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郭長興雙眼通紅, 視頻最後的鏡頭清晰地鎖死在了他的腦子裏,眼一閉,滿世界裏就全是母親痛苦的慘叫聲。
全場寂然無聲。
那孱弱的跛腳老太太就那麽摔在地上, 任四條兇狠的黑背犬張着獠牙撲向她——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了,跛子嬸不可能有什麽好結果了!
驀地, 抱着頭的郭長興一躍而起, 睜着雙紅得要?滴血的眼睛奔過來:“警察同志!”
他緊緊握着紀延的雙手:“求求你快救救我媽!我媽不?行了, 那麽多狗, 她一定不?行了啊警察同志!”
輕微的泣音從圖圖爸身後傳來,就像是哭了太久哭虛脫了:“所以我們家圖圖、我們圖圖也?……”
那是圖圖的媽媽,在結合着視頻想象出的畫面襲上腦海時, 輕泣聲突然轉為了凄厲的喊叫:“我們圖圖還?那麽小啊!”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瞬時間, 哭聲、尖叫聲、撕心裂肺的求助聲, 幾乎像是同一時間被?按下了重播鍵,卷土重來,此起彼伏。
整個大堂再度淪為菜市場。
混亂中不?知是誰最先推了紀延一把:“都怪你們,辦事不?力?,連人民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證!”
“你們這些廢物?,納稅人的錢都白吞了嗎?!”
“廢物?!都是廢物?!”
……
紀延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沒被?手捂着的胃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劇痛。
他想說什麽,可無意間臉一轉,卻在烏泱泱的人群外看?到了一道安靜的身影。
人群混亂而噪雜,那身影就靜靜地立在噪雜之外, 手上提着個保溫箱。
紀延不?斷跳動的太陽穴突然停了一拍。
這世界喧嚣,雜亂, 疾風暴雨。只有她站在所有的噪雜之外,安靜, 冷淡,人間清醒。
她在一切荒唐和罪惡之外,安靜地看?着他。
那是初南。
隔着歲月和人潮,站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辦公室裏很?安靜,至少和樓下鬧得跟菜市場似的環境比起來,紀延的辦公室簡直十足十的靜。
初南将保溫箱擱到桌上,無視男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顧從保溫箱裏端出碗熱氣騰騰的粥:“郝美人說你從早餐後就什麽也?沒吃,讓我如果要?過來就順手給你帶點東西。”
紀延的眼皮這才?稍稍垂了下來,将目光從她身上挪開,落到了那碗熱騰騰的粥上。末了,他才?開口:“郝美人說我沒吃飯?”
初南:“啊。”
紀延沉默了。
他目光很?靜,就這麽盯了她幾秒,而後,一言不?發拿起手機:“郝美人,過來。”
初南:“?”
沒等?初南弄明白這姓紀的在幹嘛,辦公室大門就被?人風風火火地撞開,一道冒失的小身板匆匆闖進來:“什麽事老大?我正準備給黃騰達問話呢,你有事快說!”
紀延淡問:“我今天吃了幾頓?”
初南:“……”
郝美人:“……”
郝美人:“你說啥?”這家夥是剛剛被?家屬們擠壞腦子了嗎?在這時候把她喊過來問這種腦殘問題?
可鑒于?長年被?PUA成的對這個男人的惟命是從,郝美人還?是老實回答道:“我怎麽知道?今天都忙成狗了,我說哥……”
“行,出去吧。”
郝美人:“???”
“還?不?出去?”
郝美人:“?????”
靠,有病嗎!
郝警官被?莫名其妙地喊進來又莫名其妙地攆出去,登時就怒了,一邊在心裏祝他再二十年也?讨不?了任何女人歡心,一邊在忿忿然離去前又一個氣不?過,扭過頭來對着初南說:“小南姐我跟你說,我哥他就是個冷心冷肺的混帳機器人,你別對他這麽好?,沒卵用!”
已經明白了紀隊用意的初南優雅地一笑:“謝謝提醒。”
大門被?郝美人關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響。
被?內涵了的機器人也?不?生氣,只是看?着對面的女人:“郝美人說,我今天一天沒吃飯?”
初南攏了攏長卷發,謊言被?戳破,她倒是一點也?不?尴尬:“哦,記錯了,是我自己?發現的。”
紀延挑眉:“哦?”
初南淡然:“嗯。”
“所有人都忙着找老人,你倒是淡定。”紀延的眼極深,此時終于?問出了從見到初南起就騰上心頭的話。
剛為什麽讓郝美人進來,明知郝美人正忙着為什麽還?讓她進來?就是為了這一刻——
時至如今,紀延實在不?認為初南還?有淡定的資本。如果說昨天面對着外婆的失蹤她能?淡定,紀延可以理解為她篤信外婆是自己?離開的,可今天……
“張秀玉已經确定失蹤了,而且,還?是在你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失蹤的,在陳翠竹那則視頻傳出來後,你竟然還?有心情關心我吃飯沒吃飯?”
“不?然呢?”初南的眼垂着,因為在低頭處理保溫盒裏的食物?,長長的卷發垂下來,掩去了女人面上所有的情緒。
處理食物?的時間似乎長了點,再擡頭時,小南姐臉上已經又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調笑表情:“隊長覺得我該怎麽表現才?符合正常家屬的反應?要?不?然給個指示,讓屬下跟着隊長的指示走??”
紀延:“初……”
“或者隊長這是在委婉地告訴我,當屬下的不?應該過分?關心領導的身體?”她微微一笑,“行,領悟會議精神了。”
話落,熱騰騰的蟹肉粥重新被?送回保溫箱裏,空氣裏那股勾人饞蟲的白煙消失了。
紀延:“……”
靠。
再敏銳的觀察也?抵不?過一天沒吃飯後的胃失控,那碗蟹肉粥被?重新送回保溫箱的一剎那間,紀延只覺得自己?泛酸的胃部騰起一陣響亮的鳴叫。
可惜初南像是沒聽到。将粥送入保溫箱後,她又從那容量頗大的保溫箱裏拿出了一個保溫瓶,同時,取出了一個一次性紙杯。
打開,保溫瓶裏的咖啡香氣充斥在整個辦公室裏。
紀延:“……”
“別說,我們家阿姨煮的咖啡還?挺香。”她将咖啡倒進自帶的紙杯裏,頗為享受地啜了口,“對了,紀隊想讓我快點進入工作模式?行,屬下這就給您彙報。”
紀延:“……”這女人!
已經空到了冒酸水、酸水一多就開始劇烈絞殺他胃部的紀隊長,在滿室香到犯規的咖啡氣息裏屏住呼吸。可再怎麽屏,也?屏蔽不?了那不?斷串入鼻間的咖啡香。
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蟹肉香氣……
靠。
紀隊重重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滿臉沒好?氣地:“粥!”
可初南卻是滿臉沒脾氣:“什麽粥?”
她在對面沙發上挑了個舒服的位置,用短暫的時間意會到紀延的意思後,只不?緊不?慢地啜着她的咖啡:“紀隊這是手殘了還?是腦殘了?怎麽就不?懂得自己?開保溫箱了?”
紀延:“……”
“想吃就自己?動手,錯過了剛剛那個村,誰還?有功夫為做二度服務呢?”
紀隊隔空點了點女人那張欠扁的臉,想說什麽,可翻湧上來的胃酸卻将他的話全蓋過了。
初南對自家外婆的失蹤能?是這種反應,要?麽她對破案極有信心,要?麽她對外婆毫無感情,要?麽離別的這幾年她實在經歷了太多,那一座座刀山火海磨鈍了她曾經澎湃的熱情。
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三者皆有。
他原本是想讓她自己?說出來的,不?過現在局勢比人強,不?斷冒上來的胃酸比他的腦子更特麽清晰。紀延咬咬牙:行,愛咋咋,老子懶得當好?人了!
他走?過去打開保溫箱,端出自己?今天的第一份正餐,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長得好?的人就是這點占便宜,再怎麽狼吞虎咽也?不?顯得邋遢,反而還?有種落拓又不?羁的性感。
初南坐在對面饒有興致地欣賞着,等?欣賞夠了,才?品着咖啡慢悠悠地開口:“我下午回碧海明珠時又到德善活動中心去走?了一趟,和保安聊過後,得知你早上吩咐老蔡去找的那三支手機已經全找到了。這就證實了我們今天早上的推論:所有老人在離開時,确實都是打算回來的。”
紀延一邊快速填充着早已經癟下去的胃,連蟹肉粥具體熬的什麽味都沒心思感受,一邊還?分?神聽着她的話:“嗯。”這點下午他們就已經證實了。
“所以,我建議紀隊在接下來的斷案過程裏務必要?把思路明确了:昨天發生的和今天發生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案子,之前是假失蹤,如今是真綁架。至于?這兩者之間的關聯,除了老人為同一批之外還?有一點:這個綁架者一定對黃騰達以及老人們的計劃、動機、行程甚至每個人的訴求都了如指掌,所以在此,我還?是建議你們将目标鎖定在黃騰達和老人們共同認識的人身上。”
說到這,初南又啜了口咖啡:“而鑒于?中午黃騰達情緒不?穩定,他提供出來的目标範圍想必也?不?會太完整。沒記錯的話,黃騰達當時提供的目标範圍有中學同學、活動中心保安、碧海明珠保安。可事實上,和他、王老師、以及其他老人有關聯的,還?有一群人。”
“誰?”紀延手中的筷子一頓。
“保健品推銷人員。”初南道,“別忘了,黃騰達就是幹保健品推銷的,而我在你們回市局的這段時間裏确認了一件事:幾位被?綁的老人中,确實有人就買過他們家的産品。”
丁伯。
對,紀延差點忽略了——
昨晚在郭家村時郭大興不?是說了嗎,那三無風濕膏就是丁伯推薦給跛子嬸的,可長年住在德善中心的丁伯最可能?到哪買那些三無産品?不?就是在老熟人黃騰達那?
“我讓郝美人問問。”紀延迅速點開郝美人的微信。
初南說:“還?有一個事。”
紀延:“嗯?”
“綁匪綁了五名老人和一名小孩,可從目前的情況看?,綁匪帶走?小孩的目的似乎是為了換回張梅春,完全沒提到贖金什麽的,再結合剛放出來的那則視頻,很?可能?綁匪的目的就是為了折磨這幾名老人。可是,”她頓了一頓,低下了音量,“為什麽呢?”
折磨六名年事已高的老人,為什麽呢?
是因為綁匪對這幾名老人存在着私怨?還?是想借着這折磨,發洩點什麽外人不?清楚的情緒?
“還?有那一個‘游戲’。”紀延給郝美人發完了信息,又想起自己?剛在琢磨的問題,“綁匪給我們留了話,可事實上我們還?不?清楚對方想玩的究竟是什麽‘游戲’。”
初南:“對。”
選擇早他們一步将老人帶走?、手機屏幕的烈火中映着幾張被?焚燒的臉、緊接着又到學校裏拐走?了唯一順利回來的春姨的孫子——這是什麽游戲?游戲規則又是什麽?對方打算和誰玩?警方嗎?老人嗎?
全都不?知道。
紀延看?了眼腕表,不?早了,等?等?還?有會要?開。他二話不?說埋頭到那個碩大的碗裏,三下兩下解決完了所有的蟹肉粥。
那麽大一碗,前後用時竟然不?超五分?鐘……啧,瞧給孩子餓的。
紀隊剛撂下碗,擡頭就看?到初南那一臉明晃晃的嫌棄:“怎麽,看?不?慣?”
“哪能?呢?咱紀隊為了市民的生命安全争分?奪秒,五分?鐘灌完一碗粥的樣子,既英俊潇灑,又安全感爆棚,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喜歡呢。”
話雖如此,可說話人語氣裏卻只有滿滿的調侃。
紀延懶得理這些沒用的風涼話,自顧收拾起桌上的東西。收拾好?就上會議室,老蔡那邊不?知進展怎麽樣了,得先問問再理一理思路……
可思路沒理完,對面的女人又開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打斷了他井井有條的思緒:“考慮考慮呗。”
他:“考慮什麽?”
她:“中午的建議。”
收拾着東西的手一頓。
中午的建議……
——不?瞞你說,我現在對紀隊這張臉确實還?挺感興趣,紀隊要?不?然考慮考慮跟了我?
——畢竟初小姐年輕,富有,長得還?夠美……
中午的對話,就發生在他的書房裏。
看?紀延表情略變,初南知道他這是反應過來了,饒有興味地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紀隊長得帥,身材好?,反正這麽多年了我也?沒能?遇上個比你更讓人滿意的,大家都是成年人,輕輕松松地走?個腎……”
可話沒說完,高大的身軀突然來到了她眼前,一把擡起她下巴。
初南被?這突來的動作吓了跳,不?過很?快她又反應過來,魅惑的微笑重新揚起。
她坐着,他站着,本就過分?高大于?常人,現在朝她這麽彎下身,強大的壓迫感就密密麻麻地籠了下來:“憑什麽?”
紀延一只手擡起她下巴:“就憑你這張自我感覺良好?的臉?”
那張“自我感覺良好?”的俏臉略微擡了擡,言下之意:不?夠嗎?
紀延:“夠嗎?”
呵,本來中午聽過那番話後他就滿心不?痛快,結果現在這女人竟還?給他舊事重提!
“夠的話,初小姐倒是使?點本事出來,別整天只會打嘴皮子。”
“哦?”初南莞爾,“怎麽個‘使?點本事’法??”
紀延的手略擡,将手中那細小的下巴也?擡起。女人含笑的面孔秾麗而魅惑,就那麽氣定神閑地映入他眼簾,睨着他。
仿佛不?是被?迫擡起臉,仿佛她才?是那個主?宰者。
紀延眸色微暗,下一瞬,毫無預兆地俯下身,薄唇朝她壓了下去。
兩雙唇突然無限接近,初南沒想到他會這麽做,整個人突然間一怔。
直到暧昧的聲音從眼前傳來:“心跳亂了。”
低沉的嗓音昭彰着某種暧昧,從他喉間逸出來。
初南飛到了天邊的思緒這才?扯回來:“你……”
“怎麽,以為我想親你?”
初南:“???”
難道不?是?
還?來不?及疑惑,頭頂突然又亮了,箍着自己?的男人退開身:“可惜了,我沒興趣。”
什麽意思?
先靠近的是他,說讓她使?點本事出來的也?是他,然後他說……
“紀延!”初南終于?反應過來了。
狗東西,合着整這麽一出就是想拐着彎告訴她自己?對她沒興趣呢!然後再順便拐另個彎、讓她看?清楚自己?嘴上挺能?扯可其實一點也?不?禁撩?
混蛋!
紀延好?整以暇地對着這預料之中的怒火,比之前的初南還?要?氣定神閑:“想明白了?初小姐一心想将自己?推銷給我,也?不?想想現在的自己?,皮膚身材比不?上當年就算了,就連脾氣也?年年見長,心眼多,情商低,這樣的你,初小姐覺得我能?有多少興趣?”
他說着,微乎其微地一笑,這才?緩緩說完了最後一句話:“不?是所有送貨上門的隊長都有興趣的,就你這樣的,領導吞不?下去。”
“紀延!”
初南氣炸了,起身就想往人臉上招呼去。
可那手才?剛擡起,就被?紀延毫不?廢勁地箍住了:“行了,想玩的是你,現在玩不?起的也?是你,有意思?”
初南:“……”
“二十分?鐘後案情會開始,要?想聽的話,把東西收一收過去會議室,不?想聽的話,帶上你的保溫箱,現在就離開警局。”
紀延擱下話後就出去,整個辦公室裏只剩下初南竄到了天花板上的怒氣。
初南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這麽氣過了,這姓紀的平日裏沉默寡言,可嘴一張,卻能?分?分?鐘把人給氣死。此時她滿腦子裏只剩下呆會怎麽追上去弄死那狗東西:是在這案子裏使?點拌子、讓他頭痛欲裂卻怎麽也?破不?了案,還?是早他一步把案子破了、滅一滅這狗東西的威風……
手機鈴就在這時候響起,是她的,就來自她擱在沙發上的包。
到底不?是火氣一來就什麽都不?管不?顧的人,初南深吸口氣,強行壓住了怒火,這才?過去拉開包,拿起手機。
來電顯示上映着三個跳躍的文字:卷毛兒。
這三個字眼像隆冬裏的一瓢冰水,落下來時,飛快燒熄了竄到空中的火焰。初南此前所有炙熱的心緒,在這一刻全都平息了。
“卷毛兒”三字在她的來電顯示上只代表一個意思:重事、要?事、緊急事。
初南深吸口氣,确定門外的腳步聲已經走?遠了後,才?按下接聽:“說。”
一道軟萌的少年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小南姐,我已經按你說的,打點好?了閩城所有的醫院,一有消息馬上就能?通知你。”
少年的聲音幹淨又柔軟,聽上去似乎和重事要?事緊急事沒什麽關系,不?過他辦事利索,一個事情彙報完,緊接着又是下一個:“至于?你讓我查的人,資料已經弄到了,信息有點多,我直接發你微信哦。”
話落,初南手機一震,一份加密文檔被?傳到她的微信裏。
初南神色逐漸冷了下來。
之前那些帶着溫度的怒火在空氣裏極速消失,此時此刻,只餘下冰冷的理智。
那文檔是什麽她知道,甚至具體內容她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朱有光,現年二十五歲,閩城本地人,曾經因為在警察學院裏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後來經人介紹,到輝宏集團當了保安。工作期間因身手好?、人機靈,受到領導的賞識,沒兩年就升成了輝宏保衛部的副部長。
其後不?出所料地還?有一堆介紹,從年平到交往過的人雲雲,只不?過……
輝宏集團?
她昨晚才?幫了輝宏家的千金那麽大一個忙,連偷拍小視頻的家夥都幫她送入了警局,可今兒一早,他們家的保安卻盯上了她?
不?,應該說,在今天之前,這不?要?命的東西早已經盯上了她。
女人的指尖在辦公桌上輕敲着,腕間的手表已經走?到了八點半,她擡起手,食指在表盤邊摁了一下,積家表盤上的時間刻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鏡面上浮起的一張照片。
那是今早面對着跟蹤她的帽子男時,初南用這只“特裝積家”拍下的一張照:二十五歲的帽子男一臉不?羁,活像條蠢狗似的瞪着她。
朱有光,本地人,在“輝宏”任保安部副部長……
初南看?着這張毫無印象的臉,森冷的眼底慢慢聚起了點煞意。
初南不?是最後一個進會議室的,那咋咋呼呼的郝美人跟在她身後,比她還?要?晚一步到達。
不?過這回大夥兒對郝警的遲到并不?以為意,因為之前的整整一小時,這小混血都在隔壁審訊室裏,極度痛苦地向比她還?要?痛苦的黃騰達問話——
“郝警我不?是想瞞你,是真沒有!”
“身高一米六九到一七五,我們推銷部真沒這樣的男人啊!”
“老同學?老同學裏但凡有相符情況的柯警官下午不?都确認過了嗎?保安你們查了、老同學你們也?查了,除此之外真沒有了!”
“我特麽哪認識那麽多身高在一六九和一七五之間的男人啊!”
黃騰達崩潰了。
是,眼前的混血美女是個好?警官,她有愛耐心循循善誘就想着幫他回想起“一六九到一七五之間”的男性友人,可——
他哪就能?認識那麽多“一六九到一七五之間”的男性友人啊!能?想得出來的不?全都第一時間交代了嗎?!
幾分?鐘後,郝美人扒着她那頭亂糟糟的齊耳蘑菇頭,恹恹地出現在門口,垂頭喪氣地跟在初南後面飄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裏只剩下兩個空位置,恹着的小混血一看?其中一個就在她哥旁邊,二話不?說,挑了另一處。
初南:“……”
很?好?,選得對,畢竟姓紀的死樣子确實是很?讓人倒胃口。
初南別無選擇地坐到姓紀的旁邊,帶着一身“姐很?貴你不?配”的高銥椛貴冷豔感,看?都不?看?狗男人一眼。
當然,狗男人也?沒功夫理她:“黃騰達怎麽說?”他只問剛坐下的郝美人。
郝美人看?上去比剛進來時更恹了:“沒有,啥都沒有,那家夥說什麽也?想不?起還?有哪個認識的符合咱們的要?求。現在身高體重的範圍縮得那麽小,就連之前提到的老人活動中心的保安也?被?排除掉了,姓黃的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不?認識。”
那就怪了。
按說黃騰達應該沒有不?配合的理由,畢竟那把王老師看?得如再生父母的男人此時已經自發往腦門上扣了個“幫兇”的頭號:老人們在他的幫忙下鬧失蹤,老人們在窮鄉僻壤裏窩了那麽久,老人們最後還?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拐走?了——要?不?是他打一開始就支持王老師的提議,會發生這種事嗎?
黃騰達從頭發絲到腳趾頭每一個細胞裏都充斥着幾欲破表的自責,所以,這中間究竟是出了什麽差錯,才?會讓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認識這樣的人?
“先說說目前得到的信息吧,黃騰達那晚點再處理。”紀延道。
臺上正等?着開會的李演點點頭,開始播放起了今晚的兩則重點視頻。
第一個是地方派出所提供的監控錄像,就實驗小學放學的那一段,圖圖被?人拐走?的過程。
整個畫面很?模糊,白茫茫的一片全是雨。監控安在高處,所拍之處全是五顏六色的傘面。
小圖圖倒是沒撐傘,就跟在一個高個兒的同學後面——據李演介紹說,這高個兒是圖圖鄰居阿姨家的兒子。瘦小的圖圖垂着頭,悶悶不?樂地往前走?,整個人被?前方的大高個兒遮得嚴嚴實實的。
高個兒不?懂得小同學的苦悶,自顧踩水踩得老歡樂。
可突然間,無聲的彩色畫面裏,和大家一樣穿着黃色校服的圖圖卻遲疑地停下了腳步。
高個兒沒發現,只撐着傘自顧往前走?。被?落下的圖圖就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疑惑地轉身,朝後頭某個方向看?過去……
“停,”紀延開口,指着圖圖回頭的方向,“這裏有監控嗎?”
“有的紀隊,”李演趕忙雙擊鼠标,将另一個視角的視頻點出來。
這次的視頻比上一個還?要?模糊,就連攝像頭上也?全是水,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
不?過好?在技偵明白這視頻是重要?證據,盡全力?處理了一番,于?是此時映入衆人眼簾的,是還?算清晰的畫面:撐着傘的小孩來來去去,而距校門口約一百米處的小巷口,一名撐着紅傘的女人正等?在那裏。
她身穿一條及踝的黑長裙,腳上的三寸高跟鞋是與雨傘相互呼應的紅色。傘撐得太低,估計女人還?故意将它往前傾,于?是一張臉被?遮得嚴嚴實實的。
不?多時,那紅傘女人似乎伸手朝某個方向招了招——那手也?在掩紅傘之下,于?是即使?畫面經過了特殊處理,衆人仍是看?得不?太清晰,只大概看?得到它朝着某個方向招了招。
沒幾分?鐘後,圖圖就慢吞吞地走?過來了。
女人看?起來應該是圖圖認識的人,因為她才?剛說了句什麽,圖圖就主?動将小手交到了她手心。随後,兩人共同走?進了小巷,視頻拍到女人側過身的那一瞬,一頭長長的直發甩了甩。
紅傘,紅鞋,黑長裙,黑長直。
“技偵那邊按着圖圖的身高經過嚴密的計算,推斷出這女人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李演說。
這數字一出來,紀延的眼皮就敏銳地跳了下。
初南發現了他的異樣:“怎麽了?”
“一米七,和中午拐走?老人的男人差不?多。”紀延目光緊鎖着PPT上的那抹紅。
剛對着黃騰達叨了無數遍“一六九到一七五之間”的郝美人一聽就魔怔了: “一米七?一米七?這特麽和拐老人的王八蛋身高一樣啊!”
老蔡:“這麽巧?”
兇臉:“對,一模,一樣!”
“可一男一女……”老蔡刨着那頭在這一天裏已經被?他快刨禿了的短發,“一個負責拐老人,一個負責拐小孩,這很?明顯是協同作案啊!所以現在協同作案都要?找差不?多身高的了?”
“不?一定。”紀延說。
老蔡:“什麽意思?”
就見他家領導緊盯着PPT上的視頻,視頻停在最後的畫面上,他盯着女人正往前邁的高跟鞋,片時之後,吩咐李演:“往前退三秒,重播一遍。”
往前三秒就是紅傘女人牽着圖圖離開的畫面。
“再播一遍。”
李演照做。
“再一遍。”
照做。
紀延:“看?出來了嗎?”
全場:“???”
很?明顯,沒人看?出來。
紀延說:“這女人在走?路時,無一例外都是後腳跟先着地。”
“因為她穿高跟鞋啊!穿高跟鞋的哪個不?是後腳跟先……”
可郝美人的話很?快就被?掐斷在紀隊的下一個問題裏:“還?記得痕檢那邊對古盛村六個腳印的檢驗結果嗎?那個拐走?老人的嫌犯,所有的腳印無一例外,都顯示着後腳跟先着地。”
老蔡一驚:“不?會吧?紀隊您意思是……”
李演:“這倆是同一個人?”
郝美人簡直要?聽暈了:“不?是吧哥,男女鞋印這種小問題烏龜能?弄錯?你腦子是不?是被?剛那群家屬揍壞了啊啊啊卧槽,誰他媽扔我?!”
一白色不?明物?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半弧,十分?精準地彈在了郝美人的後腦上,伴着兇臉一聲響亮的:“滾!”
這家夥是大隊裏的神槍手,別看?人長得兇,卻是他們家紀隊十足十的頭號粉絲。
于?是但凡有人膽敢對紀隊長不?敬,無需隊長大人開口,這由衷的狗腿子就能?跳出來,分?分?鐘将冒犯偶像天威的混蛋秒成渣。
紀延對這等?行徑概不?評論,反正這倆天天能?上演類似的劇碼。他只談案情:“我不?能?百分?百确定,畢竟郝美人說得有理,後腳跟先着地的确是很?多人的走?路方式。可痕檢那邊也?說了,現場條件并不?利于?做鞋印建模,再加上烏龜還?特意強調了後腳先着地這一點,你們覺得這是為什麽?”
周遭一片茫茫然:是啊,為什麽?
紀延說:“因為從王佳她們藏身的古厝到停面包車的地方,途中有一段很?長的下坡路,坡度就和我們尋常的樓梯差不?多。你們想想,大部分?人在下樓梯時都是怎麽走?的?幾名老人中除了跛子嬸外,其餘的都還?稱得上是腿腳利落,所以他們下樓梯時,會和普通人一樣以前腳尖着地。只有那一名綁匪——六個人中,恰恰就是他/她,很?明顯每一步都以後腳跟落地,所以痕檢才?特意指出來。“
郝美人:“這說明什麽?”
紀延說:“說明綁匪有這個習慣。”
郝美人:“習慣?”
初南聽到這,已經大概明白了紀延的思路,見小混血那可憐的直腦子實在轉不?過彎來,初南難得好?心地解釋道:“比方說,如果這個人習慣了長期穿高跟鞋,那麽在偶爾不?穿高跟鞋時,她可能?會習慣性地采用這樣的走?路姿勢。再比方說,如果這個人正在學穿高跟鞋或是強迫自己?必須掌握穿高跟鞋的精髓,那麽即使?是在下樓梯,他/她也?會強迫性地要?求自己?繼續貫徹這精髓。”
紀延:“而這一個‘精髓’,就是‘後腳跟先着地’。”
郝美人:“卧槽!”
對,沒錯,就是這樣!
“別說上樓梯下樓梯了,就我平常走?個路,我也?做不?到永遠讓後腳跟先着地啊!前陣子還?有人在小綠書上說走?路時後腳跟先着地能?減肥呢,我特意堅持了一段時間,最後發現一忙起來,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那是,”老蔡點點頭,“我反正也?做不?到。”
郝美人:“就是啊,小李子你做得到嗎?兇臉你做得到嗎?”
兇臉沒好?氣地給了她個白眼:“講,正事!”
“這就是正事啊,正常的讨論範疇好?不?——哦對了!”
郝美人拍了下腦袋,這下真是想起正事來了:“老大,如果這個人當真習慣了穿高跟鞋或是強迫自己?穿高跟鞋,那他要?麽真是個女人,要?麽就是傳說中的‘女裝大佬’啊!所以為什麽黃騰達一再否認自己?認識這樣的男人?因為他所認識的,很?可能?就是這樣的‘女人’啊!”
對,就是這樣,很?可能?就這樣!
郝美人一躍而起,以她多年來保持着市局長跑第一的爆發力?瞬間沖到了臺上:“我得再去找黃騰達談談——小李子你有圖嗎?就、就……對,就你就把這個側身截個圖給我,我拿去問問黃騰達!”
她指着PPT上靜止的畫面:那上頭,紅傘女人高挑纖細大長腿,簡直是女神般的身材和存在。
只可惜,攤上了這等?惡毒事。
郝美人拿到圖後就匆匆離開,整個會議室裏少了個大嗓門的,頓時又靜了下來。
李演在臺上操弄着鼠标,點出下一則視頻:“接下來是半個鐘頭前被?傳上網的陳翠竹遇襲視頻。”
之前在一樓大堂裏之所以會有那麽大一陣騷動,就是因為這視頻被?傳上網,同時也?傳到了戚世婷她女兒的聊天群裏。
那十幾歲的小姑娘大概正處于?追星狂熱期,整個社交軟件裏加的全是什麽明星的後援團,其中一個本地群就在今天下午傳出了這麽則視頻,視頻名:“到底是誰家的老人,太慘了,快通知家人去救她!”
小姑娘一看?到“老人”就想起了自家那走?丢的外婆,很?輕易被?标題吸引了。可點開一看?:我的天,這不?就是那位和外婆一起失蹤的奶奶嗎?
于?是火急火燎地将視頻傳給她媽,而她媽當時正好?就和一群家屬們呆在一起,沒有多想,直接點開。
然後,全場都瘋了。
紀延剛剛在樓下已經看?過了這一則視頻,不?過此時它顯示在PPT上,于?是所有細節看?起來都更清晰了些。
衆人紛紛凝神,緊盯着屏幕上的畫面,連個大氣兒也?不?敢喘。
直到那四條大型惡犬猛地撲向陳翠竹,老蔡才?終于?忍無可忍:“畜生!”
可紀延卻在這時也?開口:“停。”
畫面停在了黑背犬一躍而起的瞬間,講臺上的李演疑惑地看?着他:“紀隊?”
紀隊直接起身過去,示意李演将遙控筆交給自己?。
随後,視頻被?往前倒退了兩秒鐘,停下。就在綁匪喊出“兄弟們上”的那個畫面上,紀延按下遙控筆的紅外射線,在畫面左上角圈了一圈:“你們仔細看?看?,這是不?是一個水窪?”
雖說方才?衆人都目不?轉睛看?得極細,可那疑似水窪的地方畢竟只在鏡頭裏一閃而過,面積又小,位置又偏,着實是不?太明顯。
不?過此時再一瞧,那灘東西……看?上去還?真像水窪啊!
老蔡明白了:“老大,你是想看?看?水窪裏會不?會有什麽線索?”
紀延點頭:“這家夥行事十分?謹慎,視頻看?起來雖然像是随手拍的,可事實上卻掩去了所有具有辨識度的地理特征。”
所以你要?說這地方像是在沒人的大街上也?行,像是在荒涼的廢棄工廠外面也?行,甚至在之前那古盛村的巷子裏,都行。
老蔡幹了幾十年刑警,大部分?案子都是通過無孔不?入的“天眼”監控破解的。可事實上,總會有些狗崽子就跟這回的嫌犯一樣,很?懂得要?避開攝像頭。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要?是攝像頭附近有什麽水窪或是倒車鏡之類的,不?明顯的話,常常會被?狗崽子們忽略,從而成為警方調查的重要?切入點。
紀延指着那灘疑似水窪的東西:“去問問技偵能?不?能?單獨修出這一塊。”
“等?等?!”李演領了聖旨就要?走?,不?過還?來不?及出門,又被?不?知何時跑上前來的兇臉拉住。
就見兇臉看?向他偶像:“我試下?”
技偵這幾天忙得一個個腦袋都快禿了,再加上這會兒隔壁三隊也?接了個大案子,技偵那邊的人手嚴重不?足,現在送過去,指不?定還?得排隊排到什麽時候。
兇臉這人一貫人狠話不?多,能?自己?動手的絕不?假旁人之手——這一點,據說還?是當年跟着紀大佬混時,向紀大佬學來的。
就見他将視頻轉到自己?的手機上,點開。
視頻開始被?拉着前進,再前進……終于?,當畫面從陳翠竹虛弱的背影轉向後面那四條黑背犬時,角落裏有個疑似水窪的東西一閃而過。
兇臉眼疾手快地截下了那瞬間,然後,打開手機裏的專業軟件。
他在這市局裏關系最好?的除了自家老大外,就數隔壁技偵組一位專門負責電子影像的同僚。平日裏一起吃飯打屁時,兇臉沒事就老愛向同僚學點有用的皮毛。
果然,這會兒皮毛就派上用場了。
所有人緊盯着兇臉那和說話速度截然相反的手速,沒幾分?鐘後,就聽老蔡一句“卧槽”:“絕!”
畫面處理清楚了,兇臉将手機遞給紀延。
其他同事紛紛圍上來。
老蔡:“還?真是個水窪啊!”
“水窪裏還?有字!”小年輕李演一個激動,誤把領導當成老蔡,竟膽大包天地往他家領導的肩上送了一記後:“對、對不?起啊老大,我不?是故意的……”
老大壓根就沒理他。
對,就是個水窪,而且水窪裏映出的內容還?不?少:一個疑似廣告招牌邊角的東西入了鏡,白色底的招牌上寫着鬥大的紅字,其中一個映入水面的字看?上去就像是……
“八?”老蔡辨着水窪上的紅字,“好?像是八吧?你們看?是不?是?”
李演:“沒錯,就是八。白底紅字的招牌,招牌名裏有一個‘八’字!”
“不?僅如此,”初南也?在這時加入了衆人之間,長指點了點和紅字招牌共同映入水窪中的一個紅色三角形,“你們看?,這東西像什麽?”
那是一個接近于?等?腰三角形的東西,單從視覺感受上來講,這東西距水窪的地理位置比那個有“八”的招牌還?要?遠得多,仿佛是什麽高高的東西遠遠地映在了水面上。這三角形通體為紅色,頂端的尖頭上似乎還?連着個同樣為紅色的、看?得不?太清楚的……
“葫蘆?連在三角形頂端的東西是葫蘆嗎?”老蔡想将圖片再擴大些,可圖片一擴大,像素有限,畫面立馬就糊了。
老蔡很?努力?地辨認了一番:“你們說,三角形上面連着的這一點像不?像個葫蘆?這、這……這該不?會就是葫蘆塔吧?”
老蔡身為年近半百的資深閩城人,對閩城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老建築物?全都耳熟能?詳。他口中的“葫蘆塔”通體為紅色,屹立在挨近城郊的那一片,塔身足有五層,而且,最頂端還?連着個顏色同樣為紅的小葫蘆!
李演已經拿着手機百度出了葫蘆塔的外觀,兩只手機上的圖湊近了一對比:“對,應該就是葫蘆塔。”
老蔡:“水窪裏映着葫蘆塔,還?映着一個有‘八’字的白底招牌,周邊感覺起來似乎還?有點荒涼,所以這地方……”
“八達板材廠?”
“八達板材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