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垢情绪极为复杂。他手指在鼠标上又点了几下,看司音时,目光深邃,声音发沉:「这件事,容我再查一查。」司音眼神平静,与司无垢目光对视。她太了解司无垢了。这多岁的男人,他当了大半辈子的上位者,身上难免有着上位者的强势,以及司家人天然的优越感。她几乎能猜到这个男人心里想些什么——司音在司家的成长,确实是受了不该她受的委屈。可司无垢站在司家家主的角度,恐怕在内心深处觉得——司音不是没占便宜。毕竟,陆家再如何富有,在司无垢心里,也只是普通的「小门小户」,与在整个都权势滔天的司家比起来,简直上不得台面。司音从上不得台面的「陆家千金」,变成光芒万丈的「司家七小姐」。从这身份地位上看,她可是占了大便宜呢。而且,恐怕在司无垢心里,司音受的那些委屈,全都过去了。哪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是或多或少要受些委屈的?她如今不也健健康康,活得比许多普通人还更富足?再者说了,她如今各种优秀的履历,广阔的人脉,超出常人的眼界与见识……等等这些,都是生长在司家,才能获得的。否则,在陆家成长的司音,恐怕不见得会有如今这般优秀。显然司无垢选择性遗忘了,整个司家,其实从来没有管过司音的教育问题。司音目光看过去,几乎将司无垢内心深处的潜意识看得通透。而且很显然,对于她表明想要与司家断绝关系的话,司无垢并没有放在心上。从来都是这样的。他对司音的态度,从来都是轻视甚至无视。这样的习惯,几乎刻进了骨髓。以至于此刻,即便知晓司音的无辜,也表明了要弥补。可他依旧没有将司音那番话,真正放在心上。或许是觉得她在闹脾气。又或者是觉得,她的话不足以被重视。司音内心其实还挺平静。她甚至发现司无垢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应该是派人去彻底调查。调查当年抱错的全部细节,调查陆家以及陆晚晴的情况。司音无所谓地挑眉,起身时,长睫微垂,目光垂落在书桌上摆放的相框上。她顿了顿,素白的手指伸过去,将相框取来看了一眼。目光在相片中的某一点过多停留片刻后,她将相框重新放下,确实木质的背面朝上。转身时,清冷目光懒懒地瞥向一直沉默的大哥司沉钰。司沉钰站的离她近。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修长的手指按在椅背上,青筋隆于手背,显出整个人的紧绷。与司音对视时,那双深邃好看的眉眼里,全是复杂难言的晦涩情绪。司音目光清寒,挪着步子站到木椅另一边。正要与司沉钰擦身而过时,她顿了顿,倏地轻笑了声,意味不明地道了句:「这么多年过去,大哥还是一点没把我当外人呢。」说着,她也没等司沉钰回应,便是缓步离开。是的,司沉钰真是一点没把她当外人。进她的房间,动她的东西,都是一点没客气的。书桌上的那相框里,与其说镶嵌着一张照片,不如说,是镶嵌着一幅画。那是司音的画。司家人口不少,但大多都很忙,很少有机会能全部聚在一起的。难得有一次所有人都没缺席地聚在一起,便在二哥司沉宥的主导下,就在这司家老宅,拍摄了好几张全家福。那几张全家福,司家人都没有缺席。只除了司音。那天的司音,白天沾沾自喜地被大哥带出去玩。晚上要回家的时候,却找不到大哥。还好她打小机灵,才没被人贩子拐走。可等她好不容易狼狈地回到家时,发现大哥早就回家了。不仅如此,那一次难得的全家福,她因为晚归没能参与到。其实也不算多重要的一件事。可那时的司音多敏感啊。她那么深刻地意识到,整个司家都在排斥她的存在。那时的司音,多愚蠢啊。明明多多少少感觉到了,可她却不愿认清现实。苦苦哀求家人重新拍全家福不成后,她便自己动笔画有自己的全家福。司音有着极佳的绘画天赋,但她热爱绘画的原因却是——她没有相机。二哥司沉宥酷爱摄影,他拍家人,拍美景,拍世间难得的绝色,却从来不拍司音。司音受二哥熏陶,其实也喜欢摄影。可她没有相机。二哥的摄影设备,她从来是碰都不能碰一下的。她想要有自己的摄影设备,却没有人会买给她。所以在司音还没有能力挣钱的年岁里,便是用画笔,代替了摄像头。还好是她绘画天赋了得,才能将生命里珍重的回忆保存下来。只可惜,从她的婴幼儿时期,到她自己作画的那期间,没有一张关于她幼年模样的照片保留下来。而那张有她在的「全家福」,她那年花了数月时间,才画到惟妙惟肖,精美到堪比照片的程度!曾经的她多珍视自己画的那张「全家福」啊,她拿去给「家人」看,希望他们能用她画的「全家福」,摆在家里显眼的位置,取代那些没有她的照片。可是啊……结果可想而知。在所有司家人眼里,她从来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她花费心思画那张「全家福」,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可笑的是,如今她想离开司家,那张「全家福」却被摆上了书桌。司音怀着复杂心情回到自己院落时,一眼便看到立在自己院落里的轮椅人。这夜的月儿被乌云遮了半边脸,院子里亮起昏黄色调的地灯。晏迟坐在轮椅里,微靠着脑袋,湛黑的眼眸轻轻浅浅地微眯着。浅淡月华垂落在他冷白的侧脸,清冷而寂静。让人想起晨间的竹叶青上,点缀着干净冷清的露水。那清绝旖旎的人间绝色,司音不管看多少次,目光都忍不住驻足。不过这次,也仅仅只是淡淡的欣赏,眸底并无多余情绪。甚至,她也没有上前交流的意思,只看了几眼,便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轮椅在身后滚动的声音徐徐传来,她也没有在意,径直进屋。司音的房间其实不大,里间卧室和外间厅堂,后院还有个精致的小厨房。她已经准备和司家断绝关系,对这里也没什么留恋的。只不过——她蹲到厅堂靠近地面的一个柜子前,将里边的东西先取出来,然后手指拨动开关,打开底层一个暗格。从暗格里,取出一方形小木箱。一年未归,她的房间被人打扫的看不到一丝灰尘。唯独这藏于暗格里的木箱上,沾着些许灰尘。司音也没嫌弃,只轻拍几下,便打开木箱。木箱里多是她从前珍藏的「宝贝」——有林予臣多年来为她写过的诸多情诗;有她自己手工制作的小玩意儿;有「家人」难得施舍给她的些许「礼物」;而最多的,便是她的画册。画册一共有十几本,大多是她为家人作画,只有少数是记录着某件事,或者她喜欢的风景。十几本画册,司音最终只取了三本,摞在膝盖上。剩下的诸多「宝贝」,她便重新放回进纸箱,又重新放回暗格。是的,与司家断绝关系,司音什么也没想带走,只三本画册。画册里承载着诸多回忆,她光是抱着那沉甸甸的重量,脑海里便如走马观花般,各种画面一一浮现。她将其放到桌子上,随手打开一页,目光便很快飘远,明显是有些出神。直到耳畔传来清冷男声——「这是你的小竹马?」司音这才回神,微拧了下眉头,侧目看向一旁的晏迟。男人却难得没有看她,他黑漆漆的眼眸,一眨不眨,凉幽幽地盯着画册上的那一页。那一页是司音相当得意的作品——唯美星空作为背景,两只小孩的背影,在一片暗绿的山坡上,仰望着璀璨星河。这是极唯美的画面,可偏偏有一处不和谐的存在——两只小孩的背影里,可以看出一只是女孩,一只是男孩。可那小男孩,却是赤.裸着上半身的。而晏迟的目光,正是冷冷盯着画中小男孩光洁的后背。司音也看向画中的林予臣,她突然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的目光,悠远绵长,显然是透过这幅画想起了什么美好回忆。晏迟冷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扣着轮椅扶手。他那张在司音面前素来温和从容的俊脸,此刻难得显出几分冷凝与僵硬。可惜此刻的司音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她确实是想起了美好回忆,兀自笑起来,颇为怀念地缓缓讲述道:「那大概是十岁左右吧,盛夏的天,林予臣带我去山上看流星雨。」「然而那夜并没有看到流星雨,反倒是夜里的山上好多蚊子,我心情烦躁得想打人。」「然后予臣哥他就脱了上衣,白嫩嫩的小胳膊往外一伸,用他自己喂蚊子,这样蚊子有了明确目标,就不会来咬我了……」说到这里,司音甚至又笑出声来,显然是想想都觉得当年的林予臣幼稚可笑。这件事从旁观的角度听一听,其实也挺好笑的。可偏偏晏迟眼色冷沉寡淡,没有一丝笑意。反倒是他心底的系统突然出声:【卧槽!这个林予臣小小年纪就好会啊!!!宿主你多学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