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被坑了”

任国强蹲在绿岭山下的路口，抽了一地的烟头。

前天他身负着锄奸除恶的光荣使命来到丘山县，他准备好好表现一番，争取曝光此事，让王县长的侄子绳之于法。

哼哼，我辈报人当心怀信念，秉承前人遗志，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用最锋利的笔锋刺破最深沉的黑暗。

他不顾危险，不怕牺牲，怀着豪情壮志开始着手调查。

一天。

两天。

什么也没查到

丘山县王县长在本地没有侄子，倒是有个小舅子在收天麻，可人家是药厂的采购员，根本没干违法乱纪的事。

他联系了一下本地的通讯员，才知道投机倒把的人是市状元顾猛同学。

这位同学家里穷，听说天麻涨价，他冒险囤了一吨多天麻，前些天交易出手时，被当地派出所当场抓获，事后一调查，原来是场误会，天麻是县长小舅子收的，只是暂时放在他家。

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任国强是什么心情呢

“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要是付红旗当时在跟前，任国强绝对会指着他的蒜头鼻破口大骂，都怪你个死秃子疏忽大意，审查不严格，才出现了这次新闻事故，你做错了事，你还有脸抱怨，还有脸装委屈你个死秃子

还有当地的派出所是不是闲得蛋痛囤一吨天麻能算得上投机倒把人家边学习边囤天麻，还考了一个市状元，这人倍儿牛哔，用天才来形容都不为过，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天才的

发泄了一通之后，任国强检查了一下这两天的调查笔记，大部分都没啥用，只是那位市状元有些特别，穷苦人家的孩子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市状元，多么励志的故事，这条新闻很有报道的价值。

他沉思了一晚上，按下了打道回府骂秃子的想法，决定去市状元的家乡看看，找一找新闻

早上他去了现场的车站，才发现根本没有到绿岭镇上的客车，他只能坐到绿岭山下的青坡镇下车。

随即问了一下路。

路人一指大山，翻过这座山就是绿岭镇。

他撑着腰仰望着这座一千多米高的大山，陡峭的山体上缠绕着一条曲折蜿蜒的盘山道，像是一条白色的锁链锁住了青山，听说这条盘山道有四十多公里，山中常常有野狼出没。

行路难啊

要不打道回府

不行

革命先烈说过：干革命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想想当年红军长征两万五，想想进藏筑路的大军...

他咬了咬牙，背起采访包向大山发起了冲锋。

先烈的口号支撑着他走了五里路，之后身体上的疲乏战胜了精神，他汗流浃背，彻底走不动了。

......

嘀嘀咵...嘀嘀咵

任国强的运气很好，等了一会儿，从山下走上来一架骡车。

车把式是一个长着圆脸的青年，二十郎当岁，容貌普通，戴着一顶麦杆编织成的草帽，土里土气的。

“师傅，我要去绿岭镇，你能捎我一间吗”任国强用方言招呼道。

车把式看了一眼，停下车，“上车吧”

“谢谢了师傅”

任国强笑着跳上了骡车。

骡车上放着一块竹席，席子上铺着毯子，干干净净，准备挺齐全的。

“师傅，你是专门走盘山道载人的吗”

他想着要不要掏钱呢

“不是，我哥们儿昨天带母亲去蓉城看病，我送了他们一趟。”

“哦”

任国强叠好了毯子，在竹席上坐下。

车把式拍了拍骡子的屁股，大黑骡叹了口气，继续爬坡。

“师傅，抽根烟吧”

“谢啦我叫贺宏军，叫我名字就好”

“小贺你好，我叫任国强，是一名诗人。”

“诗人那是文化人，我没上过学不识字，最崇拜文化人，那我叫你任老师吧，任老师你去绿岭干嘛呢”

“去绿岭镇采风”

“采蜂采蜂蜜吗绿岭可没有少蜂蜜”

“不是蜜蜂的蜂，是春风的风。”

“春风怎么采”

“哈哈，我采的不是春风，而是民情风俗，史记中说，州异国殊，情习不同，故博采风俗，协比声律，以补短移化，助流政教...”

任国强暗想，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然对方叫自己一声老师，怎么着也得教点东西吧

他开始倒书袋子，从史记扯到隋书，在扯到诗经、唐诗、宋词...

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呼噜声，伸过头去一看，好嘛，小贺早就靠在扶手上睡着了，孺子不可教也

他顿时兴趣缺缺，满是郁闷地躺在竹席上，骡车从绿林中穿过，走过清风，走过白云，远处的山川层峦叠嶂，仿佛像一幅诗意盎然的古画，他侧着身子凝望着对面的山，那座山上是否也有一个怀着诗情的游人，那人把目光投向绿岭时，会不会也认为绿岭美得像一幅画，而骡车和骡车上的人，正是画中的一点灵动的笔墨呢

突然间，他诗情澎湃，枕着手臂，望着蓝天白云，清风绿枝，忍不住高声地吟诵道：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念着诗，任国强想起了心中姑娘，他念得分外动情。

“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

“哦~~”

任国强一愣，谁在叫唤配合得挺不错的，难道是知音

他起身瞧了瞧四周，依然瞌睡的贺宏军，沉默前行的骡子，葱郁茂密的树林子，都不像知音，是谁在配合自己

难道是山里的精怪狐狸精女鬼

哈哈，我是书生，她是一个美丽而又多情的妖精，这不正是聊斋中的故事吗

他忍着激动，又深深地感叹了一下。

“啊~”

“哦~”

任国强又叫了一声，发现声音竟然从车前传来，那头大黑骡微微张着嘴，怎么会是它呢

一头笨骡子你懂诗吗装什么文化人

还知音呢

幻想骤然破碎，任国强郁闷地看了大黑骡一眼，没有在意，继续吟诗。

“啊~~”

“哦~~”

骡子像是在故意捣乱，任国强不得不停下来，等了一会儿。

可这骡子似乎是故意的，等他停下，骡子也不叫唤了。

任国强小心地看着大黑骡子，轻轻地，“啊~”

“哦~”

“啊~”

任国强快速地念道：“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哦嗬哦嚯~~”

噗通一声

只见坐在车头的贺宏军颤抖了几下，忽然掉下了骡车，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咕咕直笑。

其实他早就醒了，听着任诗人与骡子在斗气，那场面真特么幽默，他强忍着笑意，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从车子上聊了下来。

任国强黑了脸，“小贺，你能不能让骡子控制一下情绪，我在吟诗呢”

“对不起任老师，可能是你叫的声音太像母驴了，太好听了，这季节大黑正发春...”

看到任老师的脸色变得很黑很臭，贺宏军连忙住嘴，笑道：“任老师，你继续念，我保证管住大黑的臭嘴。”

“哎~”

任国强摇了摇头，经过刚才的对骡吟诗事件，心中那点诗情画意早没了。

“小贺，你知道现代诗歌吗”

等车子重新上路，他想谈一谈诗，告诉他一个诗人多伟大，诗歌多么优美，作诗吟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绝对不能开玩笑。

“知道啊，我还会背顾城的诗呢”贺宏军满不在意地说。

“你知道顾城”

任国强惊讶不已，这土里土气的车把式，没上过学不识字，他怎么会知道顾城呢

“我哥们儿姓顾，喜欢顾城的诗，教过我一首”

“哪一首”

“任老师看到那个断节儿了吗”

贺宏军指着路上的一颗榆树，那棵树有一根横枝挡住了路，被路人齐根砍断，只剩下一个圆形的树疤。

他指着树疤大声念道：“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任国强看着贺宏军残疾的右手，愣了一下，拍手道：“不错，正是顾城八岁写的诗，全诗只有两句，你记得很不错”

“哈哈我哥们儿跟你一样，坐在骡车上无聊时，也会大声地吟诗、唱山歌，他教了我好几首，不过我记性差，只记住了这一首。”

“你的朋友也喜欢现代诗”任国强很高兴，似乎在这穷山僻壤中找到了一个知音。

“那是”

贺宏军得意地说道：“我的哥们儿超牛哔，学习超好，今年高考，全市考生成千上万，他竟然考了全市第一，市状元呢，你说牛哔不任老师，市状元呐，文曲星下凡，哈哈哈”

“你哥们儿是顾猛”

呃

“你咋知道哦，对了，猛子是市状元，你知道他也没啥”

任国强暗暗感叹，怪不得一个赶车的都会吟诗，原来他是市状元的朋友，可市状元肯与一个毫无文化的车把式做朋友，还教他吟诗，想来也是个雅人。

“小贺，顾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能跟我说说吗”

“猛子吗”

贺宏军想了想，“猛子是一个很好的好人，一个很仗义的人...”

由于跟对方不太熟，贺宏军只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一些关于顾猛的好人好事，譬如曾经在河里救起过一个溺水的小学生，帮着邻居来奶奶提水打柴，帮助同学...絮絮叨叨，从山腰说到了山顶。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忽然山间响起一阵苍凉的歌声。

任国强被歌声吸引，忍不住站起身来，眺望远方，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个人在赶着两只牛，歌声就是在放牛的人口中传出来的。

唱歌的人水平一般，只会乱吼，可这山歌似乎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对着大山用力地唱，嘶吼，就能唱出一种苍凉豪迈的感觉来。

“这是绿岭的山歌吗”任国强激动地问道，绿岭镇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居然能孕育出如此震撼人心的山歌。

“不是啊，猛子没事了喜欢站在山上吼两嗓子，大家学会了就跟着唱，黄强子学得不好听，只会乱吼，猛子唱的才好听呢”

“这是顾猛写的歌”任国强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贺宏军摇了摇头：“他说听别人唱的，任老师，你听别人唱过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哈哈，我也没听过，我就说是他作的歌吧猛子会学习，会赚钱，还会写歌，太牛哔了”

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他十分自豪。

任国强望着山下的小镇，火柴盒大小的房屋，蚂蚁似的路人，心中有些兴奋，这位隐居在深山中的市状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贺宏军的口中，他家境贫寒，幼年丧父，家里还有生病的母亲和哥哥，可他为人豪爽，扶危济困。

看到朋友有难，他会毫不吝惜地出手相助，看到班上同学缺衣少食，他居然拿出了四百块钱帮助同学改善伙食。

四百块啊，一个记者带上津贴一个月才四十二，四百块是什么概念

任国强想象着，顾猛应该是个像陶朱公一样会经商的聪明人，一个像孟尝君一样的豪杰。

顾猛教朋友吟诗，教乡亲唱山歌，对乡邻有教化之功，又像是一个山野隐士，一个尚未出山的诸葛孔明。

顾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的好奇心越发旺盛了。

“小贺，一会儿下了山，你能带我去一趟顾猛家吗我很想认识一下他”

“你要见顾猛”

贺宏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吗”

贺宏军指着车上的铺盖，“顾猛去蓉城了”。

哦，送他母亲看病去了

任国强有些遗憾，难道我也要像刘备一样，三顾猛庐吗

算了，先去绿岭采访别人，等着顾猛回来。

......

于是任记者就在绿岭开始采访工作，采访绿岭中学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大新闻。

高考分数线下来了，绿岭中学今年大放异彩，一共一百二十多个考生，竟然考上了40多个大学生，上线率接近40。

文科更是凶残，六十多个考生竟然靠上了三十四个大学生，50的上线率。

“这...这简直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