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甬道尽头,是一个身量高大,足足有九尺的清瘦老人。

在广慧注视下,却见那老人穿玄色衣裳,头戴高山冠,配着一块黯淡而隐隐有缺块的玉玦,老者的额头光头广阔,方正的面容上卷须皓白,形貌苍老而和蔼。他形貌并不像是学宫里文绉绉的老先生,给人感觉,无过于市集街坊中随处可见的和蔼老者,可偶尔抬头时的神情流露,却又如老龙睁眼,威严万千。

“夫子”

讶异下的广慧怔了怔,他错愕一把拜下:

“夫子怎会在此小僧”

“还请一叙。”

高大的清瘦老者温声一笑,和蔼打断了广慧口中的话语。

他的身影在虚空微微一晃,便兀得从原地消失,不见了踪迹,广慧皱眉起身,他犹豫了刹那,也催动神足通,跟了上去。

狂莽的虚空乱流首尾交错,狂烈无比,如同无数发怒的混沌龙蛇,在齐齐挣扎、嘶嚎,这里是无序之所,时间与空间在此,都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概念。

广慧在漆黑的虚空裂缝中闲步游走,那足以割裂精钢、扯坏法躯的虚空裂纹,连他宽大的僧袖,都不能动摇分毫。

触目所及,到处是一寸寸无序坍塌的虚空,狂烈的乱流肆虐席卷,混混沌沌,不辨上下,也无东西。

“那里吗”

广慧远转天眼,深深望向某一处,定了定。

他一步跨出,四周景象顿时便颠倒、旋转了起来,等广慧再度踩在土地上时,他已来到了海外的一座小dao。

一颗接天大树枝叶苍翠,青绿照人,古朴的树桠四处撑开,如同一座华盖,牢牢将这座海外小dao罩住。

在树下,正摆好一方茶案。

在茶烟氤氲中,夫子对广慧微微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来。

宝光无穷,瑞气无穷,它仿佛诞生于开天之前,每一条树桠都蜿蜒伸展如龙蛇,而其中蕴含的生命精气,也当真狂烈如龙蛇

广慧一步步朝树下走去,他愈是走近,也愈是心惊,这颗古树,简直不像是树,更如同是一尊活着的神祇

每一次枝叶的飘动,都是一次漫长的呼吸,神辉点点,滚滚精气从古树上倾泻而出,像百千条大瀑布坠落,瑞霞无穷。

“这是建木的一根枝条,可曾听说过建木”

夫子笑呵呵将茶盏递给心神不属的广慧,道:

“在古虞被神圣联合沉沦,泰皇身死时,一尊建木之属的上界神祇,也被狠狠击打,伤重不治。祂一路离开陆洲,最终逃到了北海,并在此彻底寂灭。

这颗古树,便是那具上界神圣身死的残骸,被我以秘法祭炼成器物,来庇护这座小dao的生民,祛退灾风骇浪。”

“建木”广慧怔怔接茶在手,沉默了半刻。

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

生于天地之中,日中无景,呼而无响

众神缘之上天,众帝所自上下

在绝地天通之前,建木便是连通小元寰界和明梁天的通道,是众生之桥神圣们便是凭借着建木,来沟通那环绕明梁天而生,万万千千的小世界,将大手触及过去。

眼前的

广慧不自觉抬起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眼中芒光闪烁。

“明梁天与神圣下界的事,在补天之前我已给你们诉说了,但广慧,你可知晓”

夫子轻吹茶面,笑道:

“我们这方小元寰界,历经了多少年有哪些古史为何会沦落到此般下场是因为明梁天的神圣吗你又如何看待哪些骄慢的上界诸神

而明梁天为何偏偏会有一个明梁天究竟又是谁开辟了它”

小元寰界

从茹毛饮血的部族到古虞,从古虞又回归蛮荒,最终以五王斩龙为标志,文明从荒野中被建立而起,齐的产生和覆亡,标志着中古时代的彻底终结。

尔后是延续千载的世家、圣地各自为政,地上佛国、地上道庭层不不穷,各自宰执一方,直到放牛儿拔剑而起,宋的建立,才终结了这无序的乱象。

天下大势,唯有分分合合而已。

盛世不长久,宋的名号,也很快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前宋,时至今日,天下间陆洲的景象,已成了三国割据,各治一方。

北卫、南郑、西楚

乱世的火光已然萌发,野心的种子从庙堂一直播散到江湖,铁骑如林,英雄震剑再一次的,动荡的局势开始倾泻,并不可预知的,将倾倒向任何一方。

部族到古虞、古虞到蛮荒、蛮荒到大齐、大齐到割据,从割据到前宋,再从前宋,到如今的三国。

以上。

便是绝地天通后,小元寰界发生的所有一切

端坐局外的神圣冷眼相看,笑容戏谑,而棋盘中渺小人影,则在舟楫中,为了土地、人口、性命,或是尊荣、名誉、道统,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流血,从不肯罢休。

对于夫子的问话,广慧沉默了刹那,终还是敛容以对。

“神圣,若没有神圣下界,没有祂们限制武道,古虞自然不会亡佚于史册,无论是王先生还是黑天子,那补天处的诸位,只怕都能成就圣者,登临上三境,而若祂们不下界”

广慧苦笑一声,一时有些语塞。

若没有明梁天的神圣下界,小元寰界的众生,只怕抵挡黑潮,要比现在更费出千百倍的气力。

该感激吗

古虞无数众生,被如猪羊般屈辱杀死,泰皇的名号再也不复,时至今日,三国的无数史官都甚至未曾听说过。

在夫子出世,与神圣订下盟约之前。

陆洲大地,在部族和蛮荒的时代,只是为了饮酒间的取乐,动辄便是十万人的大血祭,用嚎哭声,来为宴席奏上礼乐。

豚犬。

人的性命,甚至是比豚犬更为轻贱,他们卑微如蒲草,又低贱似飘萍。

直至蛮荒的后期,夫子横空出世,诸神圣的黑幕才正式,从这人间大地缓慢撤离。

此后。

人的归于人,神的归于神。

因人神的正式分隔,才有了五王斩龙后的大齐,自古虞覆亡后,熄灭的人道火花,终于再度缓缓燃起。

从广慧来到界天的缺漏,听到了关于绝地天通的种种始末后,他的心底,就明白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他们这些人,只是舟楫中的过客。

是老鼠,是蚂蚁,只是短暂寄居在舟楫中,随着无边大海,彷徨漂离着。

而打造舟楫的真正主人,那些明梁天的神圣,也在随着无边大海,一同漂泊。

但不同的是。

祂们有去处,有彼岸,而广慧这些小元寰界的众生,祂们却没有

待真正脱离黑潮,舟楫完成了使命。

那个时候

发生在陆洲上的,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人间大绝灭

死期在一点点到来,而所有的人,只能等待着镰刀一点点的接近,切开肌肤,切开血管,直至切开咽喉

“至于明梁天”

广慧苦笑一声,收敛了万般心思:“我从典籍中看来,这明梁天,似乎是一只天鹅在混沌中生出了金卵,待金卵破开,就有了明梁天和无数伴生它的小元寰界”

这套说辞,是文海的语句。

文海是由前宋大史官沅正平整理大齐年间,乃至更远时代的史料,辛苦编撰修理得来的,也是迄今为止,最正统的史学典籍。

广慧也曾翻阅过文海,但对于金卵化身世界的说法,他亦是将信将疑。

除金卵化身外,在道门,还有太上老子开天,辟出三万万世界的传说,而在佛家,亦有文殊菩萨斩杀大魔,从祂的尸骸取出精血,再造天地的传闻。

种种说法不一,难以穷究,也不胜枚举。

“是青帝。”

一声叹息遥遥传来,广慧抬起头,只见夫子脸上泛起一丝苦色,神色沉重:

“远渡虚海而来的青帝,在三相神的世界里,开辟了天地,祂留了一株建木,用来连通明梁天和诸多小世界,他来此,是为了一场劫争”

夫子注视错愕的广慧,缓缓开口:

“一场关于金银铁三连城,天神与阿修罗祂们之间的劫争”

没有理会矮案另一头,广慧面上的失态,夫子继续淡淡开口:

“在这场劫争过后,青帝离开,回归了虚海的另一头,只留下了明梁天独自在此,而无尽岁月过后,在三相神的世界里,又有一场劫争爆发。

它从泰逢纪起,长无量量,南方十二亿圣哲,百亿恒河沙等诸至尊,无不在网笼之中,婆稚大阿修罗王为了报复天帝释,与无数非天众神,亲自开劫,而这一回,在虚海中,却另有来客”

夫子注目广慧的双眼,一字一句,都沉重的像打铁:

“有三神圣,从虚海中联袂来此,像无尽纪元之前的青帝一般,祂们,也参与了这场天神与阿修罗之间的劫争,并随着以婆稚王为首的非天众神寂灭。

这三尊神圣,也纷纷,陨在了三相神的世界”

天神、阿修罗、劫争、南方十二亿圣哲

一个又一个字样,接连不断在广慧脑海中炸开,那是远比雷声更令人错愕的声响,广慧双手微颤,待他反应过来时,茶水已泼了自己满身。

“无明”

莫名的,广慧本能想起了自己儿子的名字。

他的面容此刻清晰浮了上来,令人无法不注意。

这个中年大和尚默然偏过脸,神目望穿层层虚空,在目光尽头,只见白术鬼鬼祟祟左右四顾,似在谋算着什么,眼珠子咕噜噜的转。

“那些天神与非天中的王者,那三尊远涉虚海而来的神圣,祂们是不朽者,亦是永生者,时间与空间,对祂们而言,只是虚无的数值,并不存在实际的意义。

祂们是今日,是昨日,也是明日”

“广慧。”夫子笑了笑:“死亡对于祂们来说,只是一场安静的睡眠,而现在,对于已经是三浊的祂来说,这场睡眠,已经到达终点了。”

“无明,白术”

广慧茫然张了张嘴,他脑海像是裂开了一道缝,没由来的惊惧骤然袭来:“夫子是在说我的儿子吗”

“这或许便是你佛门所说的因缘吧,广慧,你真是好大的福运,我犹记得年少时看佛经,曾见过这样一桩故事,在无尽虚海中,曾有一方国土名叫宝象国,国主拘利王在千岁时,忽得一男婴”

“那男婴是光耀佛的转世,在品尝人间后,光耀佛重归菩提。”

广慧喃喃接口,他也看过这则故事:“而此后,整个宝象国和拘利王,都享有无尽的极乐,他们不死,不垢,不灾,亦不恚,无边喜乐,无边欢欣。”

“我的儿子。”广慧颤声开口,他似是接受了这一个事实,又似是在否认:“他是什么,天还是非天,还是那三神圣”

“三神圣中,有一者身化异道,却是与世同在广慧,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夫子淡淡开口:

“我听说,其实不是人在不断追求知识,而是知识在不断地追求人。但我知道,那是错误的。知识并不是在追求人,而是在追逐人啊,它的追逐残酷而没有感情,就像猎鹰和猎狗捕捉兔子一样。

广慧,从始至终,都不是我们在追求武道,而是武道,在疯狂地追逐我们啊,祂的追逐无意识却又狂烈,漫不经心而汹涌,就像寒冬的旅人看见篝火,总会忍不住被吸引啊”

仰道者企,如道者浸,皆知道之事,不知道之道。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在夫子平静的注视下,广慧手里的杯盏骤然滑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不理会他惊惶甚至是恐惧的神色,夫子继续开口:

“我今日请你来,唯有一个目的,留在此处吧,在棋局收官之前,都不要再插手了。”

“夫,夫子的意思”

“祂想要在真正醒过来之前,去见一个人。”

夫子恭敬低下头,笑了笑:“这一回,祂厌倦了游戏,不想再被人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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