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回来,樱花都要开过去了。”
    远在西南的钟意并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清淮冷冷淡淡瞧着窗外,夜风吹过那棵樱花树,花瓣落下像是飘起雨,想起的是过年的时候,她在第一场雪里冻得像只小松鼠,给自己打电话,而他站在市局十七楼,远远看着她。
    月光把顾清淮身上的每道线条都勾勒得清晰干净,可那白皙耳侧却已经微微泛红。他是那种说不讨厌就已经是喜欢、喜欢十分嘴上却是负分的人,你让他说一句“快点回来”打死都不可能。
    他自己一个人长大,疏于表达也不用表达,直接长成现在这刀枪不入的冷淡样子。所以现在,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去看南博万,静静等待电话那边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说点什么。
    顾清淮同样也不知道,电话那边的小姑娘傻乎乎地龇着小白牙乐,她把这句话来来回回在心里好几遍,捕捉他也有些想她的蛛丝马迹。
    在他好听的声线里,在他清浅的呼吸里,她觉得自己轻盈得像只蝴蝶,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飞回顾清淮身边,看看笑起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看看他正在看的那片樱花。
    她坐在那坚硬的一米二的床板上,心早就已经和软成一片。
    手臂环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钟意笑眼弯弯道:“我知道啦。”
    -
    人间四月天。
    顾清淮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忙,南博万被他临时托给赵老师照顾,人直接以市局为家。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们是缉毒警察,是酒吧服务生,潜伏在暧昧光线深处伺机而动,五个多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德清街酒吧贩毒案背后的贩毒脉络慢慢清晰。
    毒枭不是一个,是三个,分别在西南、东南、东北。
    西南是从境外走私,东北和东南则是自己制毒的武装贩毒团伙。
    5月29日上午9时,飞机于清远起飞,于下午一点于西南某省会机场降落。
    同行的同事凑过来:“小裴,你家就是这儿的吧。”
    顾清淮看向窗外,天空低得触手可及,入目远山含翠。
    他淡淡应了声:“不在省会,在山区。”
    西南某局配合此次行动的禁毒支队队长秦钊已经等在机场外。
    本来不用他来接的,但是这次来的人是他的小辈,也是他的老相识。
    那么多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顾清淮。
    那一刻,他甚至有种自己已故的战友活着走向自己的错觉。
    冷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微微向下的嘴角,甚至是走路生风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除了那双天生颜色偏浅的眼睛。
    怎么会有不相关的两个人像成这样?
    可等他越走越近,秦钊仿佛又看见十几年前那场扫毒行动中、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少年。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少年脸部轮廓变得坚毅,眉眼有更冷然的轮廓,身上不再是伤,而是一身清寒一身功勋。
    秦钊去看自己身边的同事,同事转过头来表情比他更加震惊。
    “秦队,你说有没有可能,小顾牺牲前,背着我们偷偷生了个儿子?你当警察这么多年,见过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吗?”
    秦钊沉默,这事儿谁也不敢乱讲。
    顾长生是卧底任务结束之后牺牲的。
    那年禁毒形势严峻,在端了几个贩毒制毒窝点后,他的人头被毒枭悬赏五十万。
    就算有妻子有孩子,以他的反侦察意识,悄悄藏起来保护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说话要讲证据。
    秦钊这样想着,顾清淮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英俊高大的年轻警官微微颔首:“秦警官。”
    秦钊像是看见自己的警校同窗、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心中百感交集。
    他笑着对顾清淮说:“当年我嫌弃你未满十八,现在你长大了,我们可以一起执行任务了。”
    那语气里,满满长辈看待小辈的欣慰,甚至有种“与有荣焉”的老父亲一般的感慨。
    顾清淮轻轻扬眉,目光冷而静:“我的荣幸。”
    那天深夜,故乡的土地,万籁俱寂,来不及细看,也不能细看。
    顾清淮手里的枪已经拉栓上膛,冷白手指和托起的枪形成鲜明对比,那双不带情绪的眼专注冷漠,深处是少年的风发意气。
    钟意睡得香甜,隐隐听见什么声音。
    打雷了?噼里啪啦的。不管了,翻个身,继续睡。
    天还暗着,上学的孩子已经起床,背著书包走向学校。
    山路太难走,路又太远,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只能天不亮就起床。
    他并不知道昨天夜里这座山里发生了什么,太阳照常升起。
    路边有一身黑衣的叔叔,神色冷峻皮肤冷白,吓了他一跳。
    “车在山下,捎你一程。”他在他错愕的视线里轻声开口。
    熬过夜的嗓音低沉微哑,但是是好听的。
    小男孩还是害怕,怕被抓去卖器官。
    他难得笑,亮出警官证给他看:“警察。”
    禁欲至极的寸照,照片里的人一身警服,写着:顾清淮,清远市公安局,下面是六位数警号。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我长大以后也要当警察!”
    顾清淮目光柔和,语气认真而郑重:“好啊,未来的共和国警官。”
    -
    毒枭缉拿归案,贩毒窝点被整个端掉,顾清淮的飞机在翌日上午。
    秦钊:“你生日的时候就已经回清远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顾清淮轻轻扬眉:“谢谢秦叔叔。”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
    他从未为此感到难过,他想,母亲是撑到能陪他的最后一刻,想看他吃完长寿面再走。
    天气阴沉,山里的空气都是潮湿的。
    顾清淮买了花,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洋桔梗,沿着那条少年顾清淮走过的路,一步一步上山。
    原来少年时期怎么走都走不完的山路,其实也就这么长。
    是他那个时候太小,才会觉得没有尽头。
    母亲裴婉卿之墓。
    顾清淮看到钟意前几天拍给他的那束花,认认真真绑了蝴蝶结丝带。
    花已经干枯,下面压着小纸片,已经被露水打湿,字迹斑驳,上面一笔一划写着:
    “阿姨您好,冒昧来打扰您。
    想要告诉您,顾清淮很好很好地长大啦。
    很温柔,很善良,还很好看,每年会给山里的孩子寄钱、寄书、寄衣服。
    会收留无家可归的狗狗,也会给萍水相逢的老人买饭,是个很好很好的大人。
    就是经常会受伤……您要保佑他不要再受伤,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没有署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
    顾清淮在墓碑旁边半蹲下来,一点一点把墓碑擦干净。
    “妈,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清远市局禁毒支队。”
    “我还是没有找到爸爸。”不知道他是谁、在哪,是否活着。
    顾清淮的目光和声音都温柔,就好像面前不是一座冰冷的墓碑,而是他的母亲。
    他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垂着,显出令人心动的柔软。
    毒贩眼里的尖兵利刃,同事眼里的缉毒机器,此刻不过是个跟妈妈说悄悄话的小男孩。
    那张面无表情冷若霜雪的俊脸,每道线条都乖巧无害。
    他轻声道:“我遇到一个女孩子。”
    -
    钟意一行人的义诊在五月底圆满落下帷幕。
    她满心不舍,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个妈妈得白血病的小男孩。
    带来给小朋友的书包文具还有一套,衣服来不及给他买新的、于是在书包夹层给他放了钱,书包里装着的是家中需要常备的非处方药,如果他感冒、发烧又或者肠胃不舒服没有办法看医生,可以撑一撑。
    山路崎岖,她走了将近小时,终于走到小男孩的家里。
    小男孩不在,她拉着妈妈的车子不在,他的妈妈也不在。
    钟意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在看到地面那暗红的血色时目光一凝。
    白血病晚期,呕血都是寻常。
    她坐在门口的木头凳子上,从日落等到天黑,繁星满天,月光终究有限。
    时间越久,心里的不安越重,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呼吸声都清晰,她默默为他祈求。
    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只好祈求神明。
    祈求他的妈妈没事,祈求会有医学奇迹,祈求他能如妈妈所愿好好长大走出大山。
    钟意听见缓慢的脚步声,连带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而除此之外,还有压抑的哭声。
    小男孩拉着车子回来,每每想掉眼泪,就拼命咬住嘴唇,哽咽着大口喘气。像是再也无法承受,他手里的车子放到一边,蹲在再也不会有妈妈出现的家门口,大声哭了出来。
    山风吹过,钟意浑身发冷,她的猜想变成现实。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瘦弱的肩背,一下一下,最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听见小男孩哭着说,我的饭还没做熟……我还给她做了好吃的呢……她都没有吃就走了……
    像是看到失去母亲的少年顾清淮,也像是看到失去外婆的少女钟意。
    钟意鼻音很重,声音很轻:“你要一个人学着长大了。”
    她想起顾清淮分享给她的那首歌《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歌里唱着:“别哭,前面一定有路。”
    当着小朋友的面,她是个大人。
    当她一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悲伤兜头将她淹没。
    钟意想起高考报志愿的时候。
    外婆坐在摇椅上,脚边是她的针线盒,家里那只老态龙钟的猫窝在外婆身边。
    外婆笑容温暖慈祥:“翘翘,听外婆的,不要当医生。”
    她的小名叫翘翘,是外婆起的,外婆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
    她蹲在外婆腿边,撒娇似的任由外婆摸摸头,和猫咪争宠:“可是我想当医生。”
    我想当医生,我想快点长大,我想治好您的病。
    所以,您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心太软了,当医生见不得生离死别,会吃很多苦,”外婆缓缓说道,“到时候得掉多少眼泪。外婆就算看不见,也会心疼的。”
    那个时候的钟意不以为然,没想到现在一语成谶。
    山里黑得可怖,树影婆娑张牙舞爪。
    她的眼前是哭着的小男孩,是外婆进手术室前跟她说的抱歉。
    她忍不住想,顾清淮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一个人走过这样的一段路,不知道明天在哪,不知道脚踩在何处,稍有不慎就像是要坠落万丈悬崖。
    可是想到他,她的心里像落下一片月光,清清冷冷,温温柔柔。
    她觉得甜,也觉得酸涩,而在重重情绪之下,是顾清淮,我好想你啊。
    明明只是她喜欢他,明明他只是她的房东先生。可她总是在最难过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想起他,像是在海上漂泊无依无靠的小船看到了灯塔。顾清淮就是她的灯塔。
    山路陡峭,都是碎石,树枝已经好几次划到她的脸颊、勾到她的头发。
    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每一步都胆战心惊,还是不可避免摔了一跤。
    掌心擦到锋利的碎石,运动裤膝盖的位置已经摔破,手臂传来火辣辣的疼。
    她像个可怜兮兮的小朋友,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如果顾清淮现在在自己面前,她一定要装得很可怜很可怜,然后跟他要一个抱抱。
    这样想着,她的注意力又被转移,等最剧烈的那一阵疼过去,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顾清淮到医护人员居住的学校时,钟意不在。
    他问那个照片里和她一起笑的年轻医生:“请问,钟意去哪儿了?”
    魏寒:“去看一个母亲得了白血病的男孩,我刚和她通过电话,说是很快回来。”
    是白血病,不是感冒发烧。她瞒着自己,故作轻快。
    顾清淮抬眼,月光压在他浓密眼睫,浅色瞳孔深不可测。
    茫茫大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傻子,是不是又在哭。
    山路怎么怎么走也走不完,钟意每走一步,膝盖都是钻心刺痛,像被钉子密密麻麻碾着。
    害怕慢慢挤占胸腔所有空气,饶是她作为一名医生心理素质良好,此时也在崩溃的边缘。
    手机响起,她停住脚步,看到顾清淮的名字,眼泪差点就掉出来。
    她深吸口气,确定声音听不出情绪,脆生生喊了一句:“房东先生!”
    顾清淮已经能看到往山下走的那个小小身影。
    荒山,鲜有人烟,一个小姑娘当真是不怕死。
    他下颌线紧紧绷着,眼睛更像是数九寒天的深潭里浸过,冷得吓人。可当他看见她把拿手机的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擦过眼睛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缴械投降的无力感。
    不敢说重话,也说不出重话,自己闷不吭声消化自己所有的愤怒和担心。
    朗月悬在山巅,漫天繁星。他想要走过去,又怕猝不及防的靠近吓到她。
    “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但是不说话呀?是……”钟意小心翼翼,“是打错了吗?”
    这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筒,所有疼痛难过委屈都短暂不能靠近她。
    顾清淮那声线还是清冷到不近人情,但是语气很软:“没有,是打给你。”
    钟意瞬间就不想哭了,嘴角还忍不住上扬,全身的每个细胞走在叫嚣,我好想你啊,如果你在多好。
    她缓缓移动受伤的膝盖,忍不住想小美人鱼踩在刀尖上跳舞是不是就这么疼。她的语气却是轻快的开心的,还有一点点羞涩和近似撒娇的尾音:“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呀?”
    心软成这样,当医生很辛苦吧。顾清淮看着那个悄悄擦眼睛的小姑娘:“想你是不是又在哭。”
    钟意笑,鼻音很软:“我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小朋友。”
    她攥着手机的手指很用力,想要抓住那一点点来自顾清淮的温情。
    可是,只要再晚一秒挂断电话,她的谎话可能就要被顾清淮拆穿。
    她耷拉着小脑袋:“我好忙呢,先不跟你说啦!”
    明明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顾清淮给她打电话或者发信息。
    明明她每天睡不着的时候都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想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和他说话。
    等他电话真的打来,她却主动提出挂电话。
    嘴上乖巧又懂事,可是心里想的却是,顾清淮,不要挂电话,我真的好难过……
    我受伤了,腿特别疼,怎么走都走不回去。
    我跟你说的那个小男孩,妈妈去世了,以后他就只有一个人。
    她在他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不抱希望地问:“顾清淮,可以开一下视频吗,我有点想看看我的狗狗。”声音低低的很可怜,像委屈巴巴的小动物一样。
    顾清淮看着她,小小一团站在那,像个被人抛弃的小朋友,还有力气跟自己撒谎。
    他腿长、步子也大,心想吓到就吓到吧,不想再看她哭。
    顾清淮不说话,钟意听见风声和他因为走路、冲锋衣布料摩擦的声音,细微的声音轻轻落在她的心尖。
    她低着头,手指抹过眼睛,视野清晰之后又变朦胧,可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根本没有什么差别。她一个人站在荒山之中,情绪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电话那边的人不再冷淡,甚至难得放轻了语气哄人,以至于那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你是想看狗狗,还是想看我啊。”
    钟意大脑整个当机。
    等她抬头,突然看见万里星河尽头,那个高而清瘦的身影。
    单单一个轮廓,她都能辨别出那是谁,胃里似有一万只蝴蝶蹁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电话被挂断。顾清淮最真实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直接落在她耳边。
    “钟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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