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

    “……戊寅?”

    “戊寅!!”

    一声又一声呼唤愈渐清晰,就在声音近在咫尺的刹那,戊寅骤然睁开眼睛。

    明亮的白炽灯光线直勾勾地射进眼底,戊寅反射性地半眯起双眸,抬起左手遮挡光线,适应了一会,直到视野完全清晰才缓缓抬起头,看到两个穿着白色套装的年轻陌生人,一左一右地俯视着他。

    怦怦——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其中一人略带埋怨地问。

    “抱歉抱歉。”

    戊寅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微微含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不对,这不是他。

    他怎么可能会道歉,还用这般柔和温吞的语气说话?

    怦怦——

    出声埋怨的那名陌生人朝他伸出了手,皱起眉:“快走吧,去晚了伊尔又要找你麻烦。”

    “他想要找我麻烦,总是能找到理由的。”‘戊寅’无奈地笑了声,伸手和他相握,借力站了起来。

    “他觊觎你的身体,”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个人忽然开口,“可你体内有[核],所以他暂时拿你没办法,但我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乙亥,别说的那么恐怖。”‘戊寅’嗓音仍旧不急不躁,温和浅淡,如一杯未沸的清茶,“庚午先前告诉我,他们有意以我为蓝本制造一批仿生体,仿生体无病无灾,身体各项指标都是最标准最优秀的,不比我这具催成还长着废核的本体更好吗?伊尔没必要一直盯着我不放。”

    “嫉妒。”乙亥说,“懂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吗?”

    怦怦——

    “……唔?”‘戊寅’疑惑,“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伊尔可是研究员,怎么可能嫉妒我?”

    “哎,你这实验室三个月催熟的速成人……”乙亥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位,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为人处世真是一张白纸。”

    另一人眉头皱得快夹死蚊子:“他就是见不得你好,戊寅你真是笨死了!”

    “己卯,别总是骂我,我不懂的地方你们好声好气地教我嘛……”

    “教你你又不放在心上,看你这没心没肺的,我受不了了,乙亥,你来教。”

    “怎么教?”

    “教他长点心眼啊。”

    怦怦——

    在他们谈话声间,总是有一道规律的异响在戊寅耳际徘徊,动静非常大,连带着眼前的画面都随之震动。但围在他身边不停讲话的两人都视若罔闻,就连他‘自己’都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异常。

    戊寅很想开口提醒他们,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混乱,无数的噪音涌入脑海,搅成一团。

    戊寅竭尽全力地捕捉着其中较为清晰的画面与词汇。他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全身裹着黑袍的男人,双目藏在阴影中却仍旧如有实质,在他身后,一名羸弱的实验体艰难地

    为他推着轮椅,编号为戊辰;

    他看到诞核失败被搬出实验室的尸体,编号为丙戌;

    他看到几名戴着口罩穿着手术服的研究员冷眼从他身旁经过,窃声私语;

    看到了一个脸颊上长出尸斑但眼神却是怯生生的男人,跟在一名女研究员身后,对着他一步三回头,编号为癸酉;

    看到一个被单独困在透明观察室的年轻男子,焦虑地缩在墙角,又猛地扑过来敲着玻璃叫嚷救救他,编号为癸巳……

    怦怦、怦怦、怦怦……

    异响的节奏愈来愈快,愈来愈急躁,像是在催促,在尖叫……

    倏然,一切声音归于寂静,奇怪的异响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下一道尖锐的耳鸣,如同心跳停止的长直警示音。

    ……心跳?

    戊寅猛地意识到这阵怪异的声响到底是什么,这是心脏泵动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如同身处一条记忆回廊之中,四周墙壁贴满了他的过去,画面极速后退,只剩他惶恐地站在原地,周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垠的黑暗。

    “你在听吗?”

    忽然,戊寅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是‘戊寅’的声音,他茫然仰起头,什么也看不到,也无法辨认声音的来源。

    “你醒着吗?”

    戊寅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然而声音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我知道你醒着,给点回应好不好?我好无聊。”

    “还是老暗号怎么样,你要是听到了就动两下,没听到就动一下。”

    ……这是什么蠢话?戊寅很无语地尝试着挪了一下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四肢’,下一秒,他就听到那声音笑了起来:“原来是没听到啊。”

    戊寅用力动了好几下,声音也越笑越开怀:“好好好,知道了。别动,别动了,胸闷了!”

    听到告饶声,戊寅这才消停下来,过了一会,一声悠长的叹息从不远处飘来:“癸巳求我帮他逃出去,他不想留在这,成为一个提供[核]的工具,他还说我们都应该离开这里,而不是像被屠宰场养殖的猪牛,我脑子很乱,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昨天我和己卯说了这件事,他让我别管,但我觉得癸巳说的是对的,为什么我们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诞核失败就要死?为什么诞核成功之后还是要死?

    ……癸酉最近也一直见不到人,庚午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每次找他都只能见到和他共生的那名研究员,乙亥上次被带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癸巳说他核出了问题,已经被研究员销毁了。”

    絮絮叨叨过后,紧接着则又是一声微微带着颤音的叹息,“真的吗……乙亥真的被销毁了吗?”

    戊寅有些不耐烦了,怎么就哭了?哭个什么啊?还是用他的声音哭,可真没出息。不想做猪牛那就逃走好了,抛弃本体成[核]逃跑还不简单吗?

    抽噎了一会,声音冷静下来,带着哭腔问:“你说呢?”

    谁说?

    一抹暖意透过黑暗笼在戊寅身上,熨帖滚烫,让他下意识地回忆起了一个人掌心的温度。

    ……掌心的温度?戊寅兀然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人体掌心的温度?明明他是一个……

    一个……?

    一个什么?他是什么?

    “对了,都这么久了,我还没给你取名字。总是你啊你地叫,怪不得你总是不愿意搭理我。”

    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我问过庚午,他说我们这样的情况叫做嵌合体,当时培育我们的速成人体技术还不够完善,伊尔太过急于求成,导致胚胎发育期间我把你吸收掉了,其实我们应该是双胞胎。

    嗯……也不知道谁才是哥哥,那我就来做你的哥哥吧。

    所以按道理来说,我是戊寅,你就该是己卯。可是乙卯已经有人了,那你就是……戊寅点五?”

    ……

    “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那,那就把戊寅给你好了,我叫别的名字,叫什么好呢……?”

    虽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但‘戊寅’还是自娱自乐地给自己取着名字。

    嵌合体,双胞胎……

    戊寅隐约听到刺耳的嗡鸣啸叫声,掩盖住了心脏跳动的声音,脚底下有节奏的起伏也轻缓,黑暗也在逐渐变得遥远,一束光出现在未知的远方。

    “寅也代表着十二生肖的虎,要不,我就叫戊虎?呜呼。”

    ……究竟是哪里来的智障?

    “戊寅。”

    “戊寅?”

    啸叫声音越来越大,裹挟着轻柔微弱的呼唤。

    吵死了。

    “戊寅……”

    啸叫如鬼魅的嘶鸣,撕扯着耳膜。

    闭嘴!

    “离开这里,戊寅,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

    ——在尖锐的啸叫声波中,戊寅陡然恢复了意识。

    他惊魂未定地震颤着,呼吸急促……如果他还有鼻子和嘴巴可以用来呼吸的话。

    因为他现在呈现本体[核]状态,如一颗深红色的泡咸菜,腌在玻璃瓶里,不断地颠簸摇晃。至于玻璃瓶身则是被一条深绿色的根茎紧紧包裹着,变异绿萝的动作疯狂而不要命,伸长枝条一甩一荡就从船舱顶的白炽灯蹿出十米来远,再飞快地在地毯上继续奔驰。

    戊寅在生理盐水滚了十几个圈,如溺亡者一般吐出了一连串细密的小气泡。

    戊寅——慢点,慢点!

    变异绿萝转过一片枝叶,一边跑一边把叶片贴到玻璃上往里窥视——你醒了?

    戊寅耳边还尽是船夫搞出来的恶心啸鸣声,顾不上别的——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他的话语恍惚和曾经的声音重叠。

    戊寅在心底一声冷哧,他终于知道了,知道了自己的来由,知道了自己对本体的执着。

    他是戊寅,又不是戊寅,他和另一个人共同组

    成了戊寅。

    在胚胎发育期间,他被自己的孪生兄弟吞噬,成为了‘戊寅’体内的一个器官。

    而这个器官恰好就是——

    [核]

    那具样貌姣好的本体也不是属于他的身体,而是属于一个会傻傻呜呼叫的人……

    变异绿萝这段时间长了点智商,但也只是一点——怎么离开这里?

    戊寅——跳海!

    绿萝停下了根茎,左右环顾,然后猛地跳到了玻璃窗上,努力寻找着缝隙——这些窗户都关死的,跳不出去!

    戊寅——那就找有缝的!

    绿萝委委屈屈地抱着玻璃瓶继续寻找,终于在一个拐弯处寻找一个敞开的缝隙,楼梯门敞开,一队持着枪的保镖冲了进来。绿萝顿时大喜过望地想要穿过他们的腿脚往下跑。

    但这些保镖也不是瞎子,密集的子弹追着绿萝的枝叶留下一排抢眼,打烂了它的叶片,也打破了装载戊寅的玻璃瓶,生理盐水溅洒一地,戊寅在地上滚了两米,又被坚强的变异绿萝重新裹住,继续往楼下跑。

    不知道是不是船夫下了新命令,保镖们收起了子弹,改为电网和电棍。

    绿萝刚跑下一楼,楼下就又蹿上来一对同样荷枪实弹的安保,前后围堵之下,它只能慌不择路地裹着小肉球钻进了三楼。

    变异绿萝——怎么办怎么办!

    干瘪枯竭收缩成一个蔫巴肉球的戊寅——……给我盐水

    变异绿萝——海水行吗?

    戊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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