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一阵又一阵的打击下动摇,仿佛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匆匆忙忙钉棺材的声响。为了谁呀?——昨天还是夏天,如今秋天竟已来到!这神秘的声音好像送葬时敲起丧钟一样。”
翌日清晨,周殊宇和孙铭辰都久违地睡到了自然醒。
出门左转再右转,不出几步路,两人便在天启神力传声的引导下来到了他的寝宫。
“看来,二位休息得还不错。”
天启一边在翻阅着书籍一边招呼道,丝毫没有要提及正事的意思。
“你在看什么?”
“『血影狂舞真史:净界伊始之望』,正好读到终章,『至上君主』与『兽王主宰』最终参战。”
“是魔域的历史?”
“也可以这么说,只是太过遥远的往事,倒不如说是故事罢。”天启并未否定,“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抱着过去观望,希望再看出些什么。抑或,无论如何,历史都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属啊。”
他合上书:“你们身上,有堤丰的气息,想必他也给你们讲述了不少往事吧……”
“你竟然知道他还活着?”
无论是天启的话,还是他平静的态度,都极大地出乎了二人的意料。
“我只是算准阿波霍斯不会彻底杀死他而已。”天启右手食指顺着书本封皮上怪异而夸装的雕纹勾勒,“当然,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些于眼下而言已无关紧要,没有任何参考或学习价值。阿波霍斯将他与联合天国的过去告诉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更加了解自己体内力量的来源。可魔域的过去对你们又能有什么帮助呢?堤丰性格如此,常常多此一举,徒增不必要的好奇心。”
“那你还单独留一天出来,总不能就是为了叫我们一起干坐着,什么都不做吧?”
“为什么不可以呢?”天启却反问,“人类常常推崇理性思考,你们也不例外。用理性去分析行为和目的,连接前因与后果,某种区间内,这固然是个很好的习惯,也足以使人受益匪浅。可现在的你们却应该,这片宇宙中还有很多事物,是无法用理性去看待的。”
天启张开左手手掌,一条光脉自他的掌心慢慢升起,逐渐地,周围的空间也蔓延出许多类似的光脉。忽而又汇聚在一起,盘根交错,连成一脉。
“理性的分析基于现实,犹如从细微的树根末端,顺着脉络,向着根部发起的探索。因为理性相信,树根就是一切的起源,那里有统一的世界,统一的法则,统一的理论。人类社会中,以此为代表的便是诸科学,相信你们更能够切身地体会到,理性带领下的科学,究竟对人类的发展有多么重要。
“但科学的发展并非没有尽头,正如『统一』也从未是一切的尽头……理性指引人类走到万物之根,发现日月,发现风雨,甚至发现了别的树。却在此时终于恍然大悟,『统一』的下一刻即是『混乱』,理想不过一瞬的幻想,身前身后,皆是『混乱』。于是在日光之下,扎根于泥土中,笔直朝上的台阶顷刻间皆灰飞烟灭。理性死了。
“理性会禁锢过于遥远的视线和思维,从而让你们无法看清,这场战争背后真正可怕的面目。”
三言两语下来,周殊宇和孙铭辰便已经陷入迷茫。新的思考也由此诞生。
“那……摒弃理性的感性,还有与之伴生的神学?”
天启摇头:“神学虽然是感性极具代表性的产物,但在人类固有的认信传统下,时至今日,神学似乎都还没能摆脱对『神』的依赖。”
“这话或许有些晦涩。换言之,科学与神学,就像极左与极右,看似大相径庭,实际亦有相通之诟病。——前者满眼都是客观,后者则满心主观。一个妄想凭借理性径直推向根部,一个则空想怀抱感性直接眺望根部。他们尽可能都拥有窥看真相的机会,却因为总是聚焦于一点,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相的全貌。退一步讲,在对根部这个荒唐的真理的执着下,即便他们最终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在看到真相的那一瞬间,他们也都会因各自的原因而崩溃,因为——支撑他们走到那一步的信仰已经完全崩塌。
“当然,神学者的情况可能会好很多。因为他们始终都只是在眺望,对于千里之外,万里之外,乃至无论多么远的事物,他们的解释都是同一种说法。因此,视线的调整也比理论的推翻与重建更加方便。
“即便如此,也并不能说明他们的立场具有优越性,因为他们仍然被自己目标禁锢。心的界限,为目光的远近所决定。哪怕拥有远到无限远的目力,只要『上帝』还没死,这愚昧的想法终究会害得他所能看到的真相越来越少。而尽头,就是当他不想再眺望的前一刻,最后所看到的那个点,——他的那个『神』。
“这只是感性最大的弊端,而非唯一的弊端。哪怕神学者突破了对『神』的依赖,他们也只能如盲人摸象般感知到某个方向的大概,其本质所附带的主观性,甚至较之从前还要更为偏激。即,他们太过在乎主观的作用以及远方的某某,而对于真正作为世界基础的万物却只停留在最基本最浅显的了解上。总而言之,无论是『统一』还是『神』,其最大的不足便是,作为一种目标,它们早已在起点就限制了诸人的视线。”
不知为何,这样拐弯抹角的话,却让周殊宇和孙铭辰感到莫名郑重。
“那我们……到底因该怎么做?二者综合?”
“这是一个理论上显而易见的答案。可是,什么叫作理性与感性并存,又应当如何真正将二者之一用于思考?”
的确如此。任何一个人要生活中要做到理性或感性,都算不上什么难事。但要在同时具备这两种思性,却又是难如登天,甚至可以大胆放言——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某人在某刻思考某事的方式,非左即右,怎么可能同时兼具呢?”
“的确如此,鱼与熊掌,自古不可兼得。”两人未曾想到天启竟会直接置于肯定,“不过,我曾在某个人类世界中听过一个词,『破镜重圆』,不知你们的世界是否也类似的词语。”
“有。”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天启感慨道,“第二次诸神战争结束后,某次短暂的闲暇,我曾久久思索而不得解的问题,竟然因为一个与感情相关的词语而顿然明悟。”
破镜……破镜……
两人也如同咀嚼某个无味的东西般,品味着这个词另外的深意。
“你们觉得,这与感性理性二者的融合,又有什么联系呢?”
破镜……再重圆……
“你们或许已摸索到些头绪,但诸世界也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你们自主思考。”天启径直说道,“『破镜』,即自我的破碎。人神乃至万物,皆不可为手段。相反,每一个事物本身就是一种目的。所以,在寻求诸世界之真理的两大立场中,将一切都当作手段的理性无法成功;将自我当作唯一目的的感性也注定失败。
“唯有将自我的所思所想、乃至所求所愿,统统碾碎。放弃以自我的角度窥看世界,转而以世界的角度去理解世界。而所谓『重圆』,便是在以世界的角度明悟一切后,以全新的视角重构自我。此刻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最终的目标,而只有前进的方向。这便是去除感性与理性二者之糟粕,而聚集其精华的方式。”
“可从『破镜』到『重圆』的具体方法呢?”周殊宇却问道,“除了『破镜重圆』外,我也曾听说过一句话,叫『落花难上枝,破镜难重圆』,已然破碎的镜子,即便能找回每一个碎片,也只能再得到一面充满裂痕的镜子,而不是……”
说到这里,他双眼顿然发光,似乎又想通了什么:
“难道说,『重构』的意思正是……”
“不错,”天启首肯道,“并且,以我的见解来看,这也预示着在抵达真正的大彻大悟之前,会经历不止一次『破镜重圆』。每一次的破碎与重构,都会铸就全新的认知,直到……
“再也看不出『镜子』的原貌为止。”
天启笑而不语,孙铭辰的补充,又是『命运』向他作出的一次有力论证。
“你们历经诸多才抵达威卡星,尽管决战在即,但对你们而言还不算太晚。踩在我们与历史的肩膀上,你们还有机会明白这一切。”
明白、这一切……
『一切』
“那尼克巴罗明白吗?”孙铭辰突然问道,“在与阿波霍斯对峙的时候,他曾明确提到信仰的力量。不过碍于当时的场面与气氛,也因为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我们都没有直接询问。而刚离开迦南不久,他又直接不辞而别……”
“嗯,对于他的不辞而别,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去哪里了?”
“自然是他该去的地方。”天启又笑着讲起谜语,“总之,至少在这场决战结束之前,他都不太可能赶得回来。至于信仰这种东西,其物质载体——包括『圣经』,『圣训』,『古兰经』,抑或佛教诸经等等,本身都蕴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引导性的力量,且与『法则』截然不同。
“以圣天国为例,尽管教皇的存在,也使得圣天国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与人类神学类似的缺陷,令天使们的视野受到限制。但作为『新教』建立者的尼克巴罗,以及教皇本人,他们与『圣经』间的隔阂并没有那么大,所以,他们能更容易地通透信仰。只是这种领悟是否足够称得上『破镜』,我便不得而知了。”
“如有神助……”周殊宇不由感慨道,“炽天使的存在,实际上也是一种便利。”
“至少在探索『深空』的过程,这的确是一个其他任何种族远无法比拟的优势。”天启的语调甚至还带着一丝羡慕的意味,“像是其他的人或神明,若非有奇遇,想接触到『深空』,恐怕都得先失去某位至关重要的亲近之人才行吧。”
周殊宇和孙铭辰才刚想起贝洛伯格的遗产,他便已转移了话题:
“正如你们能够走到现在的地步,我从过去一路走来,亦是踏过了由无数血泪构成的历史。也是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清楚,无论圣人还是罪人,眼下又是艰辛或悠闲,我们最终的归宿,都是别无二致的那个小光点。留在时间的历史里,被世人铭记或遗忘。即便侥幸得此生心满意足,也不过只是幸运些而已。与郁郁而终相比,倒没有多大的差异。死亡的瞬间实在太过渺小,历史只会首先记录下你的愿望与行动,最后在捎带手记住它而已。”
愿望与行动……
“历史可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力量啊,能够经历得起时间的检验与磨练,那这种事物本身就已足够伟大了。而身为时间的遗留之物,足以被尊称为见证者的它,则更是唯一一个能为『现在』乃至『将来』赋予存在之意义的、不可或缺的基础。”天启长舒一口气,“所以你们现在应该能彻底明白,这场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能拥有历史的未来,以及,那个曾创造了历史的过去。
世界本身并不重要,无可取代的,唯有祂的历史。
“明白了。”
“若是能存活下来,历史本身,一定会选择原谅我等吧……”
天启空叹一句后,便下了逐客令:“时候还不晚,”眼下大概临近正午,“你们再回去好生想想吧,将一路上遇到的一切,都再重新罗列一遍。哪些只是无关紧要的糟粕,哪些又才是能够显露出真理之存在的精华。”
“嗯。”
待到两人离开后,特寒里亚才从书柜与墙壁的夹缝中钻出来。
“后天还要安排防守任务呢,您觉得仅靠这一天半天的时间,他们真能想明白吗?”
“当然不能。”
“啊?”
“我只是将完成明悟的一种有效途径告诉给两个小家伙而已。他们很聪明,必然能够明白,『破镜重圆』只是一种示范。”
“嗯……真是搞不懂啊。恕我直言,您又领悟到多少了呢?”
“不多。”
“真的吗?”特寒里亚有些不相信,“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您浑身上下的气息,乃至体内流淌的力量,似乎都与以前大不相同。这难道不就是『破镜重圆』的表现吗?”
“哦?”
“是真的啊,就连我都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距离感呢。”特寒里亚仍止不住好奇,“真是令人抓狂啊,魔后陛下死后,您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那副场景的。”不同于对待周殊宇和孙铭辰,天启直接就拒绝了他。
“好吧。即便您不想告诉我,我大概猜猜看总还是可以的吧?”
“请便。”
“您那时的经历,应该与您所设想的,让他们能够真正明白『一切』的方式有关吧?”
……
“呵呵,真不愧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