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铃声在响, 他看到自己的手伸出,环过束着白纹织锦丸带的腰肢,将红绳系住。
帷帐外隐约降下如梦似幻的夕照, 融火流金的光彩中,一双柔软白皙的手合拢举起, 静静在他身前停下。
他挽着红绳的手于是顺势绕过了那双手纤细的腕骨,系下第二个结。
“叮铃”。
红绳被牵起, 铃铛摇摇晃晃,一声一声奏响。
树影,云影, 鸟居横斜的红影。
雪光, 水光, 怀中人沉静凛然的容光。
他的视线扫过那苍白的脸颊,不由得停顿。湖波回荡,水声流转, 一轮残月东升西落的时间, 水声又渺渺地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声。
窗外光影阑珊,照进后座,一身湿漉漉红衣的少女蜷靠在他腿上,侧脸全无血色,被潮润的黑发遮了一半, 光影变换中,只能看见微蹙的眉头。
副驾驶上的挚友已经困倦地合上了眼, 他犹豫一会, 抬手覆上怀中人冰冷的额头, 落下的拇指自然而然地抚平了那双拢紧的眉。
模糊的景色自窗外不断退去, 他也轻轻垂下眼帘,坠入梦乡。
“叮铃”。
风吹动了铃铛。
五条悟在窗边醒来,一抹朱红摇晃着映入眼帘。
黄昏时分,暮色瞑暝,冬日萧索的风卷着绮艳霞光吹入屋内,一下一下拨动对墙上悬挂的铃铛。寒风中,缠在壁挂上、简单编织出一个花样的朱红绳索加剧了摇曳的幅度,带得铃声也越发急促。
他背着暮光,盯着这条鬼使神差从神山带回家中卧室的红绳看了一会,自椅子上翻身而起。
屋外的脚步声正好停在门前,隔着障子门,家仆毕恭毕敬地询问到。
“少爷,您的同学到了,请他们直接来您的院子里吗?”
五条悟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懒散地戴好墨镜,踏着不歇的铃声推开门。
“直接带过来。我在客厅等他们。”
门外的家仆弯下腰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走。他反手合上门,经过积雪皑皑的中庭,将恼人的悠悠铃声抛在了身后。
.
十二月三十一日,距离新年只差数小时。
五条悟所在的院落位于五条家本宅的核心位置,早已被装饰得焕然一新,客厅里灯火通明,即使开着障子门,供暖也有效地将严寒阻挡在了屋外,只留下满室适宜的温度。
他比家仆来得早,盘膝坐在被炉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面放置的糖果。色彩缤纷、造型各异的糖果们在他指间打转,仿佛卷进了漩涡的鱼群,晕头转向地来回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风声与哒哒声中,又传来了脚步声。
手指一停,五条悟扔下被糖纸包裹的糖果,起身。
领路的家仆带着客人来到门前,他也恰好迎面走来,与交谈着的同期们对视了。
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和他打过招呼,自在地擦肩而过,先进了客厅。他站在门口,看向落在最后的宫崎千寻。
休养了半个月,少女终于补回了巫女诅咒任务中耗损的气血,代表健康的、暖融融的粉在脸颊晕开,同两颊深深的酒窝一起被毛绒绒的米白围巾裹住,只剩弯弯的眼睛露在外面。
她拉下围巾,呼吸间带起一阵白气,笑意盈盈地仰脸。
“五条同学,谢谢你邀请我一起跨年!”
五条悟让开路,和她并肩进屋。毛绒绒的织物堆积在身边人颈间,尾端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若有若无擦过他手背,他身形一顿,背过手去。
当先进来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已经窝进了被炉,简直要融化在桌边,宫崎千寻解下围巾和羽绒服挂上衣架,没有跟着坐过去,反而回头看慢了一步的他。
她还是扬着酒窝深深的笑:“五条同学,能借一下厨房吗?新年礼物不知道买什么,干脆现场给你做一份吧。”
“不用礼物”在嘴边转了一圈,被五条悟吞下去,他点点头,扔下开始剥糖果的两个同期领着她往院子里单独设的厨房走。
夕阳西沉,薄荷色过渡到浅紫的夜空东方静静升起了一弯新月。两人一前一后行过木板铺就的走廊,穿越雪掩的庭院,抵达忙忙碌碌的厨房。
摆手让准备晚餐的人继续去忙,他帮着把需要的材料都找出来,看着宫崎千寻挽起衣袖系上围巾。
“做甜点?我来打下手吧。”
“嗯?不用啦,五条同学去休息吧,我做完就来。”
被笑着推开的他不服气地回头:“你不会是担心我捣乱吧,我厨艺超级好啊!”
“是,我知道哦。”推开他的人眨眨眼,笑容乖巧,“但是是送给五条同学的新年礼物,怎么能让你动手嘛。”
五条悟难以反驳,脚下动了动,还是停在一边,看着她动作利落地开始制作甜点。馅料,酥皮,装饰品,一点点在她手下完成,他双手插兜,盯着她的侧脸,冷不丁开口。
“你最近都没怎么盯着我看。”
宫崎千寻对他难以言明的心绪一无所觉,头也没抬地笑着应到:“因为五条同学很困扰,所以尽力克制了。”
或许该高兴的,毕竟还为了这件事特意找人打了一场,但不知道针对谁的怒气闷在胸口,哽得五条悟说不出话。
“……我先回去了。”隔了片刻,他撂下一句话走出厨房。
没人追出来,他放慢的脚步又加快,裹着一身寒风不爽地回到客厅,挤进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之间,把两个昏昏欲睡的同期冻醒。
“五条,你真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撑起脸颊的家入硝子瞥他一眼,懒洋洋地吐槽。
夏油杰不堪其扰地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感叹:“千寻脾气那么好,你都能隔三差五和她闹起来……夜蛾老师上次还训我不该被你一挑衅就稳不住——这谁能稳住,明明不是我的问题啊。”
“等等,杰,”他打断到,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惊讶语气问,“怎么就从‘宫崎’变成‘千寻’了?”
夏油杰慢悠悠地对他露出了笑容。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五条悟再度一哽,越发不爽地皱起眉,下一瞬,飞快把冰凉的手按上了同期们的脸颊。他松了眉峰左右看一眼,家入硝子一个后仰缩进被炉,鼓动着坐直的夏油杰教训他,他挑眉挣脱辖制,顺理成章地和挚友一齐跳起来,打打闹闹地冲进了院子。
等他们活动完筋骨回来,宫崎千寻也端着烘焙好的甜点进了屋。
五条悟看着被推到面前的精致点心,尝了一口,胸口残留的郁闷不知不觉化开——比以往吃过的任何点心都更恰到好处的美妙甜味,让他不由得开口称赞。
“单论甜点,你的手艺比较厉害。”
在他对面坐下的宫崎千寻笑了起来:“因为特意研究了很久。要说秘诀的话……‘甜味是幸福的味道’哦。”
那笑容带着深深藏起的怀念,让他落匙的手一顿,定定看了她一眼。
甜点用完之后是五条家准备的晚餐,四人一边聊着天一边用完餐,看着电视等到了新年倒计时。
节目里的主持人表情夸张地数着“五、四、三、二、一!”,围着被炉的四人却头也不抬,就着背景音各自写完了新年“初笔”,说是意味着新一年的目标及祝愿,但其他三人都没有太当真,唯独宫崎千寻提着笔对着纸沉默了一会才落下。
五条悟抬头望一眼,她写的是四个字。
——“万事大吉”。
写完字,让人收拾了一片狼藉的桌面,倒计时早就结束,坐了几小时的四人各自起身活动。家入硝子去庭院里看雪景;夏油杰问到书房的位置,打算找点有意思的古籍打发时间;宫崎千寻则走出门转到廊下,五条悟跟了过去。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洁白色彩一片片零落,将满庭积雪堆得更为厚重,几乎盖住了一院精心布置的新年装饰。寒风晃动廊下的灯笼,两人隔着灯并肩而立,在摇曳的光影中望向漫天飞雪。
天幕的新月已经隐没在重云后,但檐下的纸灯笼圆圆如月,投下满身明亮的光辉。
宫崎千寻今天穿的是冬季校服,代表“特殊监管”的白衣披在身上,恍神的五条悟仿佛又见到了那身白无垢。
同样的雪夜,同样的人,他转头看她,一时无声。感受到久久不曾移开的视线,宫崎千寻疑惑回眸。
“五条同学?”
五条悟倏然醒神,听着这称呼,不满地抗议到:“什么啊,把我叫得和夜蛾一样老了!叫杰和硝子就是名字,我却只有姓氏吗?”
没想到话题会忽然拐到这方向,宫崎千寻一怔。
“因为五条同学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俯身靠近她,“我难道有三个脑袋吗?”
被逼近的少女眨眨眼,想了想说:“五条同学不也一直在叫我的姓氏吗。”
五条悟果断改口。
“千寻。”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就飞快说:“好,该你了。”
宫崎千寻看着他不吭声。他抬手按住她头顶,拉长调子。
“来,跟我念,Sa——to——ru——”
两人的脸几乎要挨到一起,宫崎千寻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不得不小声叫了一句。
“……悟。”
满意的五条悟刚松开手,涨红脸的少女就一下子从他臂弯下钻出去,飞快跑掉了。
檐下灯笼还在摇晃,他直起腰,于变幻的光影中一瞬间想到了卧室里悬挂的红绳,想必也和头上的灯笼一样正摇晃着。
思绪一转到这里,隔着遥遥雪夜,隐隐约约有轻轻一声铃音传来耳畔。
“叮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