的, 却没想到祸从天降。”
萧书仪眼眶里还有着泪,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千万不能骗我们。”
萧北辰便处之泰然地笑道:“书仪你可是越来越不成样了, 连三哥的话都不信了, 大姐, 二姐,你们可给我评评理,我什么时候跟咱们家里人说过假话? ”
书晴和书玉相互看了看, 也是六神无主的样子, 那一席话却说七姨将信将疑, 看萧北辰 还是十分笃定的样子, 人总是更愿意相信好事的发生, 她才稍稍安心, 还想问点什么, 萧北 辰便笑道:“这眼瞅着就是我和杭景的婚期了,七姨快帮着我忙乎忙乎去吧,父亲和五弟、 六弟在美国好好的, 七姨这样,倒好像是盼着他们出点事儿才好。”
七姨慌道:“你快别乱说了, 我一大早看到这报纸, 吓得要命,现在才放下颗心来,你 还在这满口胡说,当心你父亲回来,给你一顿好板子。”
萧北辰笑一笑, 道:“有七姨拦着,我还怕什么板子! 不过父亲昨儿夜里电报里说了, 回来要安排一场军事演练,只怕也没空给我一顿好板子。”
七姨见他神色如此轻松, 说得有板有眼, 看身边的书晴、书玉、书仪也是信了的, 才终 于把颗心放定,便转身朝着杭景走去, 道:“那我看看杭景怎么样了?这可怜孩子,从小身 体就不好, 这一场病,又不知道要瘦成个什么样子。”
书仪也跟着上去道:“还不都怨三哥, 好好的那样气人家。”书晴和书玉也围了上去, 大 家是先惊心后安心, 这安心便多了几分喜气, 说是探病, 却也不自禁地都露出了个笑脸,那 说话的声音,也轻松了许多。
萧北辰也没说什么, 看七姨带着人照顾着杭景, 便走出门去,才一关上那主卧室的门, 那眼瞳的光芒便如瞬间散掉了一般, 走下楼来, 还没走出几步, 身体陡然一晃, 嗓子里便是 一股腥甜, 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郭绍伦大惊失色, 带着侍卫室的人冲了上来扶住萧北辰, 扶 到书房去, 知道七夫人在楼上,也不敢大声喧哗,慌地对一旁的人低声道: “快去叫医生。”
萧北辰擦着嘴角的血迹, 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吐了口血。”
郭绍伦便一怔, 才意识到这个时候, 萧北辰的一举一动都是外人极其注意的, 他竟是这 样糊涂,慌改口道: “那就去叫余老先生来,他懂医术。”
萧北辰的嘴上都是血, 只把心中的仇恨怒火拼命隐忍压抑到心里, 脸色更是惨白, 却还 是把身体绷得紧紧的, 再一低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郭绍伦被他的样子吓得面如土色, 惶 然道:“总司令,你可要撑住, 你可不能……”
萧北辰道: “你们先出去。”
郭绍伦担心得要命,但看着萧北辰的脸色, 真是不敢多说什么, 便带着侍卫室的人走出 去,虚掩了门, 全都守在门外。
萧北辰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书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 他便坐在那窗帘隔挡的阴影里, 满 嘴都是温热的血迹, 半边脸沉浸在阴影里, 就那样石雕般地坐了很久很久, 才见他微微地一 动,竟是仰头靠在了那椅子上, 拳头攥得死紧, 骨指关节都在咯咯作响, 双眼无声地一闭, 便是两行血一样滚热的泪顺着眼角滚下来……
颖军萧大帅的专机在盛京境内突然爆炸坠毁, 举国震动, 北新省公署迅速发表通电澄清 事实, 声称萧大帅并未搭乘专机回国, 还在美国疗养,但因专机被炸, 确证有异己分子包藏 祸心, 妄图谋害颖军主座, 颖军元帅萧北辰亲发通电, 为防图谋不轨者蓄谋生事, 北方二十 四省颖军枕戈待旦, 进入战备警戒状态。
便有南面中央政府派出的代表, 扶桑公使佐藤先生先后到达了北新, 萧北辰一一热情招 待, 吃喝玩乐样样陪便, 酒酣席热间, 扶桑公使佐藤先生几次探询萧大帅近况, 萧北辰皆笑 答曰父帅安好, 更有大帅府内因为萧北辰置办婚礼的原因, 整日里人来人往, 喜气洋洋, 便 俨然是天下太平的景象了,扶桑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晚上萧北辰便先去了大帅府, 看着七姨带着大姐, 二姐, 四妹热热闹闹地商讨着筹备婚
典, 七姨订制了花架, 说是要用鲜花绿叶装饰着才显得鲜亮,萧北辰笑着听她们说了半天, 才起身要走,七姨便送着他出了暖气袭人的大厅, 看周围没有什么人,方道:“老三,大帅 可说了什么时候带着老五老六回来? ”
萧北辰回过头来笑道:“七姨不用急,父亲和五弟、六弟就快回来了。”
七姨便道:“我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心总是慌慌的, 别是有什么事吧?”萧北辰镇定如 仪地笑道:“定是为了我的婚事, 让七姨操心成这个样子, 这竟是我的罪过了。”七姨微微笑 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快回花汀州去吧,我知道这几日你也挺忙的,还要照顾着杭景,看 你的眼睛都熬红了。”
萧北辰笑着点点头, 才上了汽车, 那汽车行上了街道, 萧北辰便看着车窗外, 脸上一丝 表情都没有,坐在倒座上的郭绍伦看萧北辰的样子, 忍不住道:“总司令,你这样两边支撑 着,我看你这几日竟是没有合眼过。”
萧北辰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道:“我这脑子绷得太紧, 浑身都不自禁地打颤, 早就忘了 合眼睡觉是怎么回事了。”
郭绍伦道:“您这样身体可怎么吃得消? 如今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这熬得可 是自己的命……”
萧北辰便把手一挥,含着血丝的眼睛里却是雪亮如电的,“我若不能为我父亲和两个弟 弟报仇雪恨,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郭绍伦便是一惊, 转眼看萧北辰全身上下散发的竟是森冷的气息, 便宛如受伤的野兽将 要噬人一般的可怕, 纵然自己是萧北辰的心腹, 见他这样,心中寒噤,再也不敢多言了。
花汀州别墅内, 灯火如昼, 云艺带着几个丫环站在楼梯下的大厅里, 一看到萧北辰回来, 就慌地迎上来说,“三少爷, 今儿少夫人的病又重了,给她喂得药全都吐出来了,我们都不 知道怎么办好。”
萧北辰闻听此言,一句话没说就往楼上走,云艺忙在后面跟着,一路不停地说道:“少
夫人还一直说着胡话, 说什么不能死之类的, 俄国医生打了好几针都退不下烧去, 人却是越 来越糊涂了,念着个什么牧子正的……”
云艺还没说完, 却被郭绍伦一把拉住, 云艺惊愕地回头,“郭副官……”郭绍伦的目光 淡淡地,道:“你先安静会儿吧,牧子正这个名字, 你也敢提!”
萧北辰已经快步地走到主卧室里去, 一推开那主卧室的门, 就看到林杭景昏昏沉沉地躺 在那大床上, 他上前来摸她的额头, 竟是烙铁般滚烫, 他心中一沉, 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着几 粒药, 一旁还有张药方, 他起身便去拿那药方, 谁知才一站起来, 竟是头晕目眩, 脚下便是 一个踉跄, 一下子便栽到了地毯上去, 眼前一阵黑, 脑袋炸了般的疼, 耳朵周围都是嗡嗡之 声, 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然而此时此刻, 千斤重担只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他更是不能倒, 这样想着, 便把头往那床边的小柜子上硬生生地一碰, 那样微微的撞痛, 倒让他可以勉强清 醒过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才要看那药方, 就听得床上的林杭景迷迷糊糊地摇着头, 额头上 竟然又沁出细汗来, 她总是连续不断地做着相同的噩梦, 怕的浑身打颤, 便在梦里哽咽着哭, 恐惧地小声喊:“……不要杀他……求求你不要杀他……牧子正……”
他听得清清楚楚, 嘴角便是微微的抽搐, 便宛如无数疯狂锐利的针, 一股脑地扎到他的 心口上去, 就连脸上那最后一点点血色都逝去了,胸口紊乱地起伏着,呼吸更是急促起来, 他这样的绝望, 这样的孤寂, 她却还在梦中,生生死死地惦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药方从他的手里落到地毯上去,无声无息的像一片已经干枯的花瓣。
萧北辰深深地吸了口气, 脊背挺得直直的, 手指死死地攥在一起, 转身便朝着主卧室的 门走去,才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哭泣的梦呓。
“牧子正, 你别杀他!”
萧北辰的脚步陡然停住,笔挺的脊背在瞬间僵硬。
身后便是她细细的哭声, 哭得凄凉无比, 便好似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一样, 他的胸口却 是一阵热流激荡涌动, 几乎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来, 那乌黑的眼瞳里全是震惊, 她虚弱地躺在 床上,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往下乱滚, 声音细小微弱, “他……他不能死。”
他一个箭步走上去, 一把握住了她滚烫的手,那布满血丝的双眸便如被火映了般雪亮, 心如擂鼓一般,急促地问道: “谁不能死?你快说, 谁不能死? ”
他追问的这样惶急, 仿佛是失去了理智, 只剩下这最后一点疯狂, 他已经把自己消耗殆 尽, 孤注一掷般地等待着她给他一个答案, 那足以让他升天堂或者是下地狱般的答案, 她脆 弱无力躺在那里, 眼睫毛被泪水浸的湿黑, 贴伏在雪白的肌肤上去, 却还有眼泪顺着眼角往 下滑,低不可闻地喃了一句: “……三哥……不能死。”
萧北辰怔怔地看着她的睡容。
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 身体打摆子般地颤着, 心仿佛是被什么涨满了, 那样暖暖的 感觉从心口里溢出来,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便似乎是在瞬间松开了, 他俯下身, 一言不发地将 在昏睡中哭泣的林杭景紧紧地抱在怀里, 慢慢地低下头去, 那声音是压抑不住地颤, “杭 景……我的杭景……”
原来上天还是给了他最后一丝眷顾。
这几日的不眠不休, 殚精竭虑, 他已经把自己煎熬的简直发了狂, 悲恸的仇恨几乎将他 整个的吞噬,他的眼里全都是筋疲力尽的血丝, 英挺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里却是深隽无比, 这几日来他只把全部的绝望和隐忍压在心里, 那噬心的悲伤宛如暗流汹涌, 让他的声音低哑 沉缓,“杭景,父亲死了, 五弟死了,六弟死了。”
她还无声无息地昏睡着, 那房间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样的时间,是属于他和她的, 他靠在那床上, 将她温柔地揽在自己的怀里, 她的身体很温很软, 犹如一个对外界毫无防备 的婴儿般, 手指微微地蜷缩在他的手心里, 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了,却成了他最后的依靠,
最后一个让他可以容许自己软弱下来的地方。
他就这样拥着她, 被煎熬压抑的内心里涌起的便是一阵阵温暖的安宁, 只把头轻轻地一 垂,竟就陷入了睡梦中去。
清晨的时候, 郭绍伦还在花汀州楼下的侍卫室里打盹, 就听得有脚步声传过来,他一睁 眼, 就看到了特务处处长叶盛昌推门走进来, 脸上却还带着几分喜气与急切, 郭绍伦一看叶 盛昌那样,就知道是南北和议有了结果,才站起来, 叶盛昌便道:“小郭,你倒清闲,还能 在这睡一觉,快带我去见总司令。”
郭绍伦看着天刚破晓,从侍卫室里走出来朝着楼上看看,犹豫了片刻,才道:“你要说 的事儿,是否紧急? ”
叶盛昌把脸一阴,道:“这也是你该问的?!”
郭绍伦便道:“总司令已经三四天没有合过眼了,累得不成样,昨晚上才算是睡着了, 你要事态紧急, 我这就去叫, 若是……”他才这样说着, 就听得楼上传来脚步声, 郭绍伦抬 头, 就看到萧北辰已经从楼上走下来了, 头发上还有着湿淋淋的水珠, 显然是刚洗完脸, 他 一眼看到了叶盛昌, 叶盛昌迅速上前一步,立正敬礼道:“总司令,莫参谋长和余老先生传 回了信儿, 有结果了。”
萧北辰的目光便迅速地雪亮起来, 把手一挥, 道: “去书房说。”
叶盛昌跟着萧北辰一路进了书房, 郭绍伦便带着侍卫室的人站在走廊里, 天还才蒙蒙亮, 墙上的绿色荷叶罩壁灯发出稀薄的光来, 自鸣钟发出滴滴嗒嗒的声响, 却更显得周围寂静得 很,到了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郭绍伦听到书房内传来萧北辰的声音,“郭绍伦,你进来。”
郭绍伦忙推门走了进去, 看书房内烟雾缭绕,叶盛昌坐在沙发上, 还在一根接着一根抽
着, 萧北辰的身体微微前倾, 看了看桌上的一张战略地图, 目光炯深如炬, 抬起头来对郭绍 伦道:“你去安排一下, 晚上我宴请扶桑公使佐藤先生,”他说到这里, 却又冷冷地一笑, 道: “留他在北新这样久的时间, 也是时候给他送行了。”
林杭景直到下午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烧是已经退了, 只是头痛得很, 一旁照顾 她的云艺看着她睁开眼睛, 喜的眉开眼笑道:“这可是好了,少夫人总算是醒了,这几日把 三少爷急的都不成样了。”
林杭景躺在床上, 听到了云艺的话, 默默地把头微微一转, 看着那玻璃窗上粉色的薄纱 窗帘, 一层层交叠悬挂着, 一旁的绿釉堆漆瓷花瓶里插着几只洁白的晚香玉, 她轻轻地张开 嘴,哑着声音道:“那花要见光的。”
云艺一怔, 看看那盛开的晚香玉,忙道:“那我这就去把窗帘拉开。”
林杭景便支撑着要从床上起来,云艺忙过来给她拿了一个软枕垫在身后, 杭景靠在床上, 呼吸微微有些吃力, 轻轻地开口说道:“我口渴,烦你倒杯水给我喝。”
云艺便去给林杭景倒了杯水端过来, 林杭景双手捧着白瓷杯, 慢慢地喝下去一口水, 才 感觉好些, 便有人从主卧室外面快步走进来,云艺回头,看清楚了来人, 笑道:“三少爷, 你来得真巧, 林姑娘刚醒了。”
萧北辰的身形一顿,可以感觉到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那幽深的目光停留在捧着水杯的林 杭景身上, 林杭景也不抬头, 默默地捧着手里的瓷杯, 苍白的面孔上便是冷清的默然, 一旁 的云艺看着这样的情形,忙讨巧地笑道:“少夫人你昏着的时候,可把我们三少爷急坏了, 整日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少夫人还做噩梦呢, 说胡话都是生生死死的, 也不知道梦些了什 么……”
林杭景的手指忽地一颤, 手中的杯子便落在地毯上去,杯子里的水浸入绵软的地毯里去, 云艺忙给林杭景拾起杯子, 抬头便看林杭景的脸色微变,慌道:“三少夫人, 你这还真是被
梦吓着了, 你看你……”
林杭景把眼眸默默地一垂, 低声道: “你别说了, 我没做什么梦。” 她说这话的时候, 露 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被角, 萧北辰静静地看了看她, 乌黑的眼瞳里有着淡淡的光,他 慢慢地走到那玻璃窗前, 拉开粉色的薄纱窗帘, 暖暖的阳光便透过窗户洒照在那几只晚香玉 上……
云艺早就退了出去。
那主卧室里就剩下了他们二人, 萧北辰把目光静静地倾注在那几只洁白的晚香玉上, 半 晌,唇角浮起一抹淡如风的微笑, “你先在这里养病,等身体恢复了,我派人送你回德馨小 学去。”
林杭景蓦然一怔,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眸来看他, 愕然发现他眉宇间的憔悴与苍白,便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你这是怎么……”她那一句话 才刚出口却又硬生生地止住, 他转过头来看她,却是微微一笑, 慢慢地还是走过来, 俯身将 略微垂下来的被子给她盖好, 在那么一个俯身间,彼此间便是近在咫尺, 她心中惊慌失措, 别过头去,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 英挺的眉宇间有着温柔的神情, 笑道:“你好好歇着吧。”他 走向了主卧室的门, 才走了几步, 就听得她略显微弱的声音,“你也病了吗? ”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
他的脚步慢慢地顿住, 回过头来看她, 她侧对着他, 目光停留在离她最近的雪景小屏风
上, 半边侧脸透着一丝的脆弱苍白, 纤细的手指默默地捏着那柔软的被角, 他心底一阵酸楚 的暖热,深深地看着她,却微微地一笑,点点头, 道: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儿。”
她听到门声,他已经走了出去。
那房间里便静下来, 雪景小屏风上雪花宛如初绽的梅花一般, 她默默地看着, 只那么片 刻,滚热的眼泪便慢慢地涌出了眼眶, 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
她居然做了这样的梦!
她梦见牧子正拿着枪指着萧北辰, 她梦到萧北辰浑身是血, 她梦到萧北辰就要死了, 就 在梦中的那一瞬间, 她……害怕得要命, 难过得要命……而在她醒来的这一刻, 明明知道那 梦是假的, 而梦中那一种悲伤绝望心情, 却还清晰地留存在她的心里,让她仿佛陡然间惊醒 般地意识到了什么, 更加的惶恐紧张起来……
第二日, 天刚拂晓, 天气阴沉沉便是一阵生冷, 北新公署在短短的一个早晨之内, 以萧 北辰、萧书晴、萧书玉、萧书仪四人的名义发出了一份讣告, 正式对外宣布了萧大帅, 并五 子萧北望、六子萧北意的死讯, 公署亦同时发表了通电, 声称颖军已与南面中央政府取得联 合协议, 将虎阳关驻守颖军与中央政府第九路军混编制为护国军, 出师南征化解中央政府暂 被扶桑围困的窘境, 南北结盟,从此共抗扶桑, 同进同退。
扶桑人错把萧北辰看成是纨绔子弟, 虎父犬子, 自以为只要萧大帅不在, 萧北辰便是好 控制得很, 然萧北辰这般深沉隐忍, 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 这一场南北结盟竟是给扶桑人以 措手不及的一击, 且颖军全面战略部署完毕, 将北方二十四省稳成了铁桶江山, 扶桑人失却 最好时机, 此时再想发兵突袭进攻, 简直就是妄想, 况大部分扶桑兵力还在南面与中央政府 胶着,脱身不得,直接导致扶桑人信奉实行的“南征北说”这一外交计划的完全溃败。
这一日早上十点钟的光景, 大帅府早已经上了白布黑纱, 所有颖军皆全副武装, 臂戴黑 纱, 府厅内设下灵堂, 花圈, 挽联, 挽幛……皆以齐备, 还强自硬撑的七姨带着众人看着萧 北辰身披重孝, 捧着骨灰盒进了大帅府, 嘴唇动了动, 眼泪便往下乱滚, 再看看萧北辰憔悴 的模样, 浑身发颤, 萧北辰迎着七姨的目光,满眼悲怆, 哑着声道:“七姨,我带父亲和五 弟、六弟回来了。”
七姨眼里含着泪, 只是缓慢地点头,喃喃道: “好, 好孩子,苦了你了。”她这样说着, 愈加挺直了那纤细的背脊, 那绷紧的身形却止不住地晃着, 便好似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清 晰地说道:“萧安。”一旁的萧府管家萧安亦披麻戴孝, 满目垂泪, 躬身走上前来, 七姨眼眶 噙泪,却稳稳地说了一句:
“迎老帅和五少爷、六少爷回府。”
萧府祭礼,规模宏大, 哀乐震天, 数十丈的灵棚已经搭起,颖军文武官员, 南面中央政 府所派代表, 各国领事馆人皆来吊唁, 七姨连丧两亲子, 其痛简直是剜心刮骨, 却整理泪容, 协助萧北辰, 亦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到了傍晚, 才被萧北辰扶至内客厅休息, 外有萧府 管家萧安, 并几个承办丧事的人来去接洽。
内客厅的小圆桌上摆了几道细菜清粥, 另有一盘鸡心小馒头, 菜是平日里七姨最爱的那 几味, 都是大小姐, 二小姐吩咐厨房特别给七姨做的, 桌子正中间放了一道人参白芍雁肉汤, 七姨才坐在桌前,四姑娘萧书仪忙盛了一碗汤过来, “七姨,喝点汤吧。”七姨只是点头, 面色苍白, 拿起勺子喝汤, 那一口汤含到嘴里, 只听得咽喉里咯咯有声, 却说什么也咽不下 去, 那一番可怜形景, 只叫人鼻酸泪落。
萧北辰把头一低,上前一步, 已跪在地, 只叫了一声, “母亲。”
他那一声才落, 大小姐萧书晴, 二小姐萧书玉, 四小姐萧书仪便已明白, 皆走到了萧北 辰的身后跪下, 齐齐地叫了一声“母亲。”这一声声母亲叫来,七夫人眼泪“唰”地滚了下 来。
她本是盛京将军外室之女, 被萧大帅迎娶入府做了七姨娘, 萧大帅南征北战, 她不辞辛 苦,跟随照顾, 被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名报》称为“随军夫人”, 在萧大帅正室夫人既 萧北辰生身母亲年夫人病危之际, 更是这位七夫人随侍左右, 捧汤奉药,正室年夫人性格极 其刚烈, 早年曾与萧大帅有过一段伤心事, 弥留之际, 萧大帅伏至榻前泪忏, 她却坚决闭目 不肯再看一眼, 只对七夫人说了一句, “君妹, 从今后, 北辰、书仪就托付与你了。”便黯然 而殁,时年二十九岁, 而所生萧北辰不过十岁, 萧书仪亦不过六七岁, 更有书晴、书玉, 都 被七夫人接于帅府小西楼内, 养育长大。
如今,萧北辰一句“母亲”, 算是为一生都付与萧家的七夫人正了名儿,七姨只看着跪 在地上的北辰, 书仪, 书晴, 书玉, 诺大个厅堂, 萧家这一代的血脉只有此四人, 更兼三个 女儿已是外姓,萧家实只剩萧北辰一人而已。
七姨无声一叹, 擦擦脸上的泪, 默默地从将那一碗人参白芍雁肉汤端过来, 用勺子舀了, 缓缓地喝了一口, 轻声道: “你们既叫我一声母亲, 那有些话, 我可不得不说, 咱们萧家曾 经油烹鼎沸, 冠盖京华, 那时那日是何等荣耀, 但古语有云, 高明富贵之家, 鬼神窥望其 室,将害其满盈之志,居安思危,防微杜渐,不可不忘, 现如今咱们萧氏遭此大劫, 往 日繁盛已是烟消云散, 好日子到了尽头, 都说大难临头, 飞鸟各投林, 今日之后, 你们都散 了吧。”
萧书仪闻听此言,只说了一句,“七姨, 这怎么能行……”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止 也止不住, 大小姐, 二小姐也捂着嘴啜泣着, 萧北辰跪在地上, 面容沉静, 一言不发, 萧氏 子女皆低着头聆听训示, 七姨慢慢地喝着那碗汤, 喝了几口, 又放下, 一字一顿地道:“大 小姐, 二小姐, 四姑娘, 你们三个趁早举家走了, 留在国内也是麻烦, 可别拖了老三的后腿, 我说的意思你们是明白的,就照我说的办。”
七姨说着, 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雁肉汤, 放下勺子,看着萧北辰, 唤道:“老三。”
萧北辰抬起头来,七姨脸色平静如常, 朗声道: “你身为萧家长子, 更应如你父亲,做 一个顶天立地之人, 须知国将不国, 何以有家, 若单为一己之私苟安这半边天下, 一味与虎 狼之辈嬉笑敷衍, 图片刻安逸, 便是自寻死路, 今日咱们萧家家破人亡, 就是教训, 我如今
就做了这个主儿,将萧家产业全部变卖充为军费, 北辰,这国仇家恨,咱不能不报!”
萧北辰满腔悲愤,言若铮铮,“七姨放心,若不杀尽乱我家国的扶桑人,我萧北辰这一 世也枉为人!”
七姨点点头,再看看萧北辰,半晌方静静道:“还有一事儿,杭景自小在我这里长大, 我一直当亲生女儿来疼的, 如今跟了你,你可不能亏待了她,定要照顾好她。”她的声音极 其郑重,萧北辰点头道:“是, 我记住了。”
七姨这才微微地笑一笑,从那桌前站起来,只说了一句,“我也就能到这里, 算是对得 起你们的父亲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 这就去陪着我那两个可怜的儿子。”双腿一软,一偏 身便摔到了地上去, 这一下突变慌得周围的下人一拥而上, 大小姐、二小姐便是哭, 萧北辰 急奔上前去, 就见那装着鸡心馒头的碟子里还摆着几块鸦片膏, 七姨竟是用那一碗雁肉汤和 着生吞下了大块的鸦片膏, 这简直就是要命的东西, 四小姐萧书仪跺着脚喊,“快去请大夫, 快去请大夫……”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 萧北辰将七姨抱入内室, 放在床上, 七姨已经是直挺挺的, 面如 死灰,手指如钩般地攥住了萧北辰的手,声音便是含糊不清的,“北望,北意……我的可怜 孩子呀……”萧北辰攥了七姨的手, 脸上便是悲痛欲绝, 一旁的医官慌上来诊治, 七姨脸如 白纸,忽地清晰地叫了一声,“……杭景……”
林杭景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莫名其妙一阵心惊肉跳, 还不停地咳着, 摸着面颊是微热 的,就听得主卧室外面传来门声,云艺推门走进来, 手里端着一碗炖好的雪梨, 道:“少夫 人,这雪梨止咳最是好的,你快吃点。”
杭景轻声道:“对不住, 我这又吵得你们不安生。”她这样说着, 才抬起头, 身体便是一 震, 眼见云艺眼眶红肿, 臂缠黑纱, 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嘴唇张了张, 那声音都是 飘忽无力的,“这是怎么了?”
云艺眼里的泪珠啪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哭道:“大帅死了,五 少爷死了, 六少爷也死了, 刚儿从大帅府那边传来消息, 说是七夫人也没撑住, 病倒在床上, 这会儿命在旦夕,只这么一日,大帅府那边就上了三道灵牌,可怜三少爷……”
林杭景已是面无人色,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了, 手足一阵阵发凉, 扎挣着便从那床上 下来,云艺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她, 道:“少夫人,你可不能动。”
林杭景也顾不得了,哽咽着低低地念了声“七姨”, 不知从何处生出了那么大的力气, 推开云艺赤着脚便踉踉跄跄的往外奔, 一路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泪如雨落, 眼前忽地一阵天 旋地转, 锥心刺痛, 竟是一黑, 便跌倒在那大厅的绵厚红毯上去, 那单薄的身体软软地跌落 下去,却宛如脆弱的蝶翼般脆弱无声……
深夜, 萧府内更是乱作一团, 七夫人吞大量鸦片膏自杀, 医官已经是束手无策, 眼见七 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面如死灰, 还有一息尚存, 萧北辰陪侍在侧, 就听得门外一阵跌跌撞 撞的脚步声,门已被推开,正是派去花汀洲的郭绍伦接了林杭景到来。
林杭景一见七姨形景, 奔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七姨的床前,哽咽着喊了一声,“七 姨”。 这一声传来,便宛如回光返照一般,七姨散了的眼瞳竟凝了几分光亮,手指如钩般地 伸过来,杭景忙伸手过去, 七姨声音低微, 道: “杭景,我可算……等到你来了……你…… 过来……听我说……”
林杭景垂着泪, 忙附耳上去,就听得七姨哆嗦着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那其 实是个可怜孩子, 自小慈母见背, 严父苛责, 身边根本就没个可亲近的人, 我看着他长了这 么大, 他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 但他待你是真心的好, 杭景, 我把他托付给你, 你定要…… 照顾好他……”
林杭景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就见七姨满脸戚色, 那一口气上不来, 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却还哀哀地望着自己, 她忙含着泪点头, 道:“我记住了。”七姨这才安心, 嘴角泛起一抹虚 无的微笑来,低不可闻地念了句什么, 把头一垂,已然殁去,时年三十八岁。
这一夜的大帅府, 电灯彻夜未熄, 因政界、金融界等吊丧唁问之人络绎不绝, 萧家亲属, 下人忙至半夜才有了稍稍休息会儿的空, 都退了下去, 萧家女眷亦是支持不住, 被扶入上房 歇息, 灵堂内一片静寂无声, 只有摆放的烛火发出幽暗的光来, 萧北辰却直挺挺地跪在灵堂 前,望着灵案前摆放的四道灵牌,目光深邃炯深,嘴唇抿成刀刃般锋利的一条线,
那灵堂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花圈, 垂下的孝帷在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中缓缓地飘动, 萧 北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 垂落的雪白孝帷在他眼前摇动着, 林杭景一身 素白孝服, 她的目光从那四道灵牌上移过,眼泪顺着面颊慢慢地往下落。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萧北辰的身上, 萧北辰迎着她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一片黑夜一般的 静寂黯然, 这样的境地, 窗外的晓风残月, 映衬着这一片凄清, 这样的无声凝视, 却仿佛是 天地间只剩下对方的相依为命。
林杭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一声不吭地缓缓地跪在灵堂前,那灵堂前的素烛火光摇曳, 映照在地上, 清晰地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 萧北辰的眼瞳如墨一般越来越浓重, 灵案上四道 灵牌便是刺心的痛, 身侧孝帷轻晃, 放眼望去, 满目花圈蓝白, 竟是这般冷清萧落, 他兀自 硬撑着,只咬着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倒,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下去……
萧北辰握着手枪守在灵案前, 满目血丝, 默默地弹出弹夹, 将沉甸甸的子弹一颗颗地压 入弹夹,然后推弹上膛,那“咔嚓”一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却是格外的惊心。
仿佛只那一声,便隔开了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都瞬息而变。
林杭景的身体无声地一震, 转过头来看他, 他的脸沉浸在那淡淡的阴影里, 便似乎与夜 色融为一体, 她心中惊慌刺痛, 忽地伸手过来抓住他握枪的手, 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 颤着 声道:“不要……”
萧北辰转起头,迎着她含泪的目光。
那灵堂死寂, 他的声音透着苍茫的悲伤,“你走吧, 我再也不拦你了。”林杭景心中悲恸, 眼泪一径落下, 嘴唇不住地抖着,“我……我……”心中万般绞痛, 却无法说出那下面的一 句话来。
他直挺挺地受着灵堂里的冷风, 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枪, 眼看着一片素烛摇曳, 四道灵牌, 身体里便是剜心般的悲恸, 那家破人亡的巨大仇恨仿佛冰冷的海水一般一浪头接着一浪头地 打来,尖利森寒的冷呼啸着, 彻底冻结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