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素来怕冷,她待在冠军侯府的时候,不止是自己住的小院里,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会处处燃着炭盆和地暖。

    今夜,仆从们提前得到了她晚归的消息,府内一应安排皆如往常。檐下的炭盆空空如也,冬夜的寒风平白透着一股冷寂

    几个婢女恰巧经过檐下,闲聊了几句,隔着一道薄薄的淡青色帘子,散入正堂中。

    “女医今晚不回侯府?”

    “应该吧,我也听人说了。你看那炭盆都没点,肯定是没回来。”

    “真可怜啊,我们军侯。”

    一个婢女不禁掩口笑道:“刚住到一起才多久呢,就要独守空房了。”

    “胡沁什么?小心被人听到了。”另一个婢女瞪了她一眼:“你不懂什么叫小别胜新婚。我看啊,可怜的是我们,连个炭盆的热气都蹭不着。这大晚上的,冷死了!”

    说完,还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怕什么,有谁会听……军侯!”

    一道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时,婢女们还在说笑着,丝毫没意识到什么。直到一个英挺如松的男子陡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幢幢的人影映在地上,压迫感一瞬间达到顶点。

    尤其是先前打趣过霍去病和江陵月的两个婢女。明明是寒冷的冬夜,她们的背上都发麻,平白渗出了一层汗。

    虽说冠军侯府对待下人也向来宽和、甚少苛待,但是说主人家的闲话仍是大忌。

    “独守空房、小别胜新婚?”

    霍去病负手站定在她们面前,低低重复了一句。在婢女们看不见的地方,薄唇边攒起一层淡薄的笑。

    “呃……”

    婢女们虽然低头看不见霍去病的脸,从他冷肃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怒气。所以,她们是该坦荡荡地承认?还是声明自己根本没说这句话呢?

    一个婢女硬着头皮道:“景华侯虽然人不在侯府,但心里肯定还是记挂您的。您、您其实可以主动出击,和景华侯联系。”

    “……”

    过了许久,她们都没有再等到霍去病的回答。一边忐忑难安的同时,一边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军侯这么久都没有说要处罚,多半是会放过她们了。

    “齿牙之快,乃身之祸。”

    最后,霍去病留下一句告诫就转身离开了。这一句从“少言不泄”的冠军侯口中说出,可谓含金量十足。

    唯有被留在原地的婢女们,脚步声彻底散去后才敢抬头。她们彼此互相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像一场梦一样。

    至于是美梦,还是噩梦?对于每个人来说皆有不同。

    霍去病回到了书房之中。漂亮的透明玻璃小马已经被他妥善地存放在锦盒中。他想了想,又把它小心拿了出来。

    第二日,这只玻璃小马出现在了大司马的书桌上,吸引了无数来往之人的目光。

    飞驰战马和少年将军的造型,很容易看出来,

    描绘的正是霍去病本人。但吸引目光的却不是这个。

    它只是静静地屹立在书桌上,半点不声不响,却比从几千里外远道而来的琉璃更纯粹,更剔透无暇。

    “阿兄,这个是什么啊?”

    最后,还是和霍去病关系最近的霍光代表民意前来一探究竟:“阿兄,这个是?”

    “这个?”

    霍去病搁下了毛笔,剑眉抬了抬,目光最后才落在了小马摆件上,仿佛对先前诸多窥探的目光恍然不觉一般。

    他不经意道:“玻璃,你应当在景华侯实验室中见过的。”

    “嗯……”

    霍光对这个答案一点不意外:“见是见过,这个形状的我却是第一次看新鲜,难道是陵月特地造给阿兄的么?”

    “或许吧。”

    霍去病的唇角漾出淡淡的笑意,衬得他凛冽的眉眼都温柔了一瞬。可惜,片刻后他就收敛了神情,目光落在霍光的竹简上。

    “何事?”

    他和卫青同时兼任中朝的最高领袖大司马。卫青刚被江陵月提醒过,最近正忙着在长平侯府保养身体,休养生息,顺便陪一陪长公主,教养子女。顺理成章地,大部分的朝务都落在了霍去病的身上。

    霍光也把竹简搁在桌上,仿佛方才眼底极深的羡慕只是一场错觉。

    两人一板一眼地谈完了公务。临走前,霍光突然回头问道:“阿兄,如果其他人问起玻璃的来处,我能说么?”

    霍去病思索片刻,矜持点了点头。又告诫道:“莫要让他们扰了陵月的正事。”

    “嗯,阿兄,我知道的!”

    霍光人刚一出门,就被等待着探听消息的同僚们围了个满怀。

    “……”

    江陵月丝毫不知道,自己突发奇想送上的摆件被霍去病拿去炫耀,又惹出了怎样一轮的风波。她正拆着下人送来的一封信。

    “是军侯昨夜写的,命我交给您。”

    江陵月把信封拆开。从里面抖出一张薄薄的帛纸。她知道这大概是霍去病对昨晚收到摆件的反应,只是,她仍然不免好奇……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收到会开心么?

    和“一周年快乐”的纸条一样,帛纸上只有一句话——

    “努力加餐饭。”

    “这都什么和什么呀。”江陵月哭笑不得:“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会照顾不好自己不成?”

    忽然,九年义务教育的记忆袭击了她。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正是有名的古诗十九首之一。表达的是……对游子的思念之情?

    所以,霍去病表面上劝她保重身体,实际上在催促她……早日归家?

    江陵月的面色不变,对仆从说:“好了,你告诉军侯,就说信我收到了,也看了。”

    “呃……”

    送信的仆人踌躇了一会儿:“您不给军侯回一封信什么的?”

    江陵月摇了摇头。

    正当仆人苦于自己无法交

    差的时候,就听她轻声道:“我今天晚上就回去,有什么话,会亲口跟他说的。”

    待仆人离去后,江陵月深呼了一口气,把这张纸仔仔细细保管好。然后,她就起身去了铸造玻璃的工厂。

    赵遥很久前就发明出了玻璃。但是为了大面积生产,她就琢磨着再招一批人手。只是对于人选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候,赵遥又有话说了,他从前身为墨家子弟,在长安还是认识不少厉害匠人的。

    “祭酒您放心,他们都是人品很好的,绝对不会多占医校一分一厘的便宜。”

    “嗯,我相信你。”

    江陵月对他笑了笑:“你也不用太紧张,玻璃易碎,途中有损耗很正常。只一点,配方万不可外泄,你知道轻重的。”

    赵遥脸突然红了,木木地点了点头。

    其实对于配方外泄,江陵月半点也不担心。她的医校也算半个官方机构了,身后有人背书。但凡是会权衡利弊的人,都不会冒着风险做出偷配方这种事。

    要不然,恐怕难在长安过安生日子了。

    虽然江陵月本人对专利没那么多执念,毕竟玻璃不是她发明的,但是刘彻有啊。要是他知道有人偷了配方,在自己之前用上玻璃用品,一定会勃然大怒的。

    至于在边角料上做点手脚,江陵月就不在意了。反正原料就是些砂子、煤炭之类的,只要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给暖房安上窗户,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制造玻璃的材料平平无奇,甚至它们被洗干净、按比例倒入窑中的时候,丝毫看不出任何晶莹剔透的模样。但是当滚烫的溶液浇筑进事先准备好的模型中后,冷却后的一瞬间,所有人都会为它的剔透而惊叹。

    赵遥招来的匠人们眼睛都直了。吞了口口水,似是看见了什么绝世珍宝般。

    “这、这要被安在窗户上?”

    难道不应该被高高地供起来,当作传家宝代代传下去么?

    “对呀。”

    江陵月是在场唯一保持冷静的人。她又指了指几个准备好的模具:“这是不同的窗户的型号,你们跟着赵遥看着数量烧。烧出来的成品有瑕疵、裂痕也不要紧,只有一个条件,一定要透光性好!”

    她说话时有种独特的信服感。只轻巧的几句话,就让人平白相信……这般珍贵的东西,就应该用在窗户上。

    没办法,谁让江陵月真见过大街小巷都是玻璃窗的样子呢?

    再说了,造玻璃是为了造暖房。造暖房是为了培育大蒜,萃取大蒜素。而大蒜素能挽救这个时代无数人的生命。

    什么样的绝世珍宝,都比不上人重要。

    玻璃倒入模具后需要冷却,但外面冰天雪地的,工匠们可不敢把模具搬到外面去,以免室内外温差过大,导致玻璃“咔”一声碎了。他们只能放在室内,就地等待降温。

    从模具中散出来的热气甚是熏人。不一会儿,就把空旷的玻璃厂房蒸得像个崭新的暖房一般。在里面的男女老少都冒了汗。

    江陵月作为监工,更是不时抹掉鼻尖的汗珠。直到厂房外漆黑一片,傍晚时分,她才如梦方醒般,匆匆准备归家。

    看人干活热火朝天看得太入迷,差点忘了她今晚答应霍去病要回冠军侯府的。她叫停了工人们,目送他们离开后,自己给厂房上了一道锁,钥匙揣进了自己的荷包中。

    玻璃剔透,比琉璃更加珍贵,成块的玻璃更是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人来偷。

    她拍了拍腰包,正准备回医校坐马车,就打了个喷嚏。室内外温差太大,她额间还有汗滴还没干呢,难免受凉。

    下一刻,一件披风搭在了她身上。带着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江陵月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毫不意外的一张脸。冬夜凄清,一轮孤月高悬夜空,洒下森润的银辉,映在霍去病刀削斧刻般的脸上。惯常冷肃的眉眼,今日不知为何带上了少许的温柔之色。

    “你怎么来了?”

    她一把抓住霍去病给她系带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明知故问道。

    “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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