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大约是因为指控的罪名实在太重,上一个“表达对大将军”不满的李敢已经入土。
知道内幕的人自然清楚,说是他无意之间死于“鹿触”,实际上,还不是眼前少年将军的手笔?
其余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步了李敢的后尘。
当中,却有人却主动站了出来,爽朗一笑道:“去病,你从哪里听来的话?外面风言风语、蛊惑人心的可多了去,你别被他们蒙蔽了。”
言语之间,颇见亲昵。
霍去病眸光一闪:“姨父。”
这个被他叫作姨父的,正是公孙贺。公孙贺从刘彻太子时期就是太子舍人。后来卫子夫一朝得宠,刘彻就把卫子夫的大姐指给了他做妻子,两人育有一子公孙敬声。
元朔六年起,公孙贺曾经三次号以“左将军”,随卫青出击匈奴,皆无功而返。
公孙贺“嗳”了一声,正想上前拍霍去病的肩膀,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躲开。
他也半点不恼,笑呵呵道:“去病,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你告诉姨父,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是啊。”
另一个面容敦厚的中年人见公孙贺开了口,也紧随其后:“去病,你是不信任叔叔伯伯们了?”
公孙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末了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副失落的目光注视着霍去病。
他和公孙贺虽然是同姓,但两者并无血缘关系,彼此的地位也是天差地别。公孙贺出征时还能捞个左将军的名号,他呢,却因为上一回的失期被武帝贬为庶人。这次出征也是以校尉的身份。
卫青有意让他当主力前锋,好再次挣一个爵位。但由于种种原因,如今仍是区区一校尉。
公孙敖选择在公孙贺之后才开口,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一来,他不是霍去病的什么亲属长辈,二来官位也屈居于人下。
但他有一个旁人都不能比拟的优势。
他救过卫青的命。
早年陈阿娇还在皇后位上时,卫子夫第一次怀孕,馆陶公主便派人绑架了卫青,试图以此恐吓卫子夫流产。
那时候,就是公孙敖奋勇当先,率勇士们把卫青从馆陶手中救了出来。
这一命之恩,让刘彻和卫青从此高看他一眼,也保了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也是公孙敖以区区一校尉之身,却敢用亲昵不拘的语气,与冠军侯霍去病对话的底气所在。
但霍去病又怎么是吃这套的人?
他可是连汉武帝都敢贴脸嘲讽,一个姨父、一个舅舅的恩人,分量还远远不够看。更何况,根据已知的情报,这两个就是带人从舅舅转投到他门下,又言语刺激李广至死的罪魁祸首。
“然后呢然后呢?”江陵月脸上写满了好奇。
“然后,我派人把他二人擒住了,命令建章营骑交给陛下处置。”
江陵月:
“……”
就这?
本该是精彩高潮的情节,霍去病却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地说完,半点不见扣人心弦之处。
而他的表情也如此无辜。面对江陵月的控诉目光,似乎分毫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陵月抹了把脸:“所以,已经确定是他俩了?”
“是他们。绣衣使者查出来的证据十分齐全。不过莫说陵月,初时我亦不能置信。”霍去病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
公孙敖和公孙贺,算得上好命的代表。两个人皆因为亲近卫青而封侯拜相、显贵一时。而自己单独领兵时,要么败绩累累、要么无功而返。
然而,只因一次漠北之战,他们就不满卫青不能继续带给他们功劳,着意转投到霍去病的门下效劳。不仅如此,还派人上门刺激重病中的李广。
如此行事,实在是没品。
江陵月幽幽叹了口气:“大将军,怕是要伤心了。”
“陵月这是心疼了?”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她拢入自己的怀中。江陵月顺势躺在霍去病的大腿上,感受着发丝被轻抚的温柔触感,情不自禁伸了个懒腰。
察觉到霍去病话中的淡淡醋意,她仰躺着瞪了人一眼:“说什么呢军侯,你不是也心疼了?要不然,你干嘛让大将军回避,自己出面解决那两个人?”
霍去病发出极低一声轻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许久才道:“陵月知我深矣。”
到底那两个公孙也是他的长辈。霍去病虽然看上去冷肃少言,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知晓这两人为了权势,先是与舅舅离心,又被自己亲手抓捕。他的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波动。
江陵月思索片刻,便抓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把他们抓出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怎么说?”
“那两位……本身就不是当将军的料。又做出这等事来,陛下定然不会轻饶。但大将军心软,看在往日的情谊上,肯定会给他们留情,不可能要他们的命。”
“他们能保下一条命,大汉也少了两个尸位素餐的将军,可以真正提拔些有将才的人上来。”
还有一点,江陵月没有明着说出口。那就是公孙贺只要远离长安政治中心,就不会有后来的公孙敬声北军贪污案,最后牵扯出巫蛊之祸的前奏。
说来也是唏嘘,明明东窗事发后,公孙贺全家已是自身难保,但仍然坚持着不攀扯太子、皇后哪怕一口。
这样的气节,又好像和带领门人转投霍去病的公孙贺判若两人了。
只能说,人心果然是复杂的吧。
江陵月刚想叹息,眼皮上就是一热。霍去病轻轻印了一吻上去,覆在她耳畔低声道:“陵月这般远见卓识,怎么从前不肯在我、在陛下面前多显露几分?”
不是,谁要在刘彻面前卖弄自己很懂政治啊!
她心知肚明,自己能一路顺风顺水,就在于她很少对医学
以外的事情发表看法。
当然,少数的几次不吐不快除外。
反面例子就是东方朔、主父偃。前一个一生都不得重用,后一个坟头草已经几丈高了。
她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
“没事的。”他的手覆上江陵月的双眼。眼前黑暗给了她无穷的安全感,耳畔唯余一道凛冽的风声:“陵月以后在陛下面前尽可随心而言。有我在,不必害怕。”
“又或者,陵月不愿意在陛下的面前展露,那就以后私下说与我听,说不得我还需要陵月时时提点一番。”
耳畔略过阵阵的风声虫鸣,眼前是一片黑暗与温暖。她心底的一块突然软软塌陷下去了。
“好啊,那以后靠我提点你,包你官路畅通。”
以霍去病的头脑,未必真需要她提点什么。江陵月只是喜欢霍去病说“以后”两个字。这会让她觉得,两人还会有许多的以后。
-
这件事的后续,江陵月最后是从别人的耳中听说的,和她预料的大差不差。
唯一的区别,便是刘彻下手得比她想象要轻。看在亲戚关系、和救命之恩的份上,两位公孙不仅保住了命,还苟在了大汉的官场。
不过可不是留在长安,而是一个去敦煌、一个去云中当郡守去了。
两个都是苦寒、贫瘠之地。相当于宋朝的贬谪海南。但又都是战略要地,任上做得好了,未必没有被召回长安重用的可能性。
毕竟么,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人情社会。卫青尚在,刘彻这时也没步入老年期。多年的君臣、同袍之情做不得假。他二人自然不至于做得太绝。
“这个处置倒不错。”
江陵月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陛下和大将军顾全了情分,也好让他们多年和匈奴对抗的经验发挥余热,好好守卫大汉的边疆。”
霍去病却哂笑了一声:“听陛下说,我那大姨母却不满意。”
“大姨母?”
霍去病的大姨母,也就是卫君孺——公孙贺的妻子,卫子夫和卫青的大姐?
江陵月反应过来后,有点不解:“她是觉得罚得太重了,还是太轻了?”
“自然是太重。”霍去病扯了下下嘴角:“听说,她先生去求了舅舅,被长公主客气地请了回去。然后又进宫求到了据儿的面前,让他求陛下收回成命。”
回应他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
江陵月穿来汉朝后,见到过形形色色的聪明人。即使是政治上的失败者,譬如陈阿娇或是李敢,他们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城府。但蠢得这么别致又突出的,她确实是第一次见。
“这是生怕陛下罚她丈夫罚得太轻了么……”
思考了许久,好像只有这种可能性。要不然怎么会求到刘据的头上?刘据才七岁,万一耳根子一软,听了他姨母的话跟刘彻求情,刘彻又会怎么想?
我千疼万宠养大的一个儿子,年方七岁,就敢为了母家的外戚,公然违抗我的命令了?
到那时候,遭殃的就不止公孙贺一人。整个卫家的可信度,都要在武帝的心里打折扣了。
“那,太子殿下呢?”
“据儿不是蠢人,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江陵月深深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与此同时,她也忍不住庆幸起来,幸好自己从未和这位卫家大姐打过交道。
不过……公孙敬声后来胆大包天,仗着自己是皇后外甥敢就贪污军费,怕是和母亲脱不开干系。
当然,也和父亲脱不开干系。
现在好了,这一家全被打包送到云中郡吃苦去了。吹着西北风,防着匈奴,应该不至于再胆大包天了吧?
以公孙敖和公孙贺为首的墙头草“卫派”齐齐远离了朝堂,对他们来说,是人生路上的大事。对整个长安来说,也不是一件小事。
且不说他们空出的萝卜坑让许多人垂涎,更重要的是,刘彻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更让人捉摸不透。
许多人猜测纷纷——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先是贬卫扬霍,又纵容霍去病上书诸子封王、杀掉意欲刺杀大将军的李敢,看样子是对他宠爱到了极点。
结果转过头来,又把投到他门下的许多人统统清理出了长安,让他成了个光杆司令?
现在问题来了——卫青和霍去病之间,陛下到底更中意谁呢?
他们又该投靠谁比较靠谱?
这个问题一出,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讨论。即使是在郎中令李敢的葬礼上,一群人一旦凑在一起聊起这个话题,就会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我看是大将军!”
“明明是骠骑将军!”
两拨人各自对垒,一一铺陈出证据,宛如辩论赛的架势,谁也不服气谁。他们仿佛都忘了,这两人不管是谁,都和今日葬礼的主角有脱不开的关系。
到底是人走茶凉啊……
江陵月站在一旁听着,默默叹了口气。李敢表面上的死因是鹿触,实际上许多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这些人虽然出席了葬礼,但言语之间却并无避讳半点。
因为李家,已经没落了啊。
不再是值得他们争论、讨好的对象了。他们今天能来,不过是因为李殳玉给他们发了帖子。就和江陵月今天一样,她只是想来看看李殳玉如何了。
不过,这些人越说越过分,她有点看不下去了。
人群中,忽然幽幽插进一个女声:“争这个有什么用,不管陛下更看重谁,难道不都远远超过你们么。”
众人:“………”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是听起来就是很让人生气怎么办!
有人就红着脸反驳道:“说什么我们呢,你不是也一样,有什么了不……江女医!?”
江陵月点头:“嗯,是我。”
先前那人脸上的赤红色,顿时蔓延到了脖子根:真的太尴尬了,这位简在帝心的程度,仅此于卫霍两位将军,可真和他们不一样啊!
听说,她最近又救了陛下一命……
这人还在羞赧着,其他人则早已巴结了上去。他们本就是在商量着巴结谁,但卫霍二人都尊贵无比,哪里是他们轻易想见能见到的?
但江陵月就不一样了,她正好出现在眼前啊!
此刻不巴结,更待何时呢?
江陵月:“……”
她费了好大劲才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同时也见识了这些人的不讲究——他们哪里还记得,这是在李敢的葬礼上?对逝者的尊重半点也没有。
金蝉脱壳后,江陵月尽力保持低调,沿着墙根行走。角落的一个青年忽然出现在她的身侧。
“您是景华侯?在下有几句话想同您说。”
她以为也是巴结的人,正要打发之际,青年的自我介绍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或许您从未听说过在下……在下是乃太史令之子,名迁,字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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