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
无妄坐在亭子里,对着眼前的英雄帖唉声叹气,已经持续了半个钟头。
旁边的小和尚看他长吁短叹,若在平时,早就忍不住笑了,但今天他笑不出来,因为这英雄帖,会让少林不再是以前的少林。
“窗下清风让邓栗代我去了,但经过唐家堡那么一闹,那些人肯定是都不待见邓栗了,这回是没法让她代劳了,但我自己又不想去……”无妄长长叹了一口气,“当方丈怎么就那么麻烦呢……怪不得少林都是光头,看来全是愁秃的。”
“方丈,这回英雄大会,你真的要去吗?”
无妄又是一口长叹:“是啊,不去还能怎么的?”
“那如果你在英雄大会上把所有人都打赢了,少林是不是还是玄门第一?”
“英雄大会不打架的。”无妄摆摆手,“我们这些老家伙哪里会真的去打架啊,也就狮子会这种事儿,让小辈打打,谁输了都不丢人。”
“那英雄大会都做什么?”
“就一群人吃吃饭,聊聊天,通过几个协议什么的。”
“这样啊……”小和尚明显有些失落。
他这个年纪,对故事里的快意恩仇还存在着幻想和憧憬,听到“英雄大会”这样的名字,脑子里就飞起来少年少女银枪白马这样的画面,结果无妄直接搞成一群中年男人围着桌子撕逼……这确实让人兴致阑珊。
无妄看到小和尚失望的表情,不免起了点恻隐之心,补充说道:“不过谁做领袖这种事,手上的硬功夫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们还是会试一下手,虽然是点到为止,但也会分出个高低。”
小和尚眼中微微起了一些光:“那方丈,你能胜过张不尘吗?我看英雄榜上前十没有你的名字。”
“那只是虚名。”无妄说,“我要是认真起来,就那三个道士,加一起都不够我打的。”
“方丈真厉害。”
“何足挂齿。”无妄说着,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喜乐在,如今的少林,可以说是到了最好的时候,但喜乐没了,天上天下,都没有喜乐的踪影了。
早知如此,无妄宁愿他没有开启命盘,还能陪他一块儿赏赏桂花,吃些桂花糕。
无妄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流云,眼眶微润。
“方丈师父,都快中秋了,他们……还不回来吗?”
无妄听到声音,愣了愣,回过头,看到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抱着一杯奶茶,朝他走来。
唐家堡之事结束后没多久,钟洁上了少林,她是来找周蚕的,只可惜那时候周蚕已经和邓栗一起下山了。
她知道后就立马要下山去找周蚕。
无妄知道她在唐家堡的事,她对周蚕的痴,除了命运使然,也有邓栗在其中推波助澜的成分。
无妄对她心存愧疚,也知道如果放她在江湖上乱晃,说不定又会遭遇不堪之事,就喊住了钟洁,说过段时间周蚕就会回来。
钟洁就这样留在了少室山。
而她隔三岔五就会问一句,周蚕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无妄模棱两可地说,随后目光落在钟洁的奶茶上,“你不要总在山上买奶茶,这里是景区,太贵了……你要想喝我带你去买,那老板我认识,免费喝到饱。”
钟洁点点头,又转身离开。
无妄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
她自从上了少室山之后,每天都画着整妆。山上都是和尚,她画给谁看的不言而喻。就是觉得周蚕今天肯定就回来了,见她时不至于一脸憔悴。
粉色的头发一生出黑发,她也就跑去补色。
一切都是为了周蚕能回来。
但周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邓栗这回下山,是为了找张家清算。但如果只是想收拾一个张家,早该回来了,她肯定是要把策划唐家堡一事的推手给一块儿揪出来。
那人能够精准攒出这么一个局,却不漏一丝痕迹,能量巨大。即便是邓栗……
无妄本想劝邓栗算了,留得青山在,平和地度过一生也是个选择。但他清楚邓栗不会算了。
“钟洁。”无妄忽然喊了一声。
钟洁听到无妄的声音,愣了愣,回过头:“怎么了?”
“这回英雄大会,你要一起去吗?也许他们也会过去。”
钟洁的目光亮了起来:“真的吗?”
“不一定,我只是猜测。”
“我去,我要去!”
“那你……”无妄指了指钟洁手里的纸杯,“你的奶茶能给我喝一口吗?秋天了……我有点馋奶茶。”
钟洁说:“这个我喝过了。”
无妄点点头:“那我只喝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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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堡坏掉的建筑经过整修,基本都恢复了,这些天正在拼命除甲醛。
建筑上容易修复,但唐门被掏空的法宝库,却不是那么容易补回来。
唐红收到英雄帖时,盛怒之下,把刚修好的楼差点又拆了。
唐门鼎盛之时,和少林关系不错,而有唐门在,即便少林出了什么波折,也没人敢拿它做什么。
“少林和唐门同时动荡,让那群宵小动了心思!”唐红将英雄帖撕成碎片,随手洒在地上。
唐沙白知道自己妈脾气大,也不在这时候触她的霉头,只是想委婉地提醒她,唐家堡混进了探子,这个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估计都落入了那探子眼中。
何满尊压低声音说:“掌门晓得有探子。”
唐沙白微微皱起眉头,明白了唐红的用意,随即转身离开:“你们这么活着,累不累啊?”
何满尊看着唐沙白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喃喃道:“这都是为了能让你不用那么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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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驰是沿着一片巨大戈壁起的城市,有着全国最好的羊肉。
二十一门中“镇国”总部,就在新驰。
镇国名字虽然带一个“国”字,但其实是个民间组织,前身是墨门。汉王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各家都自寻出路,墨家却不动如山。
墨门与百家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侠”字。
他们不在乎皇帝姓什么,只在意苍生是否平安。如果皇帝暴虐无能,民不聊生,墨门弟子就会试图换一个皇帝,而如果国泰民安,他们就会维护这个政权。
秉承这种理念,墨门中一些弟子,自发成立了“镇国”这个组织。
最初组织只有区区十多人,行行刺之事。
时代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镇国愈发壮大。
其他门派不论神通强弱,最终目的还是求长生。但镇国似乎从来无意于长生、羽化这些事,他们只在乎苍生是否平安喜乐。
所以他们既不求长生,也不斗狠争胜,他们只打仗。
很多王朝的灭亡,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而新王朝的建立,也往往有他们的帮助。近代史中几场卫国大战,他们也都前赴后继。
正是因为这种性质,他们的名字虽然在玄门中家喻户晓,但真正见过镇国门人的,却少之又少。
这群人平时就像是幽灵,游荡在这片洒满他们门人热血的土地上。
苏十万坐在一家羊肉火锅店,悠哉游哉地烫着羊肉,许久之后,他终于将目光落在桌上的红色请帖上。
苏十万被称为天下第一红娘,所有人都只知道他是红娘,却不了解他另一个身份,他来自镇国。
这张本该送到镇国巨子手中,但等苏十万截胡了。
“英雄大会……这回有热闹看了。”苏十万喃喃自语,望向窗外,一个老伯正在小推车上烤羊肉串。
苏十万吃过他的羊肉串,调味和火候虽然算不上讲究,但用料扎实,吃得酣畅淋漓。
而这时候,一个高挑的男人路过小推车,随手拣起一根羊肉串,塞进嘴里。
老伯见他不付钱就走,连忙追上去,大喊:“20块3串。”
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老伯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有多高,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但再高也得给钱啊。
“你是在……喊我付钱吗?”男人忽然开口道。
“吃人东西,付钱不是应该的吗?”
“你说这羊肉串是你的?”
老伯愣了愣:“当然是我的,我烤的!”
“羊是你养的,羊是你杀的吗?”
“是!”老伯说。
“杀羊的刀,是你亲手锻的吗?”男人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想赖账?我看你年纪轻轻,衣服穿得也不错,怎么跟我赖账?你要不要脸!”
男人完全忽略了老伯的谩骂,继续问:“锻刀的铁,是你亲手挖的吗?挖铁矿的土地,是你亲手打下来的吗?”
老伯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神经病,不想纠缠下去:“行了行了,就当我触霉头,这羊肉串送你了。”
老伯说完,挥挥手往小车方向走去。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说什么送我?”
老伯见这样了,这人还不依不饶,不由破口大骂:“你这人是不是神经病?你吃不吃,不吃还给我,我拿来喂狗也不给你瞎糟蹋!”
男人听老伯这么说,不但不生气,反倒笑起来:“小子,你几岁了?”
老伯听到这人竟然叫他小子,怒火再一次冲上来:“什么小子大子,我六十四了,你该叫我姥爷!”
“六十四……宛如初生婴儿的年纪啊。”男人说着,再一次走到小车前,拣起一根羊肉串。
“你干什么……”
“小子,我说能让你多活三十年,你要不要活?”
到这儿,大伯终于是弄明白了,感情这人是个卖保健品的,他一把夺过男人手中的羊肉串,朝肉上吐了一口唾沫,随手扔在地上:“我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卖保健品的,专门坑老年人的钱,我这肉啊,就算扔了,也不给你吃……”
男人打断老伯的话,抬起手,按在老伯脑袋上:“大周天下共主八百年,兵起春秋,火引七国,皇帝出,一统天下……一统天下?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孩子般的游戏罢了。我眼中的天下共主,是天不再为天之高,地不再为地之沉,岁月不再行岁月之远,苍生不再生苍生之苦。小子,我有一国,生死为疆,日月为食,身后已是千年,眼前却是故人。这样的国,你要不要入?”
男人说话之间,老伯脸上深入沟壑的皱纹缓缓消失了,只余下眼角一些细纹,佝偻的腰背也重新变得笔直。
他回到了自己三十多岁时的样子。
老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男人把手放在他脑袋上,又乱七八糟说了一通话,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倒霉,遇上了这么一个神经病,再一次想要破口大骂,然而话刚要说出口,却愣住了。
因为那个男人……消失了。
刚才的一切就像幻觉一样,那个男人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而知道这时候,老伯才注意到自己的手。
干巴巴的手现在却变得紧绷结实,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一揉眼,他发现自己的老花眼好像也好了。
这时候,他确信自己病了,连忙收了摊子,去医院挂号。
苏十万却知道一切都不是幻觉,他观摩了整个过程,那个男人确实来过,送给他三十年。
火锅店的空气在这时候忽然变得冰冷起来,仿佛温度在短时间内下降了一大半,所有食客即便簇拥着火锅,也忍不住拢紧了衣服。
苏十万抬起头,看到对面本该原本空空如也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高挑的男人,男人戴着圆形的墨镜,正若无其事地烫着羊肉。
仿佛这本就是他的肉。
苏十万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这个男人:“你是……皇帝,崖正。”
“最近改名了,你可以叫我熊爷爷,也可以叫我熊大。”男人说,“你会把英雄帖交给你们的巨子吗?”
“即便我给了他,他也不会去的。镇国从来不参与这些事……你既然是那位皇帝,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也许你没那么了解她。”男人说。
“这回和之前的英雄会有什么区别吗?不还是一群人聊一些有的没的。”
“确实有些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一个时代结束前,总有些征兆,她是一个能够捕捉到征兆的人。”
男人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人再一次消失不见了,这一桌又只剩下苏十万一人了。
此时秋风起,灌进屋子。
苏十万愣了好一会儿,也跟那个老伯一样,仿佛产生了幻觉。但他很快笑起来,举起白牡丹茶,与秋风对饮——
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