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雍城的夜晚灯火稀寥,不是每一天都是花灯盛会,这个城中多是中下等阶层的百姓,能拥有闲情逸致与良好物质条件的人并不多,即便小城没有宵禁等一些旧规俗令,但街道上游玩的人只有寥寥几人,所对应的买卖摊子与开门店铺也屈指可数。
申夷忧孤身走在街道上,心情积郁,加上夜晚偶有一缕风拂过,使得她的形象格外地清冷,在外人眼中确是十分可怜。但是她没有感觉到这些,目光无神地扫视过周围景物,寻找着尽管只有一次游历但却格外熟悉的景物,她的心仿佛被一层腐土包裹住,充满了忧伤的氛围。
此时有两名身着颇为华贵的年轻公子出现,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见到申夷忧孤身一人,心中顿时生出调戏之思,两人凑近耳前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两人便拦挡在了失神的女子面前,一人道:“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游玩?我们兄弟在小雍城内很熟的,要是小姐迷了路,我们可以送你回家?”
申夷忧眉头一皱,很自然地向后退了两步,她回头望了望,街上几个人远远地避开,只有就近一个小摊上还有人在卖豆糕,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申夷忧冷目扫过眼前二人,自己虽然武力孱弱,但也勉强懂得些拳脚,眼前两人只是普通的纨绔子弟,她倒是不惧,只是回想起以往面对那徐家徐樊世、隋城中的危险遭遇,总是姜鸣第一时间站在自己身前,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反道有些不习惯了。
两名年轻公子见申夷忧没有回答,便又道:“小姐,要是小姐实在忘了向何处走,在下的府邸便在不远处,我是小雍城主簿长子,这位是城中粮马官中的公子,在这一带都有些名气,我们能与小姐遇见也是有缘,不妨让我们二人略尽地主之谊如何?”
一人话语还没有说完,另一人的手便朝着申夷忧的臂膊抓住,申夷忧一巴掌将之打开,冷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官员的儿子,我没空搭理你们,奉劝你们也不要找事情。”
“哟!还是个火爆的性情,不过今日我们二人相请,你是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两人眼中掠上阴狠的笑容,再次向着申夷忧蛮抓而来。
申夷忧心中怒意难耐,心想竟然能被两个手无寸铁的纨绔子弟欺负了,若是姜鸣在这里只怕早就将方辕戟砸过去了,但越是这般想,就越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之间竟又失了神。
就在两名年轻男子以为就要将猎物手到擒来的时候,一根棍子突然出现在了申夷忧面前,快速挥动间只是两三棍,便将两人打得退后数米。此时申夷忧才反应过来,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穿着麻汗衫的老人,头发的颜色都苍白了大半,但仍然难以掩盖他眼中的凌厉。
老人咳了两声,愤怒地瞪着两人,道:“就这样名目张胆地欺负一个姑娘家,枉你们还是城中官员的后辈,不知礼法,不知国律,若是在军中,你们早就被五马分尸了。”
听见这话,两名男子都是浑身一震,一人瞪大了眼睛道:“你是谁?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就不要多管闲事,省得引火烧身。”
老人道:“俺?现在只不过是个卖豆糕的手艺人罢了,在你们眼中却是没有什么重量,但是想要在俺眼皮子底下行恶,就算你们把你们的长辈叫来,俺也是这种态度。”
老人的态度颇为强硬,这倒使两名男子脸面上颇为下不来台面,他们窃窃私语,都道是没见过这人,一人便鼓足了气喝斥道:“好你个不长眼的老汉,若不是现在城中军情紧急,我们府上的家丁都被抽调到城门处执勤去了,我们身边没有带几个人手,不然一定会将你的摊子砸了,将你打成残废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
申夷忧听这言语中恶毒至极,便不想牵累了老人,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却被老人挥手止住,道:“姑娘,不用操心,这事情俺管定了,莫说他们是粮马、主簿的后代,就算是这小雍城的令丞,俺也不怕他。俺就这贱命一条,家中也没有妻儿牵连,就算是派出城兵来围杀俺,俺杨雄惴的人头他们也别想轻易拿掉!”
杨雄惴?两名年轻男子听到这个名字皆是面色恍惚,一人道:“莫非他是前些日子从交趾城退下来的羊塔风城主手下的老兵?我在我爹的文案上看到过,那份名单上共有十多个人,都是最早跟随羊塔风做事的。在三大霸主家族最为鼎盛的时候,他们便听令为羊塔风鞍前马后,现在三大家族都已经没了踪迹,羊塔风特地将这一批幸存的老兵放出来归老,我记得落在小雍的几人里就有这个杨雄惴。”
另一人道:“若这老家伙真的是羊塔风的旧部,我们怎敢惹得?如今羊塔风在交趾城实行了新政,强力将一众豪绅官僚进行清洗,百姓皆对他爱戴至极,那主城再不似以往被极大家族势力割据,现在羊塔风便是交趾城的土皇帝。他将旧部老兵放回,既是笼络其他部下,又是给百姓留下了好印象,但这些荣归乡里的老兵哪里是我们轻易能处置
的,哪怕是他们真犯了事,我爹他们也得给羊塔风给着些面子,更何况今天这事被他抓住了,若是我们继续闹下去反而不讨好。”
前一人道:“都怪你,看见人家小姐长得漂亮,非要怂恿我干些旧伎俩,这下有麻烦了吧?我们还得舍着面子给这老家伙低头,真是丢了我主簿之子的脸了!”另一人反驳道:“怎么还怪我了?要不是你也有这想法,我怎么能随口一说你就答应了,你这脱罪的本事倒是厉害啊!”
那人又道:“够了,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处理了,低头忍一下就过去了,以前那徐樊世来这里那我们出气,我们还不是屁颠屁颠地跟着讨好?同样都是奉承逢迎,也没什么不服气的。过几年那羊塔风忘了这些老兵,我便叫我爹给这老家伙下了罪名,给我们出一口恶气!”
老人见两人躲着口角商量,心中不耐,于是骂道:“喂,两个臭小子,要来挑战俺老儿便来,别躲躲藏藏的,算是什么男人?”
这老兵虽白发斑斑,但这脾气却是火爆如年轻时候,两名年轻男子迎笑讨好道:“杨老说笑了,小子哪敢这般不自量力?前时不知杨老身份,多有得罪,还请担待了。”
老人双眼转了转,道:“哦~看来你们猜到了,不过你们能服软是看在羊塔风城主的面子,倒是与老儿没什么关系,我要的是你们两个向这位姑娘道歉,若是不能,我还是要将你们教训一顿!”
一名男子道:“小姐得罪了,还望能向杨老求求情,免了方才我们失礼之举。”
申夷忧没心思与跟两名没胆气的纨绔,便朝着老人低声道:“老先生,谢谢你出手相救了,也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了,真的将他们招惹了,我倒是没什么,隔天就会离开小雍城了,老先生要是受了他们暗算,就太不好了!”
老人暗暗思忖了片刻,道:“姑娘你倒是想得周全,那这次就委屈姑娘了,让他们走吧!”
两名年轻男子见杨雄瑞挥了挥手,如获大释一般答谢连连,向着另一边飞快地离去了。
老人道:“小姑娘,一个人大晚上的不是很安全,虽然现在小雍城甲兵增多了些,但对于这居民街巷的治安却是改善不了,你尽快回家去吧!来,我给你拿几块豆糕回去吃,今天生意也是萧条,剩到明天也就可能坏了。”
申夷忧拒绝了老人的好意,也便收了之前的恍惚神情,勉强露出笑容向老人道了别,向着另一边的街口走去。
她没有目的。但想着,走累了,想累了,便找一家客栈休息。
她走着走着,她身后的街道突然消失不见,一股冷风吹来,灰白的雾气笼罩着申夷忧的脚步,申夷忧暗绝觉气氛诡异,便加快了脚步,但走着走着,前方的街道竟然都消失不见,只有一条台阶直直地延伸向前。
“这是……怎么回事?”
申夷忧回头,突然后背一阵森冷,庞大的雾气竟然已经将要将她的身体完全罩住,她下意识地向后倒退,脚步慢慢上了台阶,几步之后,她撞到了一扇赤红色的大门前。但见那大门足有四五米高,两扇门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猪头,猪鼻上拴着一个巨大的铁环,近近看来这猪头似是活物一般,极为的狰狞可怖。
申夷忧心中一惊,急忙往后退了七八步,心中觉得事有蹊跷,便想往后方离开,即便看着那漫天的雾气,也觉得望这个方向跑比面对那扇朱红色的猪头大门要妥善得多。就在这时,那雾气之中突然传出一声低咳,那声音似乎是巨人发出的声音,令得申夷忧在此脚步怔滞。
“误入往生路,路有千秋雾。来此门前,可行褪忆路,可蹈往生门。”
申夷忧目光呆怔,她环视四方,除了眼前的朱红色猪头大门与身后的连绵雾海,她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走。她开始确信自己是走进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方,至少这个地方,远不是一般凡人能进入的。
就在申夷忧犹豫之时,那道低沉的声音又道:“若半刻不入门,便打入雾海褪忆,洗去毕生经历,重返人间!”
申夷忧眼色凝重,她突然微微苦笑道:“若是连那些记忆都褪尽了,还有什么意义继续走下去?”申夷忧眼前又仿佛出现了姜鸣的身影,她缓缓走近大门,避开与那猪头正对,使劲一推,猪头分开两半,大门缓缓打开。
入眼是一条窄而长的理石道路,申夷忧警惕地望着四周,那连绵的雾海让她感到恐惧,她努力走在道路正中,走了几分钟便见到前面出现一间前堂,其中有着数十只各种花色的猫,还有一名身着红袍的身影背对着她。
申夷忧缓缓走近,那十几只猫纷纷凑近申夷忧的身边,申夷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那道红袍身影轻招了招手,所有猫便朝着那人走去。申夷忧试探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红袍人道:“往生路的血灵堂,专门收集生灵记忆与血液的地方?”
申夷忧道:“
收集血液有什么用?还有记忆怎么收集?”
红袍人道:“血液是用千斗灵囊收集,记忆是用雾海幻尘承载,两者都是你们垣野中的化器,有极为神奇的能力。”
申夷忧微微皱眉,道:“收集血液与记忆有什么用?”
红袍人道:“集千万有灵之血,可以复活一个人。收无数生灵记忆,可以救一个人。”
申夷忧道:“复活?救?难道两者不是相同的意义吗?”
红袍人道:“复活是人已死,救的人却活着。前者能成功,后者会失败。”
申夷忧道:“那你是谁?”
红袍人道:“灵门中这一代的灵婆。至于名字,也可以说没有名字。”
申夷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回到小雍城?”
红袍人手一招,十几只猫便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他缓缓走上楼梯,申夷忧也紧紧跟着,他边走便道:“我不算是完全的人,但既然掌管了这血灵堂,我便是人。至于你想要回去,理论上是不能完整地回去,这是我血灵堂的规矩。”
申夷忧显得有些心慌了,急切问道:“你所说的完整是怎样?难道是要要收取费用?不会与传说中一样取走我珍贵的东西吧?但我必须自愿,若是不能,你不能强迫?”
红袍人停下脚步,道:“你很害怕我?”
申夷忧道:“不是很怕,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如果你想要杀我,我没有还手的力量,你似乎是地位强者?”
红袍人继续往前走,道:“地位?这就是外面的世界衡量实力的标准?可能是吧,那个人似乎在几百年前同我说过这种等级,当是他不能战胜我。当然,我却是不会杀你,不管你是踏入千秋雾褪忆,还是走入往生路,都没有人会强迫你。这血灵堂中只有我一个人,对了,还有这些不知活了多久的猫。”
这是走在红袍人身边的一只橘色的猫回过头来,竟然发出少女一般的嗓音道:“他说的对,我们确实不知道活了有多久,至少比你这小姑娘大几万岁。”申夷忧见猫出人声,惊悚地向后急退了数步。
红袍人道:“自从我成为了这一任的灵婆,这世上就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交换了。所有生灵不管如何命运,都在费尽心思地多活一天,但是活那么久,若是不快乐,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猫颇为不服气地说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你遇到的人,你犯过的错,还是无法还清无法弥补。”
红袍人盯着那只橘猫,冷声道:“你们不懂!”他袖袍一挥,一阵白雾过后,十几只猫都消失不见。
红袍人又带着申夷忧往前走,这时候申夷忧没有再说什么,又上了一层楼梯,她终于看到一个个廊间摆放着一个个绘着花纹的大瓮,翁中摆放着一个个红色的锦囊。
红袍人手掌一挥,第七只大瓮中的所有锦囊都飞了出来,一一悬浮在红袍人面前,而红袍人的掌心发出着淡淡的金光,控制着锦囊一一从申夷忧面前飘过,并道:“挑一个千斗灵囊,用来装盛你的血液。”
申夷忧问道:“留下血液便可以离开了吗?”
红袍人道:“是这样,我会亲自送你的。”
申夷忧随手拿了一个锦囊,便想要咬破自己的手指,红袍人止住她道:“并非这般取血。”只见红袍人双指朝着申夷忧额前一触,一道金色的流丝便被抽了出来,而申夷忧脑海中闷声一响,便陷入了恍惚状态。只见红袍人将那游丝引至另一只掌心中,随意揉搓几下,便化为了一颗红色的液珠。
红袍人痴痴地看着液珠,竟有几分呆怔,望着早已经失神的申夷忧,轻声道:“纯阴血脉,而且还携带着厄难之毒,有意思,下一任的灵婆有人选了,我也能脱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申夷忧缓缓从恍惚中苏醒,便见那一颗红色液珠飘入了自己所选的千斗灵囊,随着红袍人挥手间,所有锦囊都飞入了之前的大瓮之中,那是第七只大瓮。
红袍人道:“你是第十万零一个。”
申夷忧精神有些恍惚,并没有听清楚话中意思,问道:“什么第几个?”
红袍人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不想在外面的世界呆了,可以来我这里,做我的继承人。”
申夷忧听到这话甚觉古怪,想问一下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被红袍人喝止住,他道:“你走吧,顺着这些大瓮一直往前走,便能走出去。但愿你不记得来过这里,但愿你此后也不要来这里。”
申夷忧眼神迷惑,瞬间没有预兆地昏睡了过去,她的身体缓缓顺着这条走廊飘走,想来确实会按照红袍人的说法离开这血灵堂。
红袍人盯着申夷忧远去的身影,轻叹了一声,道:“你不该来啊……”
堂内回声如浪,廊前迷雾连绵。
(曲十三特地致敬,故事《大鱼海棠》,春去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