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灵不是想看这个实力。

    她本意是想另辟蹊径吓退费鸿光的——哪曾想他会迎难而上。

    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

    厌灵是听说会有主播和大粉私下联系,跟对方要钱。

    结合费鸿光方才对‘息心’这种眼里只有钱的女人避之不及的态度,厌灵以自己对人性浅薄的见解,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若是‘望岫’展露出见钱眼开的一面,说不定她在费鸿光心里地位就会一落千丈,他是不是就会对她迅速失去兴趣?

    这样就能永绝后患了。

    ……却没有料到,她终究是低估了人性的下贱程度。

    看了看费鸿光发来的近乎于裸/照的图片,再看看他接连不断冒出来的消息,厌灵彻底犯了难。

    [亲爱的,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满意吗?]

    [哪里不满意?你告诉我,我可以练]

    ——哪里都不满意。

    厌灵沉思片刻,如实回复:

    [不是想看这个实力。]

    那边停顿片刻,似是在琢磨和犹豫,没过一会扭扭捏捏地发来一句:

    [那个发不出去,得你当场检验]

    后面还加了个引人遐想的害羞表情。

    “……”

    厌灵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在面具的遮挡下,对面的邵景还以为是自己说出的乐理知识得到了她的认可。

    “……”

    莫非……是指数额过大,钱转不过来。

    得刷卡?

    说实话,厌灵没想到费鸿光这么主动。

    看来多半是她‘贪财的丑态’没有真正暴露在他面前,对他的冲击还不够。

    ——厌灵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她现在倒是不再担心费鸿光会通过‘贪财’这一个共同点,进而发现‘望岫’和‘息心’是同一个人。反正到那时,他一定已经对见钱眼开的她幻灭了,不会想和她再有哪怕一点牵连。

    只要没发现‘望岫’和‘息心’是‘江厌灵’就好。

    这样想着,她回复了一句:[好,我们很快会再见,到时检验你的实力。]之后,就再次把他拉黑了,免得他再说一些奇奇怪怪、让人看不懂的话。

    .

    厌灵放下了手机,适时去回复邵景的阅读理解。

    ——尽管她并没有听清他那洋洋洒洒的论述,只依稀捕捉到什么‘音符营造的场域’、‘旋宫转调’、‘情感的一响’云云。

    虽然完全没听懂,但厌灵礼貌地颔首,肯定道:“……是的,我今晚的演出的确是想表达这种心情。”

    得到本尊的认可,邵景那双灿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宛如被主人轻挠下巴的小猫,那炸毛的黑发都显得乖顺不少,真是难得的乖巧时刻。

    他低低唔了声,偏开头去喝酒,滚动的喉结像是小猫不安分的

    爪子。

    “……”

    另一边的钟嘉树垂下眼睛,若有所思的眸光丛厌灵扣下的手机上一掠而过。

    ——作为走在钢丝上的两面人,谨慎的厌灵给手机屏幕贴的自然是防窥膜,他看不见一点。

    只能从偶尔的角度辨认出是某个聊天界面。

    他缓缓沉下双眸。

    ……没关系。

    无论是谁,都没关系。至少现在,她最需要的是他,在陷入困境时,她第一个想起的是他。

    至于其他人,他会一个又一个地解决的……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被推开,费鸿光整个人堪称意气风发、春风满面地走了出来。

    一双弧度悠扬和缓的下垂眼笑眯眯的,满溢出欢欣,和他平常那种万事无所谓的浪笑完全不同,简直像一把轻飘飘的爱心气球。

    他哼着歌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一把搭上钟嘉树的肩,神情轻悠自得,语气却是故作的深沉:

    “兄弟,我理解你了。”

    ——能被心仪的女孩玩,真的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

    钟嘉树:“?”

    神经。

    .

    邵景好似被鼓励到一般,愈发积极地和厌灵探讨乐理知识。

    原本陆之昂都想赶紧告辞离去——回家去找孤苦伶仃的姐姐——但此时瞧见邵景这副和往常大为不同的样子,他又坐了回来,眯起一双杀意弥漫的锋利眼眸,监视似的瞪着邵景。

    时不时插嘴讥讽两句:“嗯?我怎么不知道邵景你还是个优雅的音乐小王子了?你以前不是自封脏话大魔王么?”

    毫不留情地揭露哥们的短板。

    “那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气得邵景怒目而视,反唇相讥:“我也不知道陆之昂你还是个为姐姐挺身而出的姐控啊。”

    眼看两人绊着嘴又要打起来了,厌灵手机叮咚一声,她打开红姐约她商讨工作安排的消息,顺理成章地向他们提出告别,浇灭两人的战火。

    在她即将转身离去时,钟嘉树忽而拉住她的手,当着另外三人的面,昂着头跟厌灵依依惜别道:

    “等你结束工作,给我发消息哦。”

    他坐在低位,昂头乖巧地看来时,柔软的白发曲卷,倒真像一只很黏主人的小羊。

    缓缓弯起唇角,一双眼眸泛着黏黏糊糊的笑意,说出只有两人才懂的暗示:

    “……我会履行我们的约定好的服务。”

    尤其将‘服务’二字咬得意味深长,看起来引人遐想。在费鸿光起哄的笑声中,厌灵平静地点了点头。

    陆之昂也跟着起哄,他宛如扳回一局般,讥嘲地看向邵景,却见这人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全然不像失恋的样子。

    接收到他打量而来的目光,等厌灵离开后,邵景掀起唇角,眸光微转,霎时间从彬彬有礼的‘音乐小王子’变成‘脏话大魔王’,他不屑地瞥向等着看他笑话的陆之昂,冷嗤道:

    “看什么看,思想下贱的玩意儿,真以为我跟你们一样龌龊么?我对人家是纯粹的欣赏才华。”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将眸光转向笑意幽深的钟嘉树,耸耸肩道:

    “更别说,这可是这小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异性孔雀开屏吧,我当然得全力支持咯。”

    “谢谢阿景。”

    钟嘉树状似感激地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努力撬到你的墙角。

    邵景随口道:“加油。”

    他倒是很有兄弟情,完全不知道他的兄弟泡的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

    离开他们的包房后,厌灵回到后台,和红姐紧赶慢赶地商讨完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也快到了陆父和陆修竹回家的时间,她一边给钟嘉树发消息,一边朝屋外走去。

    她没有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一堵肉墙。

    “谈恋爱呢?这么专心。”

    低沉的喉音自她头顶落下,带着熟悉的阴阳怪气。她的手臂被抓住,稳住了重心。

    厌灵昂头,对上一双死气沉沉的三白眼,那冷郁的眸光从她的手机屏幕上掠过。

    见她站稳,他慢吞吞地收回握在她的手臂上的手,环胸站在厌灵面前,高大的身形堵在狭小的通道中堪称遮天蔽日,极有压迫感。

    “喂,今天你和那白毛小子说的服务,”

    他拖长了尾音,一边掀起眼皮,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到底是什么?”

    ——他一副守株待兔狩猎的架势等在这儿,就是想问这个问题啊。

    厌灵想了想,觉得这种事还是不好对外人讲的,便道:

    “只是让他帮我个忙。”

    庄枭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含含糊糊的回答,他眯了眯眼睛,追问道:“什么忙?”

    不等厌灵回答,他微微俯身,带着浓厚的攀比意味和侵略感压来,上扬的尾音带着对假想敌的挑衅。

    “他能做的,我不行?”

    厌灵被问住了。

    ——好像也行。

    她沉思了两秒,忽而发觉态度如此积极的庄枭在实用性上并不比钟嘉树差,甚至比全身都是心眼的钟嘉树稳定性,是个好用的工具人。

    经过比较和分析后,厌灵抬眸,正想和这个亟待使用的工具人达成口头契约,一声幽幽的话音宛如阴魂不散的幽灵般,忽而自身后响起:

    “厌灵,在做什么?该回去了哦。”

    庄枭眯眼,冷厉地和不紧不慢走来的钟嘉树对视。

    ——白毛小子来了。

    厌灵头也不回道:“稍等一下。”

    在钟嘉树冷幽幽的注视中,哪怕是阅历浅薄的厌灵,也明白当着一位合作伙伴的面,发展另一位合作伙伴是不太道德的行为,于是她做贼似的示意庄枭低一点。

    “……”

    此时此地,随着庄枭低下去和厌灵的距离越靠越近,氛围也愈发低气压起来。

    厌灵偏过头,在乖乖躬下身子的庄枭耳边道:

    需要你的时候▅_[(,我会通知你的。”

    .

    发展完合作伙伴,厌灵看了看表。

    时候不早了——陆修竹今天的工作可能要结束了。得趁着他还没到家时,先一步回去销毁她“越狱”的证据。

    陷入思索的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侧这位初始合作伙伴的情绪。

    或者说,没那么在意。

    坐上车,对于他不甚平稳的车速,厌灵只当他是着急送她回去,相当体贴地没有出声打扰,自觉地抓稳了扶手。

    钟嘉树车越开越快,一路飙驰,像是要开去地狱,引来其他车主不满的喇叭。

    他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瞳,透过后视镜望着她平和宁静的面容,眸光愈发深深,宛如蔓延开来的霉菌。

    “哦对了。”

    她的嗓音宛如一把空灵清越的音钵,霎时驱散了他眼中浓稠的阴霾。

    厌灵转头望来,在她淡漠而静谧的注视中,钟嘉树放慢了车速,一边透过后视镜回望她,弯起唇角,“嗯?”

    厌灵开门见山地问:“你母亲收到的匿名信件,你有什么思路吗?”

    钟嘉树动作一顿,暂时按捺住内心的烦躁的情绪,沉声回答:“嗯,我是有做一些调查。”

    “但现在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那人是做足了准备来的,留下的痕迹很少。等到方向明确一点,我再告诉你结果,别担心,那人再有什么动向,我还会向上次一样,跟你提前预警。”

    他的话音缓和下来,安抚道。

    厌灵点点头。

    “不过,”

    在等待红灯时,钟嘉树曲起指节敲了敲方向盘,眸光沉沉。

    “那个人既然会想到在这种家族聚会的场合对你不利,那他也就一定会在其他类似的场合有其他动作。”

    钟嘉树转头望来,俊秀的面容被映上一片鲜艳的红,显得有些凝重。

    “所以,我怀疑在陆之昂明天的生日宴会上,可能还会发生变故。”

    厌灵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微微拧眉。

    ……

    到了陆家。

    多亏钟嘉树疯狂的车速,陆修竹和陆父都还没有回来——陆之昂也被钟嘉树略施小计地拖住了脚步。

    以钟嘉树的手段,又一次蒙骗了单纯的佣人,在那么多监控中,将厌灵这个大活人偷渡回了陆宅。

    和下午那会一样,两人走的庭院的玉兰树这条路。

    作为富家小姐,厌灵当然没有爬过树,但舞者优越的身体素质让她在钟嘉树的指点下,非常顺利地上了树。

    他扶着她的手臂,在后面轻笑:“不愧是天才少女。”

    ——这不是他第一次夸她聪明了。

    周五的聚会上,他也是洋洋洒洒地当着长辈面,给她吹了大段的彩虹屁。

    出于对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不信任,厌灵总觉得他是在

    阴阳怪气。

    敏锐的钟嘉树察觉到了她的狐疑,他眯了眯狭长的柳叶眼,暗光闪过。

    加上今晚的种种不妙的坏情绪,心中的暗火烧了起来。

    “……”

    眼见卧房未锁的窗户近在咫尺,厌灵就要顺利地偷渡回去,结束今晚惊心动魄的越狱之旅了——

    她的腰忽而被一条紧实的手臂搂住,拦住她的去势。

    后背覆上一具躯体,那人身上书卷气的沉香和清甜的玉兰花香融合,丝丝入扣地缠来。

    “嘘。”

    他微亮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宁静的夜色中,只见一辆车驶来,进了陆宅。不知是陆父还是陆修竹。

    厌灵紧张地挣扎两下,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那辆车越发接近了,白如昼的车灯像危险的探查灯。

    压抑的黑暗中,厌灵的心跳沉闷。她低声呵斥:“钟嘉树,松开。”

    含着笑意的嗓音恶作剧般地上扬:“我不。”

    在枝叶和花瓣的掩映下,两人身影紧密地想贴,像是这棵树上孕育出的并蒂果。

    他的心跳好像也很快。

    厌灵分神想到。

    大部分的关注还是聚焦在那辆轿车上,只见一人散漫地走下车,快步朝大门而去。

    ——竟然是陆之昂。

    厌灵知道,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大概率是到她的房门外絮絮叨叨。

    到时,如果她的声音是从窗外的树上传出,绝对会被他察觉到不对的。

    她微微拧眉,嗓音压低、冷彻下来。

    “钟嘉树,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垂头,柔软冰凉的发丝蹭着她的颈窝,撒娇似的桑嗓音清哑低微。

    “不想做什么,抱一抱也不行吗?”

    “……”

    听到庭院的动静,陆之昂脚步一顿,拧眉望来。眸光从两人藏身的玉兰树上停了两秒。

    ——嗯?怎么有一大团白……那一块花开得这么茂密吗?

    “……”

    感受到陆之昂的狐疑的视线,厌灵呼吸都停顿了。

    身后那个变态却似乎更兴奋了,急促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上。

    他用笑意幽幽的气音在她耳边道:“小心哦,公主殿下,恶龙要来抓你了。”

    厌灵:“……”

    ……好在夜色漆黑,陆家没有在庭院装大堆灯的习惯,“恶龙”并没有发现不对劲。

    他着急回去找姐姐,并没有过多逗留。

    看着陆之昂进了大门,钟嘉树终于闹够了,依依不舍地松开厌灵。

    抱了这么一小会,他心中郁结的情绪烟消云散,甚至忍不住弯起唇角。

    “明天见。”

    离别时,他扶着树枝,昂头望来,笑意温软得好似刚才那个阻止厌灵回房的人不是他一样。

    笑眯眯地挥挥手。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了,

    再见,我的灰姑娘。”

    ……看来他又换了个剧本。

    厌灵一点也不想理这个神经病。

    .

    没一会陆父也回来了,他完全没想到厌灵敢顶风作案。

    他自觉惩罚够了,加上陆之昂在旁边不停地吵吵,陆修竹也发消息说‘可以了’,于是陆父顺水推舟地命人打开房门的锁,解除了她的禁闭。

    厌灵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她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索性装死,不露面了。

    陆之昂在外面晃晃悠悠地喊了她几声,没得到半点回应,他心中一顿,猛然破门而入:

    “喂,你不会是饿死了吧!”

    厌灵还没来得及制止,就被他动作焦急地揭开她盖住头脸用来装死的被子。

    厌灵:“……”

    见她没事,陆之昂显然松了口气,接着开始生气。

    “你干嘛不吭声!”

    ——知不知道很让人担心!

    厌灵生怕他看到没卸妆的脸起疑心,唰地将被子扯回来,又将脸埋了进去。

    她扭过身,背对陆之昂,隔着厚厚的被子,嗓音闷闷的:“我累了。”

    下了暗示的逐客令。

    她裹在被子里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拒绝交流的冷漠和抗拒。

    陆之昂额角一跳。

    他悬在半空的手骨节僵硬,臭着脸收回手,不满地冷哼一声:

    “睡睡睡,就知道睡!”

    骂完,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她的卧房,关门时亦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制造出声响。

    “……”

    糊弄走了陆之昂,厌灵起身,就要去洗手间洗漱,刚推开洗手间的门,她耳朵一动,敏锐地望向门外。

    ……似乎有自下而上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证明不是她的错觉。

    只听门外依稀传来对话声:

    “陆之昂,就算你装作看不见我的样子,也不能改变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事实。”

    ——这是陆修竹淡漠冷酷的嗓音。

    看来是陆之昂和陆修竹这哥俩狭路相逢了。

    陆之昂冷冽地哼了声,并不搭话,看来要装无视一装到底了。

    可没过两秒,就听他冷冷地扬声道:“她睡了。”

    “……”

    厌灵都可以想象到,他斜倚着楼梯扶手,一脸不耐昂头盯着他哥的样子了。

    当然,她也能想象到陆修竹面无表情、头也不回无视他弟径直上楼的样子。

    因为下一秒她就听到陆之昂恼怒提高了声调:“喂,你能不能给别人留点私人空间?放古代你就是掀起民愤的暴君知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忽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急转直下地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都说了,她睡了。”

    与此同时。

    在陆之昂视角已经睡了的厌灵,凝重地洗手间的门合了回去,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

    下一刻

    门被叩响,陆修竹冷淡的嗓音传进来。

    小灵?_[(,开门。”

    陆之昂凉凉地哼道:“她都睡了,才不会开——”

    门锁轻响,被打开一条缝。

    厌灵谨慎地透过门缝看他,“哥哥,我准备睡觉了。”

    陆修竹神色不变,手指轻抬,向她示意手中提着的食盒。

    “给你买了点吃的。”

    说完,他另一只手扶上门把手,不容拒绝地抵着她微弱抵抗的力道,缓缓推开。

    “吃完再睡。”

    “……”

    厌灵终究是放弃了反抗,后退两步。

    门啪嗒一声关上了,兄妹俩在里面独处,把弟弟关在门外。

    陆之昂:“……?”

    他要气炸了。

    凭什么对他就闭门不见,对陆修竹就打开门迎接?

    凭什么!

    .

    就凭他更不好糊弄。

    厌灵后退几步,特意只打开昏暗的夜灯,以免他看出她脸上未卸的妆容。

    陆修竹不似陆之昂那般单纯,他心思细腻,心眼也多,说不准会从蛛丝马迹联想到不妙的真相。

    此刻,这人径直来到桌前,放下食盒,行云流水地拉开凳子坐下,下巴微抬,淡淡道:“过来,吃东西。”

    简直像是在自己的房间一般自如。

    厌灵垂着头走了过去。

    他掀起眼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竹叶似的眼眸清淡地扫来。

    “你化妆了?”

    ——眼睛真尖啊。

    厌灵不擅长撒谎。

    她垂着眼睛,一边用勺子舀粥,一边含糊道:“今天在家里无聊,随便化化。”

    陆修竹一边将配菜一一打开,一边淡淡道,“和你平常的化妆手法不太一样。”

    厌灵摸不清他的意思。

    只是随口闲聊,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在试探。

    作为江家大小姐,她平常的妆容中规中矩,并不出格,主要是提气色。

    而今晚红姐给她化的妆虽然整体偏淡,却也有着上挑的眼线和浓密的睫毛,的确和平常大不一样。

    陆修竹不像陆之昂那般大大咧咧,他或许是在暗示什么……?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陆修竹没有平常那种坚冰似的疏离冷厉了。

    或许是因为昏黄的灯光的原因,他虽然仍旧穿着正装,却显得莫名接地气。

    他单手撑着下颚,垂着眼皮望来,有些细长的眼睛微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

    厌灵谨慎地垂着眼睛,不和他对视,以免泄露眼睛中的心虚。

    殊不知,昏黄的灯光下,她垂下的长睫投下一片浓稠的阴影,睫羽轻颤时宛若振翅的蝶翼。总之,看起来有点脆弱。

    “……”

    “多吃点。”

    他伸手,将食物都推了过来。

    能从食物的选择上看出

    他的用心,买的都是厌灵从前喜欢的菜式。不知是不是听说了陆父不给她饭吃的事情,特意来补偿她。

    ……其实她晚上吃得很饱。

    钟嘉树监管她吃够了需要摄入的热量后,才放她去看陆之昂和邵景打架的。

    此时,不过吃了两口,厌灵就有点撑了,恹恹用勺子搅动小碗。

    陆修竹眼睫一顿,淡声问:“不喜欢了吗?”

    厌灵摇摇头,随口道:“没有胃口。”

    气氛有些沉默了,一时间只有陶瓷小勺时不时蹭过碗底的轻响。

    陆修竹眸光微沉,用指尖轻点桌面,露出沉思的神色。

    厌灵实在是吃不了几口,陆修竹倒不至于逼她全部吃完,只沉声道:“我明天让人给你开点开胃的药。”

    厌灵:“……好的。”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清晨。

    今天是周一,厌灵需要去学院上课,否则会引来其他人不必要的猜测。

    饭桌上,陆父似嘱咐,又似威胁道:“你今天去学校,最好别给再我说一些不可挽回的话、做一些不可挽回的事,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你把自己约束好,少惹是生非。”

    他的嗓音阴沉,终于毫不掩饰厌恶地看着厌灵。

    厌灵垂着眼睛,不言不语,心中并不过多在意。

    可从旁人的视角望去,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身姿挺秀,面庞静谧,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明明是和来这个世界第一天同样的姿态,却忽而拥有了重量一般,像是朝湖心投了一颗石子,泛起圈圈波澜。

    陆修竹心中一动。

    陆之昂也狠狠地皱起眉毛,在一边顶嘴,“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又不是杀人放火。”

    陆父的权威挑战,眸光冷沉地在厌灵和陆之昂之间巡视两圈。

    “……”

    早餐就在这样的低气压中结束了。

    在两个小孩一前一后朝候在庭院的车而去时,陆修竹起身,跟了出去。

    “等一下。”

    他站停在妹妹和弟弟面前,李助理适时将两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盒递了过来。

    陆修竹将两个礼物分给厌灵和陆之昂。

    厌灵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只见丝带上还别着一个贺卡,上面是陆修竹的隽秀的字迹。

    [希望小灵天天开心。]

    他清淡的话音适时响起:

    “今天是小昂的生日,这是我挑的礼物——也准备了小灵的份。”

    陆之昂有些别扭地拿着这个烫手的生日礼物。

    ……他哥很久没有这么郑重地给他准备礼物了…怪怪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他打着给陆之昂庆祝生日的名头,但显然陆之昂只是顺带的,主要是想给厌灵送个礼物。

    “……”

    在陆修竹静默的、仿佛在等待什么的眸光中,厌灵抬眼,不失礼节地颔首道谢:“好的

    ,谢谢哥哥。”

    说完,她拆也不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就递给一旁的佣人。

    “我先去学校了。”

    话音落下,便在陆修竹微滞的视线,和陆之昂诧异的眸光中,径直转身离去。

    ……

    厌灵坐在车里,一边翻看书籍,一边等陆之昂。

    没过一会,他上了车。

    他不知道又犯了什么病,沉着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半点不理厌灵。

    看来又在闹别扭了。

    厌灵怎么也不会猜到,他满心满腔的愤怒诉说的都是:他八百年没用心送礼的哥哥都用心送了生日礼物,怎么他向来有仪式感的姐姐,竟然连一句生日祝福都没说!

    “…………”

    他不说,厌灵半点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她越意识不到,陆之昂就越发生气了。

    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到了学校。

    看来她那番自爆不是邵景的救命恩人的宣言还是传播了开来,其他同学看她的目光带着暗戳戳的古怪和复杂。

    “……她真那么说了?”

    “是啊,我真相不明白,她为啥要说出来,把这个秘密守一辈子,不必说出来收益大多了?”

    “说起来,那姜伏夏才是邵景的救命恩人?她知道自己的救命之恩被人冒名顶替,不得气死?”

    “肯定要和江厌灵掰了吧。”

    “闭嘴!”

    陆之昂一边生气,一边在其他人背地里说他姐小话时,去恶狠狠地瞪他们。

    厌灵还安抚他,“别生气,他们说就说吧,也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却没想到,本就闷闷不悦的陆之昂听了这话更生气了。

    “……你对这些人倒是宽容。”

    他冷嗤完,更加不给厌灵好脸色瞧了。

    厌灵也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教学楼。

    刚到教室,冷不丁撞见邵景从A班门口出来。

    看到厌灵,他一愣。

    ——不算昨晚作为息心和他“畅聊音乐”的那一次,这还是厌灵当众宣布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后,她作为他名存实亡的未婚妻,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厌灵体面地和他打招呼,“早。”

    说完,便在死寂的气氛和众人的注视下,平静地坐到座位上。

    依照邵景那个吃不得半点亏的性格和他往日的行事作风,得知‘她顶替了救命恩人’这事儿,应该会和厌灵放一些奇怪的狠话的。

    可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一声不吭地坐在费鸿光和钟嘉树旁边,时不时朝厌灵的背影斜去一个复杂视线,安静得令围观众人大跌眼镜。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还是这对未婚夫妻有史以来相处最“融洽”平和的一次。

    就在这时,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杀了过来——

    “江同学!”

    姜伏夏急急火火地推门而入。

    只见,面

    对邵景面不改色的厌灵忽而站起身来,脊背仿若不自觉挺直一般,用一双黝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气喘吁吁的姜伏夏。

    嗓音低而轻地打招呼:

    “早上好,姜同学。”

    这也是自周五那场聚会后,厌灵和姜伏夏的第一次会面。

    因为厌灵作为陆家大小姐的手机被收走了,这个周末两人一直没有取得联系。

    此刻,在各色的围观视线中,两人对视。

    姜伏夏喘匀了气,站直身子,眸光是运动后的水润清透,像一面可以映照一切卑劣的镜子。

    我好担心你啊。?[(”

    “……”

    闻言,厌灵颇感诧异地抬眸。

    下一刻,姜伏夏已经像从前一般拉住她的手,径直将她从那些纷繁的视线中拉了出来,拉着她来到教室外的楼梯拐角,隔绝了旁人的视线。

    两人相对而站,在楼梯的阴影中,看不清面容,两双眼睛却都是明亮的。

    厌灵垂眼看她,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怪我吗?”

    姜伏夏更加疑惑:“我为什么要怪你?”

    “……你不怪我冒名顶替了你对邵景的救命之恩吗?”

    ——厌灵是做好了失去这个朋友的准备的。

    姜伏夏的回答出人意料。

    “为什么要怪你?你也确确实实帮那个自恋哥叫了救护车,况且,我压根不稀罕他感激我啊,要是知道那天救的人是他,我就——”

    说到激动之处,姜伏夏愤愤地挥舞了两下拳头,忽而一顿,悻悻地垂下手:“好吧,我还是会救他的,他虽然脑子有点病,但罪不至死啊。”

    厌灵被她这副模样戳中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轻轻弯了弯眼睛。

    ……

    两人就躲在这个隐秘的小角落里,说了很久的话,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姜伏夏的话像是一阵清风,吹散了心中幽微的雾气,让厌灵安心不少。

    回到教室时,邵景已经不在了,他回去了他的B班。取而代之的是三天没见的邵燃风。

    甫一见到厌灵,他那双和邵景极为相似的猫眼盛放出灿烂的光芒。

    厌灵朝他点点头,他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急于和厌灵说点什么话,却碍于一旁虎视眈眈的陆之昂和钟嘉树,于是只得按捺下心中的躁动。

    如此看来,这个周一和往常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邵景对厌灵不闻不问,陆之昂在闹别扭,费鸿光始终神似不属,只有钟嘉树展露出了和以往不同的举动。

    他总是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和厌灵搞小动作。

    比如偷偷扯厌灵的衣袖、偷偷给她塞小纸条、偷偷戳点她的肩膀……

    厌灵发现了,他尤其喜欢在有邵景在的场合搞这些小动作,他似乎钟爱而享受这种背德的小游戏。

    有点烦人。

    此外,因为邵景颇为古怪的态度,其他同学并没有对厌灵多么。在过来祝陆之昂生日快

    乐时,也会笑着和厌灵打招呼。

    总之,一切如常。

    等吃过午饭后,作为副班长的厌灵忽而收到通知,要去老师办公室拿资料。

    午休时间,这一层的教学楼显得格外静谧,厌灵抱着资料走过。

    “姐姐。”

    一声低微的呼唤令厌灵脚步一顿,宛如冬夜小猫咪的叫声。

    只见邵燃风从角落的阴影处走了出来,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在日光和浮尘中,迟疑着上前来。

    “姐姐……我知道了那件事。”

    他小心翼翼道。

    厌灵点头,“应该已经传开了。”

    邵燃风迎着阳光而站,那双金色的眼瞳似乎比灿阳还要明亮,他低下头来露出了湿漉漉的神情。

    “姐姐,虽然你不是邵景的救命恩人,但——”

    他抿唇,似是下定决心般鼓起勇气道: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双灿金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来,像一场轩然的金色火焰。

    “……”

    他直白热烈的宣言虽然夹带隐喻,但厌灵还是明白了。

    接收到了他善意,厌灵朝他认真地点了下头,“谢谢你。”

    邵燃风那双本就明亮的猫眼更亮了,像是受到鼓励一般,他不由走进两步,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姐姐……”

    他倾身而来,眼眸近在咫尺地望着她平静的面色,带上几分哀求之色,嗓音低微:

    “我……想读懂您表情里的每一个微小起伏,读懂您的思绪在脸上于阴影激荡出的一切。”*

    他的身形遮挡了所有洒在厌灵身上的阳光,令她只能看到他眼中的金色。

    喉结滚动,流露出比眼眸中情绪还要低微的祈求。

    “……我想要更好地去爱您——您能教教我吗?”*

    “……”

    厌灵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啊?”

    在她即将开口时,邵燃风先一步后撤、拉开了距离,宛如打破了某个泡泡似的,微妙的空气流转开来。

    他轻扯唇角,抿出一个赧然的笑容,状似不好意思道:

    “这是《小王子的情书集》中的文段,我朗诵得还不错吧?百年校庆最近还在征集节目,我报名了,到时想和话剧社的同学一起演出。”

    欲盖弥彰的解释。

    他款款抬眸,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我念得还可以吗?”

    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掩饰意味。

    看起来就像是在用所谓的练习台词,来遮掩真实心意,借台词表演难以说出口的情感。

    在那不安和渴求的眼眸深处,是幽沉的探究,那眸光落在厌灵的脸上。

    她点点头,给予适当的肯定:“你朗诵得很有感情。”

    还有客观的建议:“但一些咬字和停顿不太专业,你可以看看网络上的教学视频。”

    邵燃风:“……”

    他顿了顿。

    结合前几次的经历,终于确信:对她不能太迂回,得直接一点。

    他眸光微闪,下定决心,嗓音带上点婉约的勾引意味。

    “姐姐……”

    他微微俯身,偏过头去,眸光轻悠而浓稠,两片柔嫩的唇瓣微张,用最拙劣的借口、状似苦恼道:

    我有跟着视频练习的,但越练习我越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舌头了……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下一刻,如他所想的、惊愕恼怒的爆呵声乍然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宛如捉奸一般的。

    从邵景的角度望去,两人是一个近乎于接吻的亲密姿态。

    他被这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听到他的质问声,那正在行“苟且”之事的两人一顿,一齐朝这边望来。

    她神色平静,看起来毫不心虚,那个野种就更让人生气了,他露出适量的惊慌夹杂着微妙的挑衅意味的神情。

    “……”

    邵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虽然江厌灵屡次说要退婚,虽然江厌灵曾经当着他的面带走了野种,但实际上,邵景始终有一种放心的感觉。

    或许是曾经接受了她太多好,‘有恃无恐’像是一堵透明的墙体,在不知不觉间构筑了起来。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

    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自己为什么生气。

    邵景咬牙,一团乱麻又深觉没意思,他郁郁愤愤地转身离去。

    .

    邵景回去四人的专属休息室,就添油加醋地将那个“吻”告诉了另外三人。

    相比于费鸿光的无所谓和隔岸观火,钟嘉树面不改色却眸光微沉,陆之昂和邵景的反应一样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半天小野种。

    钟嘉树托着下颚,忽而打断道:“好了,我不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什么猫腻。”

    邵景是被邵燃风的一个短信勾过去的,他说了一堆惹邵景发火的茶言茶语,显然是故意的。

    钟嘉树看完短信,将手机丢在一边,眸光幽沉地望向窗外。

    恰好看到那两人并肩路过花坛的身影、

    ……果然还是很让人不悦啊。这透着暗戳戳觊觎的小动作。

    .

    听了邵燃风喊了厌灵几次姐姐后,陆之昂闹别扭的程度显然直线上升,他自顾自地跟厌灵冷战。

    下午一放课,在厌灵被邵燃风牵绊住脚步时,陆之昂臭着脸扯上书包就往门外走。

    厌灵收拾完了东西,正要去校门口搭乘陆家的车,却忽然被陆父身边的几个眼熟的助理和保镖拦住了去路。

    那位助理皮笑肉不笑道:“二小姐,老爷有吩咐,这边请吧。”

    这是陆父为离间姐弟二人而计划的举措。

    ——看陆之昂和厌灵走得越来越近,尤其陆之昂还

    为了厌灵屡次跟他吵架,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为此?[(,他特意安排了这样一出戏码。

    “……”

    被蒙骗的陆之昂气归气、闹归闹,但他从未想过厌灵会缺席他的生日宴会。

    所以,在被司机告知,厌灵要和那个野种一起出去有事,不能俩参加他的生日宴会时,他完全被愤怒和嫉妒蒙蔽了大脑。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厌灵又一次被陆父关了禁闭,说是等陆之昂的生日宴结束,她就能出去了,以免她又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若是平常的聚会,厌灵不去也就罢了,但这一次,可能会有神秘人的动向,她必须得去瞧瞧。

    被关在屋子里,人高马大的保镖守在门外,厌灵却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先是按照那张被她收在抽屉里的名片给陆修竹的助理发了一条信息。

    [我今天的行程空出来了]

    没过一会,那边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复道:

    [好的,望岫小姐,您在哪里?需要我过去接您吗?]

    厌灵三两句和那边确定了时间地点,紧接着拨通另一个电话:

    “你不是说可以做任何事吗?”

    ——这一次她要以‘望岫’的身份去参加陆之昂的生日宴会,自然不能再喊钟嘉树来帮忙了。

    电话那头似是有些意外地顿了顿,紧接着便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你在哪?”

    厌灵将地址定位发给了他,挂断电话后,便安心等待新一任合作伙伴的到来。

    忽而,她想起什么似的,将费鸿光的某一个小号拖出黑名单,敲敲打打地编辑消息。

    [不是说要当面检验吗?待会见吧。]

    不顾对面秒回的惊喜感叹号,厌灵接通来自庄枭的电话,只听他说:

    “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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