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上辈子的年代,互联网历史圈从不缺少谣言。离现代越久、年代越不可考,离谱的洗脑包就越多。

    其中,有一则谣言言之凿凿,说霍去病死得蹊跷,是被胡巫诅咒而死的。后者有匈奴不传的蛊咒能力,在死去的牛羊身上种下咒术,又将之扔入水中漂流。

    霍去病随军追击匈奴时,轻骑从简、一向甚少携带军粮,只能吃匈奴跑路时遗落下的牛羊肉。他不甚食用了带蛊的牛羊,就中了匈奴人的轨迹。以至于瘟疫缠身,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

    关于霍去病众多死因的猜测中,“巫蛊牛羊”因看似合理而为许多人接受。毕竟史书上真记载了“匈奴闻汉军来,使巫埋羊牛,于汉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上,以阻汉军。”

    所谓的巫埋牛羊,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无非就是禽流感。在古代得了传染病,一命呜呼的概率非常高。

    恰好,霍去病真的死得轻悄、离奇、毫无预兆。甚至连死因在史书上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这就使得“巫蛊牛羊”的可信度陡增。

    江陵月也曾是它的忠实受众,直到她自己在读史书时发现了破绽。《史记》诸列传中,死因不明的何止何止霍去病一人?除却李广“自刎”和李姬“以忧死”等明显的春秋笔法外,太史公统统一视同仁。

    别人的死因,他也不记载!

    相比之下,司马迁宁可花笔墨去写人的身后事。譬如卫青阴山、霍去病祁连山形状的坟墓、浩荡的送葬队伍。昭显留在人间的人(刘彻)对他们的不舍和厚爱。

    再者说,霍去病向匈奴行军乃是集体作战。难道他一人中了所谓的牛羊蛊了,其他人都能免疫?但在元狩年间,史书上从没有过类似“军中大疫”之类的记载。

    所以什么牛羊巫蛊害死了霍去病,必是一则谣言。

    但正所谓“无火不生烟”。霍去病的死因也许是假的,谁又能保证匈奴的牛羊巫蛊计划是假的呢?

    漠北的夜色空茫一片,簌簌的冷风声中,江陵月突然记起上辈子这件事,仿佛命运的好意提醒。

    她连忙高声阻止:“都停下,不要喝河里的水!”

    至少等她测过了再喝!

    然而为时已晚。

    她的耳畔遥遥传来一阵水花溅起的声音,片刻后就消失不见,似是被什么人着意掩盖了一般。

    江陵月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在她下令之前喝水了?

    听了她的话,直觉大事不好想隐瞒?

    “是谁?”

    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音量不大,威严却凛然不可忽视,在漠北夜下呜咽的风声中分外清晰。

    是霍去病。

    他望向河边的方向:“自己站出来,不然一个个查。”

    在场的骑兵有千余人,无不是霍去病麾下最信赖的精锐。这些人试图蒙混过江陵月的眼睛,却绝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当下便有人颤颤巍巍站了出来。

    “军侯,是我的马儿,它太渴了……”

    “还有我。”

    “我自己喝了。”

    断断续续的,竟然有数十人站了出来。少数给马儿喂水的满脸惶恐,自己亲口饮了河水的却哭丧着脸。

    江陵月见状狠狠皱了眉头,斥责道:“难怪医官没告诉你们,不能随意喝野外的生水吗?”

    即使这水里没有禽流感病毒,也不能随便喝啊!谁知道又有什么病菌?而且西汉人久居中原,没接触过匈奴的生态。要是不小心携带了什么本土没有的病毒、寄生虫回中原可怎么办?

    有人小声辩解:“可,我太渴了……”

    江陵月面无表情:“我说过,太渴了也不能喝生水。”

    “从前不都是这样的?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那人声音不自觉大了点,还没等江陵月怼回去,就被身边人拉住了:“胡咧咧什么呢,快些噤声!”

    不说江女医和他们军侯的关系,单就她军医头子的身份就得罪不得啊。吃着人家发明的军粮,踏着人家敲出来的马鞍。到了听人家话的时候,扭头装没听到。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诸多医官皆面色不善,齐齐瞪视着那个顶嘴的士兵。后者缩了缩脖子,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天啊,不会一会儿没人给他看病了吧。

    然而片刻后,一道寒盲凛凛的目光,直直劈在这士兵的身上。后者一刹那如芒在背,浑身僵硬,连呼吸都窒了一瞬。他咬着牙抬头,不客气地试图寻找那道目光的来源。

    ……是军侯。

    他牙齿打了个冷颤,连忙低下头去。

    霍去病冷漠的目光只凝了一瞬,旋即回了些温度。落在江陵月的身上,似是无声的安慰。

    他道:“在此刻休整一个时辰。”

    “是!”

    其余人既有些可惜,又不免松了口气。下午刚打完一场大战,他们本就疲惫不堪。匆匆收拾完战场后就连夜奔袭,就连铁打的人也未必吃得消。

    但是左贤王他们……他们伸长了脖子,又觉得仿佛到手的五斤黄金从手中白白溜走了,心里头亏得慌。

    霍去病好像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一般。

    “不必担忧。”他的声音笃定,仿佛已经洞见了那个大捷的未来:“左贤王部匆忙遁逃、人困马乏。我军必然有追上的时候。既如此,休整片刻也无妨。”

    士兵们登时军心一振:“是!军侯!”

    差点忘了,匈奴丢失了作为食物来源牛羊,所骑之马都是裸足。相较之下,他们还有干粮和马蹄铁呢。

    到时候看谁耗得过谁。

    火光星点,把空阔无垠的漠北草原照得亮堂一片。偶尔游荡在此的野兽,嗅闻到大片人群的气息后也很快散开。倒是有数十人和马孤零零地依在一处。

    他们都是之前不慎饮了弓卢水的人。

    为了安全起见,江陵月把他们

    和大部队分隔开来。又静静走到了弓卢水畔,

    ?,

    使用起久违的测定成分功能。

    【嘀。扣除一千点诊疗值。】

    凌晨两点,系统居然还在在线,又或者说它根本没有休息的概念。总之,在划去相应的点数后,它很快就得出了结果。

    江陵月见到了就拧起眉头:“这水有问题。”

    霍去病:“什么?”

    她遥望向弓卢水的上游,眼底含着深深的忧虑:“就在这条河的上游,有被特意埋下的牛羊尸体。”

    也许是到了漠北之战的关键期,系统也不吝于小小地给江陵月开个后门。得出水有问题的结论后,它就告诉她:这些病原体有许多来自河流的上游,和一些牛羊的浮尸脱不开关系。

    “但病原体我看了,都是煮沸能杀死的,而且不是传染病。也就是说在火石足够的情况下,这条河的水还能喝。”

    在草原上,想要寻觅干净的水源并不容易。那种坑坑洼洼里的水更脏、更不能随便饮用。

    弓卢水毕竟是条大河,自净能力很不错。虽说上游有牛羊尸体,到了他们这里基本上闻不到什么腐臭的味道。做好心理建设再烧开饮用,就没什么问题。

    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

    至于那些不听劝阻,饮用了腐尸水的人和马匹。她已经派军医去照顾他们了。

    但结果怎么样,并不好说。

    霍去病良久地望向那些面露惶惶之色的士兵们,目光微微闪动了片刻:“……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江陵月疑心自己漏听了一集。

    “那些牛羊。”霍去病顿了一下:“是匈奴人特地备下的。为了吃掉后留下尸体,特地用来对付大汉。”

    “……什么?”

    江陵月震惊和恍然两种情绪交织,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贤王部匆匆遁逃后,连自己的口粮都抛下了,竟然还有空抛尸腐烂的牛羊。只能说明,牛羊尸体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即使败兵逃亡了也要带上,就是为了害死大汉的骑兵!

    而活着的牛羊呢?

    既是口粮,又是炮制腐尸的素材。

    江陵月忍不住闭了闭眼:若是没有自己派人提前三令五申,严禁士兵不能喝生水呢?

    再若是没有霍去病轻骑奔袭2000余里,提前闪击匈奴老巢呢?待他们拿牛羊一一做成感染物,大规模抛进水中……

    历史上的战马大规模死亡,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真的太歹毒了。”江陵月恶狠狠道:“不过也说明他们没招了吧,正面打不过,只能用些歪门邪道!”

    霍去病却爱怜地抚了下她发顶,轻声道:“那些人能救的就救吧,不必勉强。陵月,辛苦你了。”

    江陵月也是一叹:“……嗯。”

    他们都心知肚明,对于饮下脏水的人们,医官们能做的其实不多。唯有悉心照顾

    后的等待,

    等待一个无事发生。

    这时候,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整整一夜时间,江陵月都在指点着医官们忙前忙后,感到心律不齐后。匆匆眯了一会儿。

    第一缕日光刺破天穹时,她又不得不醒来。下意识抿了抿嘴,打了个哈欠:“现在什么时辰了?”

    “……”无人回答她。

    军医们一个个,正睡得东倒西歪呢。

    凉风一吹,江陵月又清醒了少许,不由弯唇一笑。掐指一算,来这里已经一年了,她大约真的习惯了西汉的生活。

    问的是“什么时辰”而不是“几点。”

    草原的日出很美。

    万籁俱寂、忙里偷闲,她难得有时间感受蒙古草原的风光。再过不了多久,大军就要出发了。

    对了,霍去病呢?

    江陵月四处张望着,远处山丘却传来一阵喧哗。细细听来,还有刀兵相见的铿鸣声。

    是匈奴?

    他们趁着清晨来偷袭?

    江陵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再定睛一看,朝着他们走来的那只军队挂的是……汉军的旗帜?

    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的时候,两厢已经打起来了。

    待他们走近后,江陵月的心才放到了肚子里——真的是汉军!他们身后还俘虏了不少匈奴人!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霍去病与李敢等一干校尉。

    “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和匈奴打起来了?”

    不等霍去病答,李敢就笑嘻嘻道:“是大捷!匈奴人以为我们都中了尸蛊,想趁着黎明时分偷袭大汉。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我们抓住了!”

    “有屯头王、韩王……还有将军、相国、当户、都尉一共52人!”

    李敢越盘算越乐不可支。

    他先前就趁机夺了左贤王旗帜。现在又干了笔大的。虽然说不是首功,但攒在一起怎么也够封个侯了吧?

    唉,就是不知阿父那边如何了?

    四下寂静,唯余风声。

    李敢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赫然抬头,却见四周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他涨红了脸,连忙补充道:“这些是军侯的主意!是军侯夜里通知我们出去埋伏,说匈奴人定会杀回马枪的!”

    这还差不多。

    校尉们方才收回了目光。

    江祭酒问你,你连军侯的功劳一句话都不提,好像全凭你李敢就能俘虏那么多人。这像什么话?

    霍去病什么都没说,只笑了一声。

    只这一声,令李敢的脸更红了。

    然而江陵月的注意力全然没放在古怪的气氛上。

    她盯着霍去病,脱口而出:“你不会昨晚听我说牛羊尸体,就猜到匈奴会回马枪偷袭?”

    “嗯。”霍去病轻轻应道。

    “嘶……”她轻轻抽了口气。

    恐怖如斯!

    江陵月的脑海中只剩下这几个字。

    她只说了一句牛羊尸体,霍去病就推测出来了匈奴原本的作战计划。还猜透了他们变阵后的对策,趁机来了一波再完美不过的包抄。

    再看那些面如死灰、生无可恋的匈奴俘虏们,江陵月顿时生出种兔死狐悲的同情。

    按照原计划,他们抛下牛羊的尸体,下游的汉军毫无防备,大范围喝掉有毒的水,战斗力定然丧失了大半。

    趁这个时候,黎明突袭一波。

    换作别的将军,这个时候没战败也要溃散大半。

    可惜了,你们碰到的是对匈奴宝具霍去病……还一个劝人喝烧开的水的我啊!

    一阵凉风拂过。

    匈奴俘虏们各个面露菜色。也难怪,自以为完美的计划被霍去病玩弄于鼓掌,智商被人摩擦的感觉比武力碾压更可怕。

    不知道是哪里响起了一声低低的歌声。渐渐合成一首哀切的奏鸣曲。

    在未来的无数岁月里,这首简短的史诗也会融入匈奴的骨血中,一代代传承下去。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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