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是个男丁!”婆子夸张带着尖锐的声音,钻进奄奄一息赵圆珠的耳朵里。

    赵圆珠如同再次从汴京走到大都,从身到心,皆四分五裂。

    凛冬时节,外面雪快莫过膝盖,她的全身上下却已被冷汗湿透,失神无力的双眼,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自己。

    那张惨白到泛青的脸,空洞的眼神,突起的颧骨,她熟悉又陌生。

    那正是她自己。

    赵圆珠对她说,走吧。走吧。

    回家去,回家去。

    可哪里还有家啊!

    她的故国家乡已经破碎,她也早已破碎,就是一个玩物,辗转沦落在完颜氏手中。

    赵圆珠就那么定定望着半空中,无根浮萍飘来飘去的自己,耳边兴许有婴儿的啼哭,她都没听见。

    “府尹,府尹。”碧青在叫喊,床帐帘钩清脆碰撞,“已经辰时了,小的伺候你起身洗漱。”

    赵圆珠睁开眼,茫然盯着帐顶,抬手抚上眼角,不期然满手心的湿润。

    又是噩梦一场。

    碧青拿了衣衫来,絮絮叨叨说了早点,“高娘子出去馄饨铺买冬笋鲜肉馄饨去了,冬笋鲜肉馄饨鲜得很,小的能吃一大海碗。高粱子说小的这张嘴,除了吃,就是说话。小的也没法子,就是喜欢吃,喜欢说话。这该如何办才好呢?”

    “哎呀,府尹又做了噩梦。”碧青俯身理着床褥,摸到濡湿的枕巾,忙起身关心打量赵圆珠。待看到她略显憔悴的脸,碧青心疼地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念了一圈她独有的驱逐邪魔咒。

    赵圆珠被碧青逗笑了,她还真找准了方向,他们是恶魔,她是心魔。

    碧青与高娘子都是她雇来的帮佣,签了五年契约。高娘子年长稳重些,带着年轻活泼的碧青,两人品性都不错,做事也麻利。

    碧青喜欢碎碎叨叨,她很有分寸,在外从不多言多语,只喜欢与高娘子拌嘴。

    赵圆珠也不拦着,她喜欢听碧青讲她那些琐碎、小小的烦恼。

    比如今日天太蓝了,怎地会有那么蓝的天呢?

    园子里的菊花,被狸花猫踩断了花枝。狸花猫狡猾得很,知道自己闯了货,躲在柜子上不肯下来,害得高娘子找了它足足一个半时辰。

    若是人生,就只有这些烦恼,就不失为幸福了。

    碧青不知说到了何处,咯咯咯自己笑了,喊道:“府尹,你还没穿夹衫呢。高娘子说,今儿个估摸着要下雨。衙门里冷得很,府尹在官袍里面多加件夹袄吧。府尹穿官袍真是威风啊,比郎君们穿起来威风!”

    赵圆珠接过碧青手上的夹衫往身上套,笑问道:“碧青也想做官?”

    碧青嘟了嘟嘴,怏怏道:“我哪做得了官。阿娘自小就骂我笨手笨脚,针线做不好,生得又不好看,嫁不进好人家,去大户人家做粗使婢女都会被嫌弃。亏得大哥二哥们聪明,他们是家中的顶梁柱,要像小的一样,家指定得垮掉。”

    赵圆珠抬眼看向碧青,圆圆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加上圆圆的脸,喜庆

    又娇俏。

    那张永远洋溢着笑容的脸上,难得浮起了惆怅与疑惑,手上不停整理着被褥,道:“可大哥二哥他们没顶起家,一个月赚不到三贯钱,钱到手之后,先去吃场酒,瓦子里玩耍一番,拿回家能有一贯大钱就阿弥陀佛了。阿娘每个月都眼巴巴等着小的月钱,好拿回去养家呢。”

    碧青每个五贯月钱,高娘子七贯,在世面上不算高,也不算低,属于中等偏上水平。除月例之外,还有四季衣衫。逢年过节时的红封,偶尔的鲜果吃食,她与高娘子都有份。

    赵圆珠皱了皱眉,问:“阿青,你明年就要成亲,你阿娘给你备了多少嫁妆?”

    碧青愁眉苦脸道:“阿娘告诉小的,嫁妆带到婆家去,到头来还是会被婆母骗出来,白养了不相干的一大家子。可阿娘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我就是婆家的人了。府尹,小的就认得几个大字,懂不得太多的大道理。阿娘的话,楞给小的绕糊涂了,究竟哪一种才对?”

    赵圆珠沉吟了下,反问道:“那你以为呢?”

    碧青的脸皱成了苦瓜,努力思考起来。

    赵圆珠没再管她,且由她自己想去。

    洗漱完出来,陈艳已经坐在了案几上,捧着一碗馄饨埋头苦吃。赵圆珠在她对面坐下,笑道:“你的鼻子还真是灵。”

    陈艳头也不抬道:“高娘子出去买馄饨时,船儿看见了。”

    船儿是陈艳雇来的使女,两人的宅子就一墙之隔,经常互相串门。

    吃完馄饨,陈艳漱过口,道:“快到中秋了,衙门的事情多,我们得快些。”

    赵圆珠低头理着官袍,嗯了声。

    陈艳走在前,回头看向赵圆珠,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赵圆珠朝她挑眉,道:“你向来有话直说。”

    陈艳为难了起来,道:“你的神色不大好,可是又做噩梦了?”不待赵圆珠回答,陈艳咬牙怒骂:“都怪那该被千刀万剐的韩企先!”

    赵圆珠道:“韩企先早已经化为了一堆白骨,且大都都没了,再去怪他,岂不是庸人自扰。”

    陈艳说了声也是,她没再多说,转回头默默朝前走去。

    她们在燕京府衙,一人为府尹,一人为推官。照理来说,同僚之间关系不能太好,不然衙门就成了铁板一块,会引起上位者猜忌。

    但她们装不出来疏离,在完颜宗弼的后宅,她们两人彼此相依为命,熬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所幸她们遇到了心胸开阔的赵寰,只要当好差,不会管她们私底下的关系。

    船儿前两日回来说了个传闻,岳飞从大都带回了被俘虏大宋女人所生的孩子,赵圆珠所生的兀里昧亦在其中。

    这群孩子,被悄无声息送走了。至于去了何处,那人没告诉船儿。

    陈艳知晓赵寰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将这群孩子送回她们身边。她甚至没有过问她们的想法,就是不让她们为难,困在过去。

    要是问了,她们认还是不认?

    认的话,哪怕再母慈子孝,

    过往会如影随形,不时冒出来朝心上扎。

    ()?()

    若是不认,她们身为母亲,虎毒不食子,会被千夫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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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糊涂蛋多如牛毛,伪善之人更数不胜数。

    ()?()

    陈艳得知此事之后恼怒不已,顺道查过去,搬弄是非之人,就纯粹是愚蠢之恶。坏不到哪里去,更谈不上好。

    ()?()

    好比啪嗒掉在碗里扑腾下的蚊蝇,令人顿时胃口全无。

    陈艳严令船儿不许再提此事,更不能对高娘子与碧青说。

    这件事既然能传到船儿耳朵里,难保不会传到赵圆珠面前。

    没人比陈艳更清楚,赵圆珠有多恨完颜宗弼,就有多恨自己。她厌恶自己的软弱,痛不欲生,又拼命活着。

    陈艳有了心思,赵圆珠很快就察觉到了。待上了软轿,她微笑着问道:“你可是也听到了兀里昧的事情?”

    “啊?”陈艳愣住,上下打量赵圆珠的神色,忙安慰道:“你别多想,那些人坏得很,唯恐天下不乱。”说着,自己也觉着干巴巴,懊恼闭上了嘴。

    赵圆珠道:“我知道。如实说,我刚听到的时候,心情是很不好过。纸包不住火,岳枢密使做得算小心,还是有好些人看到了。他们将骂名,统统归到了赵统帅头上,暗地里骂她的话,难听得很。什么毒妇,暴君,自己生不出来孩子,巴不得人人都断后。更离谱的是,还造谣说她将孩子全都挖心掏肺,将他们烹了,吃了采阳补阴。偏生,还有好些蠢货相信,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陈艳瞪圆了双眼,气得脸都青了,骂道:“这群狗东西,纯属血口喷人,借机污蔑赵统帅的名声!”

    赵圆珠道:“你想我都知道了,赵统帅岂能不知道,但她一概没理。我当时也不理解,后来我明白了。赵统帅出手,事情势必会闹大,正中了那些蛆虫的下怀不说,还会将我们拉到明面上来。”

    陈艳又怒又自责,道:“我真是迟钝,这般大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赵圆珠笑道:“主要也不是针对你,知道你脾气可不好,骂到你面前来,岂不是自找苦吃。这种事情吧,只要自己不在意,他们就拿你没办法。”

    陈艳沉默了下,道:“我在意。听到大都二字,我都会下意识难受。”

    赵圆珠怔了下,凄然一笑,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幸好,这些过去了,都过去了。”

    陈艳嗯了声,问:“他们被送到了何处?要是以后再找上门,又得再被提起来。”

    赵圆珠道:“送到了走波斯大食一线的海船上,由尚富贵看着。”

    陈艳松了口气,海船去到波斯大食,一来一回,至少一两年。尚富贵做事可靠妥帖,加上他的教导,留下他们一条命,以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圆珠想起了碧青,说起了她的事情,“她阿娘向着两个儿子,哄着她养家呢。快成亲了,连嫁妆都舍不得给她准备一些。听说定亲的那家兄弟三人,碧青的未婚夫君排行老小,兄长都已经成亲,侄儿侄女双全。兄弟尚未分家,一大家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各有各的小心思。没了嫁妆傍身

    ,以后有的是龃龉。(s)?()”

    陈艳身为府衙推官,见多了兄弟妯娌之间不合,争产反目成仇的案子。尚未分家,碧青的月例就要上交到公中去。嫁人前落不下钱,嫁人后一样落不下钱。

    “碧青心大,成日乐呵呵,受了欺负,她还不一定知道。()?()”

    赵圆珠无奈得很,叹息一声,“早上她也很是疑惑不解,为何她阿娘处处看不起她,又要等着她拿月例回去养家糊口。我让她自己去想。人要自立自强,难得很。跌个大跟头,也不一定能警醒。?[(.)]?▉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陈艳附和道:“要是告诉碧青实话吧,就怕她理解了一半,做不到硬着心肠对她阿娘,到头来反倒更难过。()?()”

    赵圆珠道:“可不是。想不通就这么乐呵呵一辈子,有时也不失为一种好事。最难受的,便是虽看得清楚,却无能为力。”

    像她这样,开解归开解,深夜同样噩梦不断,泪湿枕衾。

    陈艳又说起了高娘子,“我听船儿说,前两日高娘子旬休回来,眼睛红肿着,好像大哭了一场。船儿就关心问了,高娘子不愿细说,敷衍船儿说是被沙子迷了眼。高娘子是二嫁,前面夫君婆家人都没了,就留下个女儿,随她改了嫁。跟如今的夫君汪达又再生了个女儿,今年已经五岁了,后面未再生养。那汪达是家中独子,高娘子提过一嘴,说是婆母到处求神拜佛,盼着她再生个儿子,好继承汪家香火。”

    高娘子家在南城,按照赁来仆妇的规矩,平时住在赵圆珠处,旬休节庆时再回去。

    赵圆珠曾在后巷遇到过一次汪达来找她,那汪达眉眼生得还算周正,只流于轻浮油滑,令人心生不喜。

    两人一路感慨着到了府衙,刚进了官廨,外面就一阵击鼓吵嚷。

    赵圆珠与陈艳忙走了出去,差役冲着扭在一起的几个汉子,训斥道:“公堂之前打架,成何体统,速速放开!”

    在看热闹的人堆中,一个中年矮胖汉子走出来,将被揪住的汉子推搡几下,大声道:“要告他奸我娘子!”

    汉子衣衫不整,被推得趔趄几步,看到眼前的赵圆珠,忙耷拉下脑袋,躲躲闪闪不敢抬头。

    赵圆珠感到眼熟,再仔细定睛看去,不禁脸色微沉。

    好家伙,汉子恰巧是高娘子的夫君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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