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ep厄运降临总是突如其来,恍如饭后散步时,与友人嬉笑嬉闹间,突然身心失重,堕入深渊。

&ep&ep圣教的小学徒半夏,从拥挤的寝舍里醒来,不耐烦地拨开老大压在肚皮上的手臂,准备下床洗漱。

&ep&ep他的义弟徐长卿同样早早醒来,正对着洗脸盆拧帕子擦脸,头发也洗湿几缕,水珠顺着光裸的后背流下。

&ep&ep半夏见他光着上半身,随口问道:“你怎么没穿单衣?不怕着凉?”

&ep&ep徐长卿转身,从帕子里抬起头,露出稚气未脱的半边脸庞,一双丹凤眼湿漉漉地望向半夏:“昨晚太热,梦里脱掉后,不知道蹬哪儿去了。”

&ep&ep半夏心中一突,忍不住别开视线。

&ep&ep尽管彻夜未眠,徐长卿还能如常作息。

&ep&ep他回到总舵两个月,早将原本的学徒生活咀嚼得索然无味,能够顺应大家的节奏,做好一日功课。

&ep&ep敲钟声起,学徒们自觉下床叠被,梳头穿衣,迎接日复一日的生活。

&ep&ep他们如此地无忧无虑,还在练功教场上嬉笑打骂,全无初入圣教时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尽管他们听师傅说,年底会有考核,但那不过是几个月后才需要操心的事情。

&ep&ep即使是短短两个月,对他们这个岁数的孩子而言,也非常漫长。

&ep&ep仿佛徐长卿昨夜见到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圣教愿意不紧不慢地教养他们,实在是博施济众的好教派。

&ep&ep还是说,在其他学徒眼中,徐长卿也是这副逍遥自在的模样?

&ep&ep徐长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甚至有几分冲动,想回到那棵树下,检查到底有没有翻挖泥土的痕迹。

&ep&ep或许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ep&ep但是,作为梦境,那手感,那气味,也太过真实了。他甚至还记得白狗身上的野兽味儿。

&ep&ep可是不应当是真实的。

&ep&ep戏本里的生离死别发生之前,还有很长一段剧情。比方说,有仙子下凡赐徐长卿起死回生的仙丹,只要熬过九九八十一难,徐长卿便能将刺红救回,皆大欢喜。

&ep&ep再不济,也会给即将分离的二人,一段哀愁的戏曲,一个剖白的机会。

&ep&ep不应当是如此……不堪的最后一面。

&ep&ep徐长卿担心,自己往后都只会记得昨晚那血淋淋的画面,而遗忘刺红手心的暖意。

&ep&ep毕竟,他与刺红不会再有新的回忆产生了。

&ep&ep他们甚至没有互道告别。

&ep&ep尽管刺红在牢房里,对徐长卿无话可说,但徐长卿还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ep&ep徐长卿想告诉刺红,现在他既不恨他,也不怕他,毕竟不听师父的话,不听圣教的命令,就要受罚挨打。如果徐长卿作为暗卫,身处刺红的位置,他也会选择将少爷抓回来。

&ep&ep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将所有的责任都甩给刺红。本来在草原上等待却冬的七天里,徐长卿也隐约地有些坏的猜想,但他不敢说出来。毕竟他什么都不会,唯有单方面地接受刺红的照顾,直到刺红在却冬面前,打算拔刀自刎。

&ep&ep他们还曾相约,要一起去吃冻梨。

&ep&ep为什么最后都没能吃上呢?

&ep&ep徐长卿本以为,即使今年冬天去不了,来年也是可以的。

&ep&ep学徒们在徐长卿眼前笑闹,趁武功师傅背对他们时摆出怪相。

&ep&ep仿佛失去刺红,对世间毫无影响,毫无变化。

&ep&ep如果死去的人,是徐长卿自己,应当也是一样的吧。

&ep&ep晚饭时,徐长卿食不下咽,唯有用勺子一点一点刮起粥水,往嘴里送。

&ep&ep老大发现他的异样,半夏抢先答道,徐长卿肯定是早上着凉了。

&ep&ep徐长卿只要顺着他的话笑一笑就可以了。

&ep&ep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ep&ep他真想从这个无人在意刺红的世间里,挣脱出去。

&ep&ep大概有神明听见徐长卿大不敬的呐喊,并且当真了。

&ep&ep在晚饭后不久,就有几个暗卫走到寝舍里,说教主要见他们。

&ep&ep学徒们面面相觑。

&ep&ep有个别敏感的孩子想起,昨日他们议论少主的事,但教主不可能为这种小事而找他们算账。

&ep&ep何况,天已经黑透了,应当是紧要的事情罢。

&ep&ep圣教教主林培月,可是圣教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他征战沙场,英勇杀敌,保家护国,还愿意收养他们一无所有的战争孤儿。

&ep&ep学徒们面上紧张,心底又有几分期盼。

&ep&ep但是,鉴于暗卫眼神阴沉,仿佛将他们视为长脚的木桩子,全无武功师傅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他们便逐渐熄了交头接耳的心,按平日编队,一个接一个地跟在暗卫身后。

&ep&ep徐长卿也在队列中。

&ep&ep他已经快有十八个时辰没有睡过,只能浑浑噩噩地从众前进,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山坡往上走。

&ep&ep在某个瞬间,徐长卿突然扭头望向天空,看见皎洁的满月当空高挂,令群星为之黯然失色。

&ep&ep谁曾对他说过,满月人相逢。

&ep&ep徐长卿的嘴角勾起一个勉强的弧度,复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ep&ep暗卫将他们带到一个院子里。

&ep&ep这个院子仿佛空置许久,满地落叶,花卉在沉重的铜盘中干枯萎缩,唯有门口挂着的灯笼是崭新的。

&ep&ep暗卫抬手指向院子角落里,一个阴沉沉的地窖口:“都爬进去。”

&ep&ep队首的孩子踮起脚尖往里面张望,看见架在地窖口的竹梯子,小声问道:“教主大人在里面吗?”

&ep&ep暗卫说:“进去就是了。”

&ep&ep有人听话地爬进去,有人犹豫片刻后想溜走,被其他暗卫抓回来。

&ep&ep还有更多的学徒,在总舵的其他地方被暗卫带来,逐一送入地窖当中。

&ep&ep那个被左护法收为门内弟子的天才儿童凤真,也被推入其中。

&ep&ep很快,就轮到徐长卿了。

&ep&ep徐长卿站在梯子前,看见地窖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听见孩子们紧张的呼吸声,仿佛他们都被野兽吞噬,只能屏息静气地接受被消化的命运。

&ep&ep如能在月圆之夜,于冥府与刺红重逢,那也不错。

&ep&ep徐长卿缓缓爬进地窖当中。

&ep&ep徐长卿在爬下梯子时摔在地上,摸到满手灰。

&ep&ep但没有学徒会笑话他。

&ep&ep地窖里唯一的光源,便是从地窖口投入的一缕月光,大家或近或远地站着,紧盯那个出口,盼望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ep&ep未知比一切都教人恐惧。

&ep&ep当最后一个学徒进入地窖后,搭在地窖入口的梯子被抽走了。

&ep&ep他们终于看见传说中的大英雄,圣教教主林培月。

&ep&ep林培月只简单绑起头发,垂在身前。他身穿简单的黑色衣袍,肩披黑氅,唯有月光才能描绘出他的轮廓,他仿佛从黑暗中来,又会在下一个瞬间,自然而然地融回黑暗之中。

&ep&ep有暗卫低眉顺眼地躬身举起托盘,林培月抬起眼皮,单手接过托盘上白玉杯,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茶水。

&ep&ep他看上去不像英雄,更像刚从长梦中苏醒的醉汉。

&ep&ep这位素未谋面的教主大人,慢条斯理地向他们说:

&ep&ep“圣教栽培养育你们数年之久,是时候将浪费粮食的人剔掉了。”

&ep&ep半夏倒抽了一口气,徐长卿听见了。

&ep&ep老大往后退,离开月光照亮的范围,紧贴在地窖墙壁上。

&ep&ep但还有更多孩子,听不懂林培月的话,仍僵立在原地,抬头等待教主发话。

&ep&ep“天亮之前,方法不论,至少杀一个人。要是明天人数多于现在的一半,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ep&ep听不懂是正常的,能马上听懂的人,才需要提防。

&ep&ep但是,徐长卿觉得自己使不出力气,去像老大一般躲藏起来。

&ep&ep林培月居高临下地笑了笑:“好好干。”

&ep&ep他放下茶盏,从那一方小小的地窖口中消失,自有暗卫主动上前,将地窖门口锁上。

&ep&ep最后的光亮消失了。

&ep&ep一时之间,地窖里无人说话。

&ep&ep在今晚之前,学徒们虽然偶有打闹矛盾,但都不过是孩童之间的意气用事,即使那个据说是教主的男人让他们互相厮杀,他们也踌躇不定。

&ep&ep与他们犹豫不决的行为相比,林培月的话,更为滑稽。

&ep&ep把活人当蟋蟀一般斗玩,当然滑稽。

&ep&ep徐长卿摸到自己腰间的小刀。

&ep&ep学徒没有属于自己的佩刀,这是他在做逍遥散时领到的刀具,用来将药材切段,方便磨碎。

&ep&ep徐长卿知道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地在身上藏了东西,毕竟大部分孤儿都是挣扎着活下来的。

&ep&ep再不济,即使只是一根腰带,也足以夺人性命。

&ep&ep徐长卿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既缓慢,又稳定。

&ep&ep他闭上眼,再次想起刺红。

&ep&ep突然,有一把稚嫩的声音打破地窖里的沉默。

&ep&ep“请诸位听我说,我是圣教教主唯一的继承人,少主林渊。”

&ep&ep徐长卿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双手原来一直在颤抖。

&ep&ep少年的声音透着一种强行撑出的冷静:“在座各位都是圣教的明日栋梁,圣教又怎会忍心割舍。况且,我也在这里,手无寸铁,我父亲,断不会允许我死的。”

&ep&ep“所以,请各位暂且在原地歇息,等待天明,我以少主林渊的名义担保,这只是父亲与我开的一个小玩笑,等他气消了,我就会求他放我们出去。”

&ep&ep徐长卿忍不住低声呼唤:“……少爷?”

&ep&ep少年顿了顿,也回应道:“赤芍?”

&ep&ep满月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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