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小了些, 雪花却越来越大了。如柳絮般,在半空打个卷儿,徐徐坠落, 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土黄雪白, 混在一起既脏又冷, 令人心烦意乱。
冯栋才却恨不得下一场瓢泼大雪,好将自己埋了作数。
“这......, 这成日就没得个消停!”冯栋才哭丧嘟囔,抬手搓了搓脸。
一切都乱了套, 他跟蒙眼的驴子一样,转了几圈, 头晕了,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几上。
“转运使,赵统帅的兵没乱杀人, 城内都好好的。”徐府尹见冯栋才六神无主了, 眨巴着眼睛安慰他。
冯栋才猛地横过去, 一蹦三丈高, 指着他狂喷:“没杀人, 没杀人你就能不当回事了!赵统帅那是谁, 她可是在燕京, 在北地!离西北远着呢!”
“不远,平阳京兆离延安府,凤翔府都近。”徐府尹步步后退, 讪笑着辩解。
凤翔府与延安府,再加上临洮, 几地加在一起, 等于沿黄河一带, 全部归到了赵寰的势力范围。
冯栋才思及此,脑子嗡嗡响,愤怒淬道:“蠢货!离得近,莫非还是好事?”
贺提辖插嘴道:“如此一来,西夏、金国与南边朝廷的边关,就隔着北地的疆土。两国要来犯,也打不到朝廷的地界,难道还不是好事?”
冯栋才气得眼前发黑,罢了,不能计较,他们两个都是蠢货!
眼下南边朝廷的劲敌,已不是西夏,更不是金,而是赵寰。
端瞧着徐府尹与贺提辖的反应,他们压根不认为赵寰打过来有何不对,更不见惊惶。
正义军不敢称民心所向,至少也是众望所归。
岳飞的兵没了军饷,至于熙和路的厢兵......
陕西路以前有李孝忠,一心抗金,积极募兵勤王,上书弹劾丞相李纲不知用兵。
结果他被追捕到处躲,名字都没保住,改成了李彦仙才躲了过去。
李孝忠不死心再次从军,一心守护赵氏皇室江山,坚守孤城,弹尽粮绝而亡。
陕州知州李弥大力主抗金,为了西北防务殚精竭虑。可惜被叛军连累被贬,后虽留在中枢,深陷各方权势斗争中,几经起伏。
有本事能打仗的,要不自己扯旗帜占山为王,要不被调入了南边朝廷中枢,几乎无人能落到好结局。
没钱没粮没军饷,也没能打仗的将士。冯栋才心头的一腔郁闷与悲愤,倏地就散了。
“城里情形究竟如何了?”冯栋才问道。
徐府尹与贺提辖等人面面相觑,道:“一切安好,赵统帅的兵丁不扰民,还关心百姓。见百姓出来看热闹,还好言相劝,说是天下雪了,外面冷,在家中呆着别乱出门。”
冯栋才哼了声,道:“她倒真是爱民如子。”
徐府尹顺口接道:“北地向来都如此,大宋朝报上所言不虚。”
冯栋才剜了他一眼,脑子转得飞快。
熙和路衙门总得要有人做事,他得去看看,见机行事。
冯栋才命小厮去拿了大氅来,道:“兵营且不管了,先去榷场瞧瞧。”
徐府尹与贺提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忙应下随着他出了门。
榷场接到朝廷旨意后,紧赶慢赶匆匆修成。为了方便,就建在驿站左邻。土墙瓦顶,勉强能挡风雨。
冯栋才一行到了附近,远远就见到从大门口,车马陆陆续续驶出来。
车夫蒙着头挡风雪,扬鞭驾车。车轮吱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看上去里面装着重物。
冯栋才掀起车帘打量了一阵,百思不得其解,让小厮停车。他下去拦了一辆马车,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何处,里面情
形如何了?”
车夫人老实巴交,见到冯栋才的官服,紧张得结结巴巴。
这时车里的东家见状,赶紧下来,上前拱手见礼:“原来是指挥使,不知指挥使有何事?”
冯栋才再问了一遍,上下打量着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好似无事发生。
先前不是说,榷场被赵寰抢了吗?
男子答道:“姜府尹说了,我们是大宋的商队,与西夏人做买卖,是在给西夏人送刀。要赚银钱,大宋有的是机会。比如北地,那边快过年了,今年地里有收成,地界太平了,哪愁没买卖做。我们,”他伸手朝前后车马一指:“正赶去北地呢,生怕去晚了。”
原来如此!冯栋才恍然大悟。不过,姜醉眉为何来到了此地?
冯栋才且将姜醉眉放到一边,问道:“那西夏的买卖人呢?”
男子嘿嘿一笑,道:“西夏人咱可管不着,听话的,就能留条命。不听话的,就得倒霉了。转运使,若没事,在下就告退了。”
冯栋才摆了摆手,男子见礼告退,车夫驾着马车驶离。
跟着下车一探究竟的徐府尹与贺提辖,袖着手朝大门口打量,见到守在门口的兵丁,惊慌地道:“那边有兵守着!”
蠢!没兵如何能镇住人。冯栋才斜了他们一眼,稳了稳神,抬腿朝大门走去。
守卫的兵丁早已进去禀报过,冯栋才他们到了门口,兵丁并未拦着,只警惕地打量了几眼,便放了他们进去。
原本用于验货物交易的大堂里,此时热闹又有条不紊。男男女女在忙着清点货物,装箱贴封条。
屋子东南角,摆着几张案几,几个小娘子在奋笔疾书。在案几前,排了好些西夏装扮的人。
屋子西北角,一群西夏商人被剥掉厚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们嘴里塞着布巾,被捆在一起,冻得簌簌发抖,脸都青紫了。
除此之外,屋里还飘着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去,在窗棂下,几具尸首就那么随意堆着。
冯栋才好半晌才艰难收回了视线,心止不住砰砰跳。
赵寰爱民,但她绝不是菩萨!
几人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无人理会他们。过了好一阵,才有个小娘子空了,上前打量着他们,道:“瞧你们身着官服,应当是熙和路衙门的人吧?”
冯栋才忙道是,“我是熙和路转运使,敢问赵统帅可在?”
小娘子客气曲膝见礼,道:“赵统帅不在,姜府尹在这里。不过她在忙,冯转运使且稍等,我去替你禀报一声。”
冯栋才下意识道了谢,待小娘子离开之后,徐府尹与贺提辖一并上前,不解问道:“为何是姜府尹来了临洮,听说她在相州管着衙门事务,领兵的乃是林将军啊!”
先前冯栋才也疑惑不解,这时脑子倒灵光乍现,郁闷地道:“姜府尹只怕是要升官了。”
两人没明白,正想再问,这时身着戎装的姜醉眉,从门外大步走来。
几人忙看过去,见她面容姣好娟秀,举手投足斯文有礼,眉眼间却透着冷硬,气质十足。
姜醉眉眼神凌厉,扫了几人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冯栋才身上,道:“你就是熙和路转运使?”
冯栋才忙道是,拱手见礼,刚要开口,姜醉眉已经语速飞快道:“我忙得很,所以就不寒暄了。首先,正义军占领了临洮,接下来,熙和路都会属于我们。你们是赵狗的官员,一心效忠他的,赶紧回去收拾行囊离开,我们绝不拦着。”
冯栋才从没见过如此干脆的命令,一下傻了,不禁看向徐府尹与贺提辖。他们两人同样满脸呆滞,还没回过神。
姜醉眉没理会他们,指着大堂,简要介绍了下,道:“在排队的,是降服
大宋的西夏人,我们在给他们立户帖。那边的尸首,是叫嚣着要我们放下刀箭,跟了他们,会好生疼爱我们,不知死活的臭男人。被捆着的这些,是嘴巴比骨头硬的。挖矿缺人手,他们嘴皮子厉害,正好拿来用。”
这般快!
不管以前还是现今,朝廷做决断,各党得经过许久的争吵,许久都拿不出个章程。
冯栋才脑中乱哄哄,理不清个头绪,忐忑不安地道:“姜府尹,此事甚是重大,可否容我们回去想一想?”
姜醉眉满不在乎地挥手,道:“回去吧,只是不要回衙门了。衙门的章,账本户帖等等,都要留着,敢毁掉一点,就砍你们身上的一部分来填补。我忙得很,没空说闲话。走吧,走吧,这里冷,你们也别在这里耽误事了。”
冯栋才惊恐万分,又彻底傻了眼。
不过三五句话,他们就被打发了。而且,姜醉眉的态度清楚明白,不接受任何商谈与条件。就算他们愿意留下来,还得看北地要不要。
冯栋才深深觉着,他们被嫌弃了。先前的那点拿捏心思,瞬间没了用武之地。
姜醉眉的意思,就是赵寰的意思。虽是如此,冯冻才还是想挣扎一下。
见姜醉眉准备离开,冯冻才急急上前两步,道:“姜府尹,我可能见见赵统帅?”
姜醉眉脚步微顿,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想见赵构,就能随意见了?赵统帅可是忙得很。不过,你想要上战场收复西夏失地,抗金杀敌,倒可以从军加入正义军,不仅可以与赵统帅相见,说不定还可以与赵统帅并肩杀敌。”
打也打不过,以前官场的那套,在赵寰的领导下,完全不适用。
冯栋才彻底呆住,肩膀塌下来,彻底萎了。
*
岳飞的主帐里,吵闹哄哄。
张宪等亲信知晓前因后果,脸色沉重坐在那里没动。其他如王贵,傅选等人,涨红着脸,怒道:“都统,我们就这般束手就擒了?北地的兵中,可是还有好些娘们儿!我们被一群娘们儿打败了,等到传出去,我们哪还有脸?”
姚岳气得一拍案几,骂道:“女人向来心肠歹毒,水性杨花!赵寰那娘们儿,亏她还姓赵,连父兄都不放过,以后她哪有脸面对赵家祖宗。又好比那刘氏,都统待她哪里薄了,她不但......”
岳飞神色冰冷,董先见状忙住了嘴,尴尬了下,转而大声道:“我们此次败了,如何向朝廷交待?”
董先忧心忡忡,道:“丢失了临洮,坏了与西夏的邦交。朝堂上那群文官,岂会放过都统,定会在官家面前参上一本。”
岳飞从匣子里,取出赵构的旨意甩在他们面前,沉声道:“打,如何打?我们的刀箭,本不该对着大宋同胞,更不该奉到杀了我们千万同胞,占去我们疆土的敌国手上!”
王贵走上前取了旨意一看,先前的愤怒,被堵在了心口,默不作声将纸递给了旁边的傅选。
等到诸将看完旨意之后,屋内安静了下来。
赵寰的兵只有区区两三千,却围住了他们几万人的兵营。
可赵寰的这几千人,他们沿着兵营,每隔一段就驾着一架床弩。床弩后面,堆着密密麻麻,散发着比天气还要冷的弓箭。
他们是不愿意屈服,可肉身凡胎,如何能抵得过铁箭刀枪。
岳飞沉声道:“我们来到临洮,乃是为了镇守边关。定边被西夏占了去,大宋的疆土一退再退。如今的边关,可不是以前的边关。”
王贵犹豫了下,问道:“都统,姓赵的总不能一直围着我们,她究竟意欲为何?”
岳飞眼神沉沉,扫了屋内众人一眼,道:“身为兵,自当守国门,卫社稷江山。赵都统杀金贼,驱逐西夏,还百姓太平日
子,她向来所行之事,皆不过如此。她欲如何,等她来找我,便能知晓了。”
大家神色各异,怀着心思离开。
没多时,赵寰就闲庭信步,走进了神武右军的兵营。
岳飞穿着粗布常服,坐在塌几后,正在提壶斟茶,见赵寰进门,笑着招呼道:“来了,快过来吃杯热茶。”
“岳都统好兴致。”赵寰走上前,解着身上的大氅,笑着道。
岳飞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将茶杯放下,起身接过赵寰脱下的大氅放好,闲闲道:“我没了军饷,兵营又被你围住,下雪天,只能围炉煮茶了。”
赵寰笑了,坐下来看了眼案几,嫌弃地道:“就只有茶,连干果子都没一碟。岳都统,你简朴得过了些。”
岳飞走回去坐下,取笑她道:“比不过赵统帅,在陆家园子一掷千金。”
赵寰哈哈笑道:“那次可是将我身上所有的银钱都花完了,不过,现在我钱袋又鼓了起来,从西夏那里得了不少钱财。”
岳飞递了茶给她,道:“都稳妥了?”
赵寰捧着温暖的茶碗,舒了口气,道:“眉娘子在忙着,她做事干脆利落,比我考虑得少了些,应当很快就能办妥当了。”
岳飞不解,抬眼看向赵寰。她笑盈盈解释道:“她是快刀斩乱麻,真用刀斩。先前我听说冯栋才他们去了榷场,应当也被她解决掉了吧。”
想到冯栋才他们的习性,岳飞不禁沉默,片刻后道:“冯栋才算不得坏人。”
赵寰笑了下,干脆道:“岳都统慈悲,对谁都怀着三分善意。坏不坏倒是一回事,关键是,他能不能适应北地的做事方式。我恨透了党争!”
岳飞听到赵寰沉下去的语气,不由得抬眼看向她,问道:“你让姜醉眉前来,是要她做转运使?”
赵寰点头,道:“陕西六路的转运使!”
陕西路如今只剩下了四路,两路在西夏手上。他怔了下,问道:“何时出兵?”
赵寰不紧不慢道:“越快越好,西夏那边一得到消息,肯定会派翔庆军出兵、迟早的事,我们得打他个措手不及。正好,夺回几城失地,就当过年庆贺了。怎样,岳都统,你可愿意领军?”
岳飞无奈,道:“我如今可还有何选择?”
赵寰冲着他笑,问道:“你底下的部将们太过复杂,他们可会同意你的打算?”
岳飞的兵将来源复杂,比不得太平时的兵将。在有共同的利益与目标时,他们能听岳飞的号令。
若是等到有更大的利益时,他们就能背叛他。赵寰绝不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这也是赵寰要围岳飞兵营的原因,她信岳飞,却不信他的部将。
岳飞想起先前他们的反应,斟酌了下,坦白地道:“我还得与他们商议。”
赵寰递给他一张纸,道:“他们不行,他们不能留在军中。我要把他们带走,去审讯。”
岳飞怔了下,伸手接过纸,看到上面写着一长串名字:“王贵,王俊,傅选,董先,庞荣,姚岳”,全部是他麾下的得力将领。“注”
前世时看到这份名单,赵寰就很生气。这些人背刺岳飞,陷害忠良,老天无眼,居然让他们得到善终。
虽说这辈子他们没来得及行恶,但人的本性不会变,他们绝不能继续留在军中。
岳飞是真正心怀大义,那批军饷,是他拖延了,等着她从北地调兵赶来。
当时在陆家园子,岳飞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只打金贼与西夏,还大宋河山一片安宁。
她们从浣衣院杀出来,要向抛弃她们的大宋讨要一份公道。
抛弃了岳飞的大宋,这份公道,她一并替他讨了吧。
赵构,秦桧,万
俟卨,张俊......
赵寰解释道:“巨野那一站,我当时就想问,你的部下可会趁机诬陷你。后来又一想,毕竟是你兵营的事情,我不好插手,赵构还急需你,不会对你如何。此次不同以往,无论是抗金还是打西夏,与赵构的想法截然相反,等于与南边朝廷彻底决裂。他们要升官发财,在南边朝廷容易,在北地,就得收着了。他们会令你的军心不稳,若是在战场上倒戈,不仅给你带来没顶之灾,还会令其他的兵陷入灾难。”
岳飞脑中闪过平时他们的种种举动,互相并肩作战的日子,神色纠结,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寰平静地道:“岳都统,我敬仰你的忠,佩服你的义。你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只要你坚持这点,就能无愧于心。”
岳飞手握着纸,直觉犹如千斤重。这份名单,只怕是她费了心思,收集了许久。他信任赵寰,她不会害他,更不会无的放矢。
赵寰没有催促,自顾自吃茶。
岳飞终于放下纸,诚恳地道:“赵统帅,他们是我的同袍,留他们一命,放他们离开吧。无论他们以后会如何诋毁我,我都不悔。你先前对我说,我们都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既然难,哪能不遇到风雨。我只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哪怕是死,又有何惧!”
赵寰胸口滚烫,鼻子直发酸。
这就是岳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