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起了一阵骚动,皇孙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彼此打听乐之扬的来历。乐之扬存心跟这些皇族叫板,当下朗声答道:“以我之见,与其增设堡垒,不如多造船只。”

朱元璋拈须笑道:“有何道理?”

“堡垒是死的,船只是活的,活胜于死,这是其一;其二,造船之费,远比筑堡养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万里,倭寇乘船而来,见缝插针,堡垒中官兵赶到,若无船只,也只能望敌兴叹。不如以船制船,大造战舰,装设弩炮,将堡垒中的官兵练成水军,接到警讯,船先入海,截断倭人归路,而后水陆并进,前后夹击。倭寇一旦漏网,也可穷追猛打,使其殒命海上,不能返回老巢。久而久之,倭人必定不敢来犯。”

朱元璋微微一笑,说道:“这法子有点儿意思,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于上策么,朕还要仔细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炆的法子竟是下策。皇太孙面皮涨紫,瞪了乐之扬一眼,眼里满是怒气。

席应真见势不妙,又咳一声,说道:“陛下,贫道该告辞了。”

“慢来。”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这件事更为棘手,元人进犯大同,允炆批复,谷、燕二王两路进兵,谷王正面应敌,燕王断其后路,小道士,你又以为如何?”

乐之扬随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却知兵凶战危,莫如不战而胜。”朱元璋双目精光暴涨,沉声道:“怎么个不战而胜?”

乐之扬笑道:“给他唱一出空城计。”朱元璋奇道:“怎么个唱法?”

“燕王、谷王大可合兵一处、耀武扬威,同时对外宣称,陛下将要巡视北方。元人先见兵威,再听谣言,一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乐之扬话没说完,黄子澄厉声喝道:“大胆,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污浊圣听。”

乐之扬一时忘形,听了这话,也不由面红心跳,朱元璋却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不就是屎尿屁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当了皇帝,照样也要拉屎放屁。道灵,朕问你,为何你赞同攻打刀干孟,却不赞同征讨元人?”

乐之扬讪讪道:“小道只是感觉,元人比刀干孟厉害。”

这话颇出朱元璋意料,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厉害就不打了吗?真是孩子话!只不过,‘兵凶战危’这四个字确是至理名言,所谓‘大勇若怯’,为将之人,当有怯弱之时。老是猛冲猛打,总会马失前蹄。”说到这儿,他注目朱高煦,厉声道,“高煦,你听到了吗?”

朱高煦正在胡思乱想,应声一惊,忙道:“听到了,听到了。”朱元璋脸一沉:“听到什么?”

“这个,那个……”朱高煦头上冒出汗来,一边的微胖青年凑近他耳边小声咕哝,朱高煦面露喜色,忙说,“啊,对了,为将之人,当有切肉之时。爷爷你放心,孙儿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别说是肉,连骨头也一块儿切下来呢!”

一时间,殿上众人的模样好有一看,既想放声大笑,又怕遭到斥责,一个个鼓腮瞪眼,憋得万分辛苦。

朱元璋却不动声色,说道:“高炽啊,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当着寡人帮弟弟作弊。”

微胖青年正是朱高煦的兄长,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炽,闻言面红耳赤,低头作礼:“高炽大胆悖逆,还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看他时许,忽而点头说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老四的儿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无赖,高炽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两个人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个模子。所以说,你们兄弟二人,须得相亲相爱、取长补短,老四倘若不在,你们要为寡人看守北方边境。”

两兄弟听了这话,齐声应道:“孙儿一定不负重托。”

朱元璋一挥手,又转向乐之扬:“道灵,你读书么?”乐之扬道:“粗略读过几本。”

“粗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道士,不是书生,读书得其大意就好,不用牵制于文义。这样么,我命你为东宫伴读,从今日起,三日一次,入东宫陪太孙读书。”

这话十分突兀,众人无不吃惊。席应真忍不住说:“陛下……”朱元璋一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多说了。允炆……”

朱允炆还没回过味儿来,应声道:“陛下有何吩咐?”朱元璋指了指席应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交情。自从濠州一会,历经万死,至今不改。小道士见事通脱,正可弥补你的不足,你若能尽其所长,他就是你的席应真了。”

朱允炆还没说话,黄子澄首先按捺不住:“陛下,他只是一个道士,怎能做储君的伴读……”

“道士又如何?”朱元璋冷冷说道,“朕也当过和尚,不照样做了皇帝?和尚能当皇帝,道士怎么就不能陪伴太孙?”

黄子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应真说道:“宫中禁卫森严,不如宫外自在。你出宫休养几天也好。下个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儿提了个奇特法子,办一个‘乐道大会’为朕庆生,届时诸王进京,天下乐师也要齐聚京城。故而你也不要走啦,留在京城,凑一凑热闹。”

席应真点头称是。朱元璋劳碌半日,不胜困倦,便命众人退下,自己摆驾回宫。

冯太监早已安排轿子,候在殿前,乐之扬扶老道上轿,正要入内,梅殷赶来,握住他手笑道:“道灵仙长,恭喜恭喜。”乐之扬回礼道:“不敢当,叫梅驸马见笑了。”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今日东宫伴读,明日就是帝王师友,出将入相,大有其份。”

乐之扬忙说:“驸马笑话了,小道出家之人,说什么出将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压低嗓音说:“过几日,我请你来驸马府一叙。”说完告辞去了。

乐之扬上了轿子,但见席应真闭合双眼,仿佛入睡。轿子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阳明观。乐之扬心中有鬼,扶席应真进入云房,便要退出,忽听老道开口说道:“先别走,把门关上。”

乐之扬只好关门,席应真张眼说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入宫。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抛不下与微儿的孽缘,更加陷入了皇权之争。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无过于东宫,最难侍候无过于太子。”

“我有什么法子?”乐之扬苦着脸说,“若不回答,就要挨棍子。”

“换了是我,宁可挨一顿棍子。”席应真白他一眼,“总比进了东宫掉脑袋强。”

乐之扬说:“我看这个太孙不像是凶恶之人。”

“太孙倒没什么,朱元璋的官儿可不好当。这些年多少人抄家灭族,李善长、胡惟庸、蓝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数万。我谨守道家冲退之道,一不插足权位之争,二不交通贵戚勋臣,方能苟延残命,存活至今。你这孩子,聪明有余,谨慎不足,落到这是非场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心想:席道长平时还算洒脱,怎么一遇上朱元璋,立刻变得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爽快。当下笑嘻嘻说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识人吗?他让我做太孙的伴读,可见他很有眼光。”

席应真看着他,白眉连连挑动,冷笑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儿,你以为进了东宫,就有机会见到宝辉,对不对?”

乐之扬叫他揭穿心思,面皮微微发热。只听席应真又说:“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聪明,但凭这点儿小聪明,你还做不了东宫的伴读。太孙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长。朱元璋时日无多,求全责备,当众教训太孙,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见识胜过太孙,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你卖弄聪明,对策压倒太孙,大大折损了太孙的皇威,其他皇孙见了,一定心生轻视。朱元璋连提三条奏章,本想你对答失策,借故严惩,好为太孙立威,但你运气太好,前后均无大错。事不过三,朱元璋再如纠缠,未免无趣,索性把你送到东宫,一旦成为太孙的臣属,你的聪明就成了太孙的聪明。哼,黄子澄迂腐书生,哪儿又明白这样的道理?”

乐之扬听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谈笑之间,竟有这么多心机,自己只顾胡说八道,压根儿不知道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到这儿,迟疑道:“我得罪了太孙,进了东宫,他会不会找我的麻烦?”

“太孙有容人之量,纵然留难,也不要命。”席应真顿了顿,“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见,借故向你发难,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乐之扬听得心惊,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无用,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元璋纵有恶意,自己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到这儿,乐之扬面露笑意。席应真见他全无忧惧之色,心知他少年轻狂,听不进自己的规谏,只好摇头说道:“这些事先不说,你真气逆行,大大不妙,想来想去,或许只有‘转阴易阳术’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涛有交情,不妨透过她求见梁思禽。”说着又取出一串白玉数珠,“这数珠是当年梁思禽所赠,你见到他时,如有不顺,可以数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义,睹物思人,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乐之扬收下数珠,辞别席应真,回到房里,取出真刚剑、空碧笛,又到后山吹起《周天灵飞曲》。入宫之前,他将飞雪留在蒋山,多日来,白隼遨游山中,搏兔猎狐,养得油光水滑、神采逼人,听到笛声召唤,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欢喜不尽,须臾不肯离开。

乐之扬又到秦淮河边,找了一间成衣铺子,脱去道装,换上一身青绸水纹织锦袍,踏一双黑缎白底履云靴,背负越王断玉真刚剑,头戴北斗抱月乌纱帽,腰缠一条墨绿纹蟒嵌玉带,左挂乐韶凤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赠的翡翠笛,穿戴完毕,对镜照影,当真风摇玉树、云掩冰轮,翩翩佳公子,逍遥世上仙。

当下携鹰入城,他华服古剑,鹰隼雄奇,走在长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时来到玄武湖边,问明“千秋阁”的所在。走了数百步,遥见一座酒楼,上下两层,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轩敞。

正要入阁,忽听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哀怨悱恻,断人肝肠。乐之扬是知音之人,但觉琴声精妙,曲调陌生,不觉为之留步。谁知听了几声,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回想自幼无父无母,饱尝人间冷暖,好容易年纪稍长,义父又横遭横祸。但因无家可归,只好流落江湖,现如今,心爱的女子又要嫁给他人,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却只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他越想越是难过,心酸眼热、悲不可抑,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长街之上,洒然走来一个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惊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两眼朝天,旁若无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只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过之处,无论商贾士人,还是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妈一样,神色凄惨,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听得入神,不由心想:“义父常说,音乐之妙,哀感顽艳,但我生平所见,唯有这个老者当得起‘哀感顽艳’这四个字。”

老者走到千秋阁前,停下步子,面对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来回,琴声越发凄切。乐之扬一边听着,竟然忘了自身的来意。

突然间,两个伙计从阁中冲了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老者大骂:“兀那老狗,滚一边儿去,拉这样的哭丧调子,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一边叫骂,一边捋起袖子想要动粗。

乐之扬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这了俗人的欺辱,当下拦住伙计,厉声道:“你骂谁?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

伙计见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赔笑:“公子见谅,老头儿琴声太苦,惹得阁上的主顾不高兴。”

这时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来,望着湖水呆呆出神。乐之扬趁势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赏脸,上楼喝一杯薄酒?”

老者扫乐之扬一眼,点头说:“却之不恭。”乐之扬见他气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绝,一听这话,喜不自胜。

上了千秋阁,两人临湖迎风、倚窗而坐。伙计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乐之扬笑道:“敢问一句,贵楼的掌柜姓什么?”

伙计一愣,答道:“姓方。”乐之扬又问:“可在阁里么?”伙计连声说:“在,在!”乐之扬伸手入袖,取出秋涛所赠的白泥猫儿,轻轻放在桌上。

伙计看见泥猫,脸色登时一变,转身蹬蹬蹬下楼。不过片刻,一个中年男子快步上楼,便服小帽,满脸是笑,看见泥猫,含笑说道:“鄙人方少杰,乃是此间掌柜,但不知这只泥猫公子从何得来?”

“一位老太太送的。”乐之扬笑了笑,“她说若要找她,可凭此物来见方掌柜。”

“好说,好说。”方掌柜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这就派人去请。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会儿。”

“有劳了。”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什么拿手好菜、陈年佳酿,尽管将上来吧!”方掌柜含笑去了,不久伙计将来肥鸡卤鹅,另有几样时鲜佳肴,一壶陈年女儿红。

乐之扬含笑举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干,也不推辞,他衣衫破旧,形容枯朽,可是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气度,俨然孤高遗世,偌大酒楼只他一人。

乐之扬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问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乐之扬心中纳闷:这名字当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脱毛的意思么?有道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看这老者的气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贵人,而今穷愁潦倒,只能拉琴为生?想到这儿,微微感慨,又问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极妙,但这一支曲子,区区从未听过,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谱?”

“贻笑大方。”落羽生一脸淡漠,“曲子并无出处,老朽无聊之余,自个儿胡编的。”

乐之扬惊讶道:“可有名号么?”

“有一个。”落羽生漫不经意地说,“叫做《终成灰土之曲》。”

“终成灰土之曲?”乐之扬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却丧气得很。”

“千秋功业,终成灰土。”落羽生扶起胡琴,扯动弓弦,长声吟唱起来,“倾城倾国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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