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升上万米高空。
依稀能辨别,那是家后面的那座山,那是流过村口的那条河。
不为人知的大山深处有母亲的墓碑,今年没有等来她不孝的儿子。
那片魂牵梦绕的山水映在顾清淮瞳孔,变成浓重不一的绿。
他看着窗外,下颌线冷硬不近人情,日光落在他皮肤显出陶瓷一样的白。
睫毛黑而浓密弧度微小、鸦羽一般,在他垂眼时覆下来,彻底遮住眼底所有情绪。
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走山路,不允许他去看一眼妈妈。
顾清淮的目光慢慢、慢慢落在自己右手,握枪留下的薄茧清晰。
曾有算命的爷爷给他看手相,说他一生苦难,一生坎坷。
那年他警校在读意气风发,听了一笑置之,不忘多给摆摊的爷爷钱。
想起什么,钟意从口袋翻出一张拍立得,放到他手心。
顾清淮垂眸,他失去所有力气的右手掌心,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家乡随处可见的野花,明黄浅绿奶白,星星点点包扎成束,放在母亲墓碑前。
落款日期是今天,这一年的清明节。
他转过头看身侧的小姑娘。
钟意还是短发,微微卷曲,婴儿肥未消,双眼皮很窄,瞳仁乌黑发亮。
最后一次见面,在他怀里哭成小朋友。
却在他杳无音讯时,自己一个人走十几公里山路,去看他的妈妈。
顾清淮不说话,钟意小心翼翼问:“是想妈妈了吗?”
语气轻得像在和幼儿园小孩打交道。
顾清淮垂着脑袋,轻轻“嗯”了一声,瞳孔清透润泽,湿漉漉的。
他的鼻尖泛红,嘴唇抿紧,和平日里生人勿进的警察形象对比强烈。
抛开那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躯壳,就只是个离开家的、想念母亲的少年。
那种无法言说的脆弱感,轻易看得人心里难过。
钟意柔声说:“以后我会陪你一起的。”
顾清淮唇角轻弯,鬼门关走了一遭,说话语气极轻近乎唇语:“说话算话。”
钟意重重点头:“说话算话。”
还以为他会拒绝,钟意小孩似的:“你不信的话,我们就拉钩。”
说着就用自己的小拇指去勾顾清淮右手,他的黑色冲锋衣宽宽大大,盖过右手手背,手指白皙漂亮。
顾清淮慢半拍躲开,他微侧过身,左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不要闹。”
带着一点鼻音,是清晰的纵容,可密密麻麻的心疼蔓延至她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酸涩浓重。
她是个医生,怎会看不出来,顾清淮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是大病初愈。
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说,被艾滋病毒贩的针扎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又这样。
“累不累?”钟意伸出的手放回去,向空姐要了小毯子,盖在他腿上。
顾清淮把照片放到外套口袋,小心翼翼生怕折到一点边角:“还好。”
钟意拍拍自己肩膀:“给你靠一会。”
顾清淮微微怔住。他看着她,眼睛微微睁大,特别无辜特别乖巧。
在自己的脸比他耳朵先红起来之前,钟意手伸到顾清淮身后。
手指碰到他柔软的黑发微凉的耳朵,无法形容的心悸心动从指尖蔓延四肢百骸。
钟意轻轻把顾清淮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心脏撞得胸口生疼,撞得她嗓音都在发颤:“睡吧。”
清甜的水果香气,干干净净落在鼻尖。
顾清淮靠在钟意肩上,看她极力云淡风轻目视前方,没有杂质的红色从她耳廓蔓延到脸颊再到脖颈。
六十多个日日夜夜戍守边境线,六十多个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
顾清淮没睡过一个好觉,常常半夜醒来还是战备状态,手习惯性去找枪却无法动作。
定睛去看,才见那手背的血管还扎着针,此时已经被拉扯出来,血珠细细密密往外冒。
此时此刻在飞过故乡上空的飞机上,靠在喜欢的女孩子肩上,他慢慢闭上眼睛。
钟意整个人肩背挺直一动都不敢动,像极了第一天上课的小朋友。
一会想自己这么矮顾清淮到底舒服不舒服,一会想顾清淮有没有睡着。
鼻尖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熟悉清冽,是沐浴露还是洗发露?又或者是须后水……
他柔软的黑发扫在她的脖颈和下颌,无法忽视的重量,他的呼吸和她的心跳都被放大无数倍,敲击着她的心尖,一下一下又一下,心尖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让她搬走的那天历历在目,三个月之后失联四个月,二百多个日日夜夜,现在心脏终于落进温柔怀抱。
钟意垂眼,此时才敢肆无忌惮看他眉眼,看这个杳无音讯生死不明终于回来的人。
狼毫一样的剑眉,闭上眼睛睫毛更长,末端被日光染得金黄,显出毛茸茸的质地
凌厉弯折的鼻梁,鼻尖有一颗很小的痣,嘴唇没有任何血色,冷淡又脆弱。
距离太近,近到他白皙下巴上淡青的胡茬都清晰,都像刺在她皮肤。
飞机穿过云层。
钟意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顾清淮,我真的很想你。”
不管是被拒绝被推开还是被丢下,只要不是你本意。
我永永远远会为你回头。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任何追问,就只是我很想你。
顾清淮心脏酸软,低低说了一句:“傻子。”
钟意低头去看。
他闭着眼睛,破天荒慢慢笑了。
眼尾漂漂亮亮上扬,唇红齿白让人一眼心动,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也是。”
-
飞机在三个小时后降落清远。
是个周六,钟意可以不回医院,回家短暂休息。
身边竖着高高的行李箱,她和同事道别:“周一见。”
同事看着她身边瘦瘦高高的帅哥,冲她挤眉弄眼:“周一见。”
学生时代被人起哄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钟意若无其事红着小脸,不敢再看身边的人,手机叫车。
顾清淮俯身去帮她拎行李箱,右手伸出去一半僵住,换成左手。
出租车开到面前,钟意挡住顾清淮:“你不要动,我自己来。”
她两只胳膊一起用力,绷着小脸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车后备箱,拍拍手得意道:“我力气大着呢!”
顾清淮右手无力垂在身侧,隐没在宽松的袖口,冲着钟意温温柔柔扬眉。
只是在钟意转身之后,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他看向窗外,走时是寒冬,天降大雪漫天鹅毛。
如今樱花开满街头,风一吹樱花花瓣飘飘洒洒。
走时,拉栓上膛毫不含糊。
来时,右手已经肌腱挑断。
不知道能不能好,不知道何时会好。
无法扣动扳机的缉毒警察,只会成为战友负累。
钟意:“你回家吗?还是……”还是去医院。
顾清淮淡声:“市局。”
市公安局办公大楼永远矗立,像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
缉毒警察顾清淮背影挺拔似出鞘利剑,明明是初春他却沾满身风霜,看得钟意眼睛一热。
顾清淮和她一样没吃晚饭,钟意拉着行李箱进小区超市,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装满菜的购物袋。
如果说这半年有何精进,一是手术技巧,二是厨艺,前者还需实践细细打磨,后者直接突飞猛进。
春分之后白昼渐长,下班时天色依旧明亮。
远处天边暖色层层递进,近处樱花开满枝头一片淡粉。
“小伙子,好久没见你了。”买糖炒栗子的大哥热情招呼道。
顾清淮侧脸被夕阳染得无限温柔,只轻声说:“出了趟远门。”
糖炒栗子、烤地瓜,黄豆粉糍粑明天再买。
到楼下超市,买了南瓜买了菜,拎在左手。
顾清淮站在701的门口,手里购物袋放下按密码,右手自始至终垂在身侧。
就在前几天,还在凭借石膏固定,以至于根本不敢联系钟意,怕她眼睛哭得红红盯着他看。
打开门,清冽的柠檬香气扑面而来,没有半点灰尘。
阳台上,他栽的花开了一片,在夕阳暖光中无限温馨。
想也知道是谁。
茶几上还有她没吃完的半袋薯片,用小卡子仔仔细细封口。
顾清淮洗澡、洗头发换衣服。
黑发清爽松软略有些乱搭在眉宇,身上是宽松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
手臂上的暗红色疤痕像热带丛林盘踞的地生根,他重新套上一件黑色卫衣,转身进了厨房。
南瓜浓汤,南瓜和山药切块。
那柄他常用的菜刀握在左手,山药皮黏腻难以固定,只能用右手手腕摁住。
可是下一刻,山药一滑刀尖照着右手食指直直戳下去。
找创可贴,放在桌上,右手手掌摁住一端、撕开,贴上去。
今晚不能请她吃饭了,顾清淮想。
钟意用一个下午,做了清明粑丝娃娃,都是他家乡的食物。
食材有限,不知道能把味道还原几分,忐忑着摁响对门门铃。
顾清淮还不知道他俩邻居呢。
知道了是不是会吓一跳?
钟意端着口锅站在门口,没人开门。
她一手圈着锅,一手拿出手机,他的手机号码明明已经从通讯录删掉,可却清晰印在她的脑海。
没有一分犹豫一秒停顿,电话拨出去,“嘟”声之后一门之隔的手机铃声响起。
原来在家……
是睡着了还没起来吗?
想想也知道这几个月他枕戈待旦九死一生过的什么日子。
如今尘埃落定毒枭伏法,是不是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那她……再私闯一次民宅?这里面可是住着警察叔叔……
钟意咬着嘴唇心一横,按下密码,密码锁应声而开。
此时窗外天色已暗,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小夜灯光亮昏黄。
顾清淮背对她站,背影清瘦、挺拔却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他在阳台,眼睛看向窗外,透过他的肩侧,能看到市局大楼。
像永不熄灭的灯塔,红旗迎风飞扬。
顾清淮慢慢、慢慢把被挑断手筋的手举高到太阳穴位置。
他的手指依旧白皙漂亮,修长如竹节,只是无法像以前一样伸直。
无法像他警校之初、像他第一天穿上警服时,面对国旗敬一个标准的礼。
那是一名警察敬礼的右手。
那是一名警察握枪的右手。
顾清淮一遍、一遍把手举高到太阳穴,像之前的无数次。
练习敬礼。
他给自己擦眼泪,用的是左手。
他揉自己的头发,用的是左手。
她想要和他拉钩,他说不要闹。
钟意站在他身后,泪流满面。
顾清淮转过头看见她:“过来。”
钟意把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餐桌,做了她从见到他那一刻就想做的事情。
鞋子踩在地板踩在她的心脏发出砰砰声响,她跑到他面前直接抱了上去。
顾清淮猝不及防,身体被钟意带得微微后仰,手还无措垂在身旁,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却一动不动,任由女孩子抱。
钟意心疼得快要炸了,心一绞一绞的疼,被拉扯被撕碎被钝钝的刀刃轻轻缓缓割裂。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要对他如此残忍。
为什么给他最好的,然后再一点一点夺走。
眼泪断了线,钟意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
她到底是上辈子欠了他多少,这辈子遇到他要为他哭这么多次。
她愿把自己所有的运气所有的福报都给他。
祈求上苍公平,祈求命运善待她的顾清淮。
怀里小姑娘哭得呜呜咽咽,纤薄的肩膀轻颤,蝴蝶骨嶙峋清晰。
顾清淮下巴轻轻抵在钟意发顶,薄唇抿成一线,睫毛湿润,眼睛慢慢红了。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男孩。
可是,春日温柔,樱花烂漫,他喜欢的女孩抱着他,终究不是太糟。
顾清淮想起第一次见面,钟意把自己裹成小雪人。
顶着风雪一头扎进酒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胆大包天。
此时哭得停不下来,哭湿他卫衣胸口位置,眼泪直接烫在他的心上。
顾清淮轻叹口气,右手缓缓落在钟意背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拍:“怎么这么容易掉眼泪。”
那手是僵硬的,是无法弯曲的,钟意闭上眼睛泪水肆虐,哽咽着说:“你可真是恶人先告状……”
“是我错了,又惹你哭。”
耳边,顾清淮干净的声线柔软,甚至还带着笑哄她:“还能抱你,不算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