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去多久,祁颂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的所有细节:
郁落睫羽轻扇的弧度,温润眼眸里摇曳的橘黄色日落,唇瓣因为庄重而微抿的那一瞬,开口时清泠嗓音流淌的质感......如此种种,全都细腻得同肌肤纹理一般,可供一生来反复回味和琢磨。
她说——
“所以,你愿意和我拥有一个小家么?”
十九岁的年轻女人凝望着她,分明面容里的青涩尚未褪去,眸里的坚定和温柔却显得格外深邃和成熟,天然给予人所有安全感。
少女的脸颊泪水淌落不断,隐忍的抽噎间,反复用手背急切地拭去眼泪,可怜里透着点狼狈。
郁落看得眼眶泛红。她抬手摸摸祁颂的脑袋,哄道:“没关系,慢点哭......”
祁颂摇摇头。
她继续擦眼泪,努力地透过那层无法控制的水意注视郁落,哽咽地说:“可是我想看看你。”
而讨厌的泪水会遮挡视线。
在少女朦胧又一瞬不瞬的眸光中,郁落的心颤抖了一下。
......
饱满粉红的桃子温顺地躺在郁落的手中,薄皮随着锐利的刀锋而脱离,露出里面汁水丰沛的果肉。
女人白皙的手上沾了些桃汁,那份湿润里于是倒映了落日的余晖。
郁落慢条斯理地将桃子削完,又切成块。
她将其中一块递入祁颂口中,就像在投喂流浪已久于是难免饥饿的小狗。
桃子脆嫩,齿尖咬下去时,满腔清甜。
郁落托着下巴看少女缓慢而认真地咀嚼,想起祁颂在去年夏天给她带来的自制软桃汁,不由问道:
“你会更喜欢吃软桃么?”
祁颂将桃子咽下去,望向郁落,开口嗓音因泪意而微哑:“现在更喜欢脆桃了。”
郁落微怔,继而似有所觉地问:“从什么时候起?”
似是有些羞赧,祁颂垂眸,停顿了几秒才一字一句认真道:“......这一瞬间。”
郁落轻轻笑起来。
于是那天,郁落凭一只脆桃拥有了一只小狗。
-
在黑板上写完自己的名字,祁颂转回身。
“同学们好,我的名字是祁颂,我是个Alpha。”
说到“Alpha”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
祁家把她安排到B市最好的高中,离B大很近。
虽然这所高中没有明文规定不收普通人,但存在普通人被劝退的传言,于是祁家找关系将祁颂身份证里的性别从“不明”改为“Alpha。”
为了自保,祁颂对外也自称Alpha,实际上她后颈的Alpha抑制贴下什么也没有。
祁颂长得很漂亮,自小教养之下举止优雅矜贵。再加上期中考试考取了年级第一的成绩,配上那显得高深莫测的疏冷态度,极受同学们的欢
迎。
但她一点也不享受那种众星捧月。
这些簇拥着夸赞她的人如果知道她其实是普通人,
可能会立即退避三尺。
想到这里,
祁颂忍不住勾起一点自娱自乐的淡笑。
——不是自卑或黯然神伤。
因为姐姐说普通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都能获得爱和给予爱。而她只在意姐姐怎么想。
晚自习下课,祁颂很快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往外走。
身后同学们玩闹间嬉笑怒骂着——
“你再打我,我就诅咒你以后的孩子不能分化!”
“啧,好恶毒的诅咒。”
......
“祁颂!”
祁颂步子一顿,眉梢不自觉地微敛了一点。
她回身,平时坐她后桌的Omega同学陈昕抬手伸来,似要揪住她的袖口。
祁颂不动声色地避开,“请问怎么了?”
“想问问你周末有没有安排,我们约着去图书馆呀?”陈昕看着她,脸颊微红,“你学习好厉害,我想请教一下。”
“不好意思,我要和姐姐出去玩。”祁颂拒绝。
和人交流时她尽量简短,可是一旦涉及郁落,她会忍不住多透露一点点,便如此时。
一份不可言说的、微妙的少女心思,就像一场自己向自己的炫耀。
陈昕有些失望地说:“又是和你姐姐吗?我觉得偶尔和同龄人待在一起是不同的体验,你可以尝试......”
祁颂油盐不进:“不好意思,姐姐在等我放学,先走了。”
“啊?”陈昕慢半拍地应了声,便见那一向优雅礼貌、不紧不慢的祁同学已经转身奔入夜里。
就像方才她叫住祁颂耽误的那几分钟,已经成为祁颂心中难以忍受的“让姐姐苦等”。
晚自习刚结束不久,校门口人潮汹涌。
而祁颂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的那片海。
“姐姐!”
一棵梧桐树下,年轻女人穿着一件深咖色的大衣,长身玉立,露出的肌肤白皙。
明灭的光影洒落在她精致的轮廓上,那张清泠出尘的脸显得与周遭昏暗的拥挤格格不入。
望来时,唇角勾起一点温柔的笑意。
隔着几步距离,祁颂和郁落在幽深的夜里对视,倏地感觉鼻尖一酸。
晚风拂过脸颊,泪水于是淌落出凉意。
“怎么突然哭了?”郁落往前走几步,抹去她们之间最后一点距离。
她伸手,轻手熟路地揉上少女柔软的发顶。
祁颂抬手揪紧她的大衣布料,哽咽着说:“因为好幸福。”
每天晚自习下课,飞奔向校门口梧桐树下的那一瞬间。
周末的黄昏在B大湖畔散步,郁落唇角微抿,委屈地将手背上被蚊子叮出的包给她看的那一瞬间。
一起去图书馆学习,抬眸看到女人认真看书的面容的那一
瞬间。
在这些瞬间里,她感受、享受、热爱这个世界。她不再觉得被全世界抛弃,而反倒察觉出一种被全世界推到郁落手中的浪漫。
世界或许仍是喧嚣而冷酷的,可一想到有姐姐这暖热的一隅,她就再也感受不到孤独。
因为好幸福——祁颂只回答了五个字,郁落却好像读懂了她想表达的全部。
她抚在祁颂发顶的动作缓下来。
那双眸里泛起深邃的波澜,心潮随之起伏。
“我也很幸福。”
“......⒅[(”
祁颂急急忙忙地说:“啊?那我下次低一点头好了。”
郁落失笑,柔声说:“只是感叹你长高,干嘛着急?”
祁颂小声说:“担心你觉得我长大了,就不再摸我脑袋。”
“......”郁落微顿,最后无奈笑道,“小狗。”
祁颂弯起唇。
“姐姐总爱说我是小狗。你很想拥有一只小狗吗?”
郁落沉吟几秒,“以前总觉得世界孤独寒凉,唯有小狗是温暖的存在,但实际上我甚至没有接触过某只小狗。”
她轻轻地说:“所以我想拥有的并不真的是一只小狗。”
“你能理解么?祁颂。”她偏头朝少女看去,“每当我说你是小狗,只是想说......”
想说你填补了我一直憧憬的空白,你给予了我所有想要的温暖和生动。
可是这般深重的感受难以诉之于口,最终便寄托在轻巧的、可爱的“小狗”二字里。
“如果你介意我这样——”
“不会。”
郁落的话难得地被祁颂打断。
祁颂和她对视,那双眼眸含星,清亮如初。
“我想一直做姐姐的小狗。”
郁落没立即说话。
她默了片刻,抬手悄悄抚向后颈的腺体处。
“......无、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吗?”她尽量将语气里的小心翼翼敛得分毫不露。
“是的。”祁颂郑重地点头。
-
郁落一直觉得自己相信祁颂的那句承诺.......直到那天发热期的到来。
同居近半年,郁落的几次发热期都靠及时注射特制抑制剂压了回去——
这种特制抑制剂的浓度比普通抑制剂高,差不多是三倍剂量,可以使她的信息素浓度保持在极低的水平,也尽可能将伤身体的程度减至最低。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健康消耗品。
到了年底,学业与表演工作格外繁忙之际,郁落没能注意到家里的特制抑制剂已经用
完。
于是圣诞节的当天,她先是因为过劳而发烧卧床,睡到一半又突然被燥热感催醒。
浑身酸软之际,她艰难翻身,手忙脚乱地在床头柜抽屉里翻找。
空空如也。
郁落还来不及思考,便听房门口传来动静。
“咚咚。”
“?_[(”
少女清润的声音传入耳里,让郁落的脸颊骤然失色。
发热期突然到来,相应症状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她的全身。此时后颈腺体处正不受控制地大量释放着信息素,那味道应该已经逐渐充盈整个房间。
医生陡然变得古怪的眼神、妈妈怜悯的目光、暑假工老板辞退时遗憾的叹息、公共场所路人微妙避开的动作......
以及,和妈妈的最后一面里,她问“妈妈是不是因为讨厌我的信息素而不要我”时,得到的肯定答复。
所有的这些霎时漫上她的心头,缠覆住她的每一寸思维。
因此在与少女清澈的眼眸对上的那一瞬间,她瞳孔骤缩,浑身都颤抖起来。
“不要......”
郁落开口嗓音嘶哑,头一次朝祁颂疾言厉色:“你出去!”
看到祁颂被吼得一愣,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郁落感觉心头被重重捶打了一下。
整个人便如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衰败下来。
“你快出去,关上门.......”
她深呼吸一口,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难堪地低声呜咽着:“求你了.......”
门被轻轻关上。
郁落闭上眼,下唇被咬得溢出鲜血。她动了动,将脑袋埋在被子里,整个人无助地蜷缩起来,身体不住颤抖着。
安静的卧室里,只偶尔有不慎溢出的抽泣。
不知多久后,泪无声无息地流尽,连带着情绪一起干涸。
发烧和发热期加持下的头脑昏涨散去一点,郁落后知后觉——
祁颂是普通人,根本闻不到信息素。
可是......一样的,都一样的。
就算祁颂没有因为讨厌她的信息素而离开,也会因为她方才陌生的、丑陋的暴躁而感到厌恶。
她应该不再愿意做我的小狗了。
脑海浮现这句话时,郁落觉得心脏比和妈妈分开的那一天还疼痛难耐。
从来就没得到,和得到后的失去,好像会留下完全不同深度的伤口。
天越来越暗,周遭陷入寂静的夜里。对面楼的窗外贴了闪烁的彩灯,郁落恍然想起今天是圣诞节。
如果没有发烧、没有这场发热期,她现在应该正和祁颂一起在家里的影音室看一部有关圣诞的电影——影音室里有她们昨天共同布置好的圣诞树,有各种圣诞相关的可爱装饰物......
现在好像已经化为泡影。
点的医药外卖已
经放在门口,里面有抑制剂。郁落艰难地爬起来,想去取抑制剂。
其实最该做的是先和祁颂道歉。
可是如果敲祁颂的房门,她大概不会愿意搭理了。
在浑浊的惴惴不安里,郁落失魂落魄地打开房门——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泛红的眼眸里。
少女手里仍端着那杯已经凉透的发烧药,在她的卧室门口站成了一棵树。
许是维持这个姿势和状态太久,浑身僵麻得无知无觉,祁颂微微抬头望来时,脖颈处的骨头发出一点滞涩的响动。
郁落卧室里流出的那捧灯光照亮了她周身的黑暗,她干燥的唇瓣,以及她眼里摇摇欲坠的惶恐——
“姐姐,你还要我么?”
她哑声问。
在郁落失神的沉默里,祁颂的唇瓣颤抖起来,她抬手捂住脸,指缝里溢出的声音如同小兽的呜咽:“你别不要我......”
“求求你了......”
郁落望着少女下巴处汇聚的清泪。
虽然很荒唐、很阴暗、很病态......可是她竟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才算真正放松地拥有了祁颂。
在心头难言的震颤里,郁落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蜷起又松开,最终迟缓地抚上少女的脑袋。
“你愿意听一个故事么?”
-
装有抑制剂的外卖包装孤零零地躺在家门外的一片黑暗里。
而影音室里亮起温暖的灯光,圣诞树上的可爱彩饰一闪一闪,前方大屏幕播放的动画中,圣诞老人和驯鹿正为人们的愿望奔忙。
这般生动明媚的节日气息,以及少女安静而专注的眼神,似乎能容下一切堵在心头、反复搅弄的陈年画面和念头。
它们已经腐烂生疮,于是刮开表面时,牵带起满身刺痛。
可是郁落必须说。
她没办法忍受祁颂再露出那般卑微、如履薄冰的眼神,说出那么可怜的乞求。
如果此刻短暂而剧烈的疼意能消除少女以后因误会而生出的漫长阵痛,那她愿意承受。
于是所有的那些过往——她望向妈妈的背影时眼里晃荡的泪光,午夜梦回想到被周身的人躲避开而翻涌的难堪和狼狈,都被不管不顾地尽数摊开。
“......我也被丢掉过。”
郁落哽咽地说:“所以我和你有一样的惶恐。”
“祁颂,我没有不要你......”
她垂下眸。因为身处没有抑制剂安抚的发热期,她眼里可怜的泪水格外澎湃而汹涌。
说完,她努力压抑住深重的呼吸声,耳膜小心翼翼地接收空气里传递的振动,试图听到少女原谅的话语。
短暂的寂静在这份等待里变得浓稠而漫长,郁落轻而易举地坠入忐忑和不安中,泛滥的情绪即将承受不住。
她正要抬头,却猝不及防地落入热烈而紧密的拥抱里。
以前还没有过这种接触,郁落慢半拍地眨
了下眼,
睫羽上悬着的晶莹因此摔碎在少女的肩头。
祁颂身体的颤抖通过柔软的相贴而传递到她身上。
在共振里,
心脏也好像挨挤得很近。
祁颂学着她平日对自己的方式,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又顺着往下,轻轻拍在她的背部。
那力度温柔而熨帖,道尽了所有安抚的话语。
似是在艰难忍下心里的疼痛,祁颂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嗓音里犹含颤意:“我很庆幸我是普通人。”
“因为闻不到信息素,或许会让姐姐感到安全和安心。”
“同时也很遗憾我是普通人......”
“因为这样永远也无法有力地证明——即便能闻到你的信息素,我也会继续珍爱你的全部。”
“......你爱我么?”埋在她肩头的年轻女人忽然闷闷地问。
许是因为身处发热期,许是这份拥抱过于热烈而包容,郁落的语气里染上一点傲娇的固执。
祁颂的心脏漏跳一拍,继而眼里缓缓荡起丝缕笑意。她深知郁落是知道答案才敢这样问。
“我爱你。”
她郑重地回答。
郁落问的、以及她回答中的这份“爱”都再纯洁不过了。
无关风月,无关占有,只是纯粹的,对世间倾注的仅此一份的深切在意。
“哦.....那你还要做我的小狗么?”
郁落状似对答案一无所知地、不经意地问着,实际上搭在祁颂腰间的手已经不小心用力揪得祁颂肌肤发痛。
祁颂艰难忍下涌到喉间的呼痛,少女清润的声音因为这份隐忍而显得格外高深莫测:“......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