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她。
杏娘回过神来,看见她这副样子,朝她笑了笑,道:“我就是问一声,既然今天十五有事,那你们两个来收拾。”
玉珠很开心地应了,卖力地动起来。
芳儿没有去帮个手,依旧站在原地。
杏娘从她身边走过,她对着她欲言又止:“六小姐,我有”
“芳儿”玉珠在桌子后面喊她的名字,“你把这个砚台拿去洗了。”
芳儿又看了一眼杏娘,见杏娘神色平静,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哎,我就来。”然后,才走过去拿着砚台出了门。
杏娘转头看了眼玉珠,皱了皱眉头,没多说话,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到了槿霞身边:“槿霞,你在做什么”
槿霞有些失魂落魄的,杏娘问了一遍,她像是完全没听见似的,手上还在帮秋鸿整理床铺。被子扯开了又铺上去,一个动作重复了好几遍。最后,连好脾气的秋鸿也受不了了,嚷嚷起来:“槿霞,你没事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六小姐问你话呢,你做什么不回答”
“啥”槿霞好像是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一凛,一抬头,见杏娘也在盯着她瞧,含糊不清地回了,“我我没啊六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杏娘不答话,只背过身去看着玉珠收拾东西,伸手指挥着她拾掇桌上的纸张,哪些还要用的,哪些扔了,玉珠忙得脚不点地。
等她把桌子清得差不多的时候,杏娘对她道:“你把我今天写的字去给娘看看。”
玉珠愣了愣,没来得及搭话。
杏娘眉梢一挑,软着声音,问道:“你不愿意去”她挥手,自顾自地说道:“那让其他人去,等芳儿洗完砚台回来”
玉珠一副被五百万彩票砸中的样子,脸上露出喜色,急急忙忙地赶在杏娘改变主意之前,“哎”了一声,声音既绵又长,听得人耳朵窝里头直发痒。应完还嫌不够,又拍着胸脯保证道:“愿意,我愿意六小姐放心,我一定把六小姐的功课妥妥当当地交到二太太手上。”
杏娘招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玉珠咧着嘴巴,乐呵呵地揣着一怀纸,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杏娘、秋鸿和槿霞三个人。
往日里槿霞看到玉珠这副模样儿,肯定要拉着人排揎几句,杏娘在场,也不避讳,今天倒是奇了怪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只顾自个儿攥着被角想事情。
杏娘勾了勾唇角,转头朝着门帘子的方向,故意大声喊了起来:“青菱,你回来啦”
槿霞一个激灵,突然有了力气,边扭头扫视四周,边叫道:“青菱回来了青菱,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夏草没事了你”
她把整个屋子瞧遍了,也没看见青菱的影子。等醒转过来,才晓得是自己中了杏娘的计了。
一时胀红了脸,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杏娘找了椅子坐下来,看了看低着头规矩地站在边上的秋鸿,再瞥一眼惊慌失措的槿霞,淡淡地问道:“,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就是就是青菱她娘让人捎信过来,喊青菱回去了”槿霞不肯说实话。
“哦,是她娘让她回去啊”杏娘也不生气,道,“那又跟夏草有什么干系”
“夏草她”槿霞缩了缩脖子,盯着自个儿的鞋面,“六小姐听谁说了,怎么会跟夏草有关系我刚才是随便乱说的青菱走之前说要去看她,我才这么问的对,就是这样”
杏娘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豺狼虎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槿霞还藏着掖着,真是有够让人头痛的。
“既然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她笑了笑,转头对旁边苍白着脸的秋鸿道:“娘刚才说青菱回来了,让你和她一道去她那里一趟的。都这个时辰了,今儿个又轮到你值夜,我看还是别等了,你先去了,等会儿让青菱回了,自个儿去找娘。”
秋鸿还没应,槿霞就拽住了她的袖子,叫道:“使不得,使不得,秋鸿,你不能去。”
秋鸿偏头看她,她哆嗦着嘴唇,嗫嚅着说了两个字:“青菱”
杏娘道:“青菱怎的了左右她只要赶在下钥之前回来了,去见了娘,想来娘是不会怪她的。总不能她们两个人一个不去,让娘守到三更半夜还不睡觉。”
槿霞抬头去看杏娘,她总有一种感觉,自家小姐是故意这么逼她的。可仔细瞧了,又瞧不出端倪。小姐好好地坐在那里,并未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情绪。
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魔怔了,六小姐才那么一点大,哪里来那么多心眼。
她心里盘算个不停,六小姐其实平日里对她和青菱都挺好的。她自己就不去说了,上回跟三房的丛绣又动嘴又动手,最后连记手心都没吃到,还被胡妈妈叫去,私下赏了她一个鼓鼓的荷包。青菱很受重用,小姐待她,连救过她命的秋鸿都要靠后
心思转到这上头,她干脆牙根一咬,“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道:“六小姐,奴婢奴婢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是这件事情,青菱嘱咐了不要说出去,怕三太太和四小姐知道了,又和我们院里头闹起来”
杏娘一眼便识破了槿霞的小算盘,暗道这丫头看着大大咧咧,快人快语,关键时刻倒是粗中有细,这会儿还不忘拿话来哄她。她要真是个五岁小儿,真会被她这番“忠心”给蒙混过去。
脸上却只作奇怪状,道:“你说青菱的事情,怎么又和三婶还有四姐姐扯上关系了还说她们会跟我们闹起来你这丫头说话真是好生狡猾。”
槿霞一阵羞恼,正要再分辩几句。
杏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对了秋鸿道:“你先把她扶起来。”
秋鸿弯腰去搀人,槿霞也不是个爱撒泼的,没心思玩那套“小姐答应我不追究青菱的错,我才起来,否则我就长跪不起”的狗血威胁,很利落地站了起来。
杏娘不晓得芳儿和玉珠什么时候又回来,思索片刻,即对秋鸿说:“你去门口那里守着,不用出去,就站在屋子里,帘子后头,听见外头有动静,喊一声就行。”
秋鸿犹不放心:“六小姐,要不奴婢出去,守在外头,防着有人突然过来。里头有时候听不见。”
“不用不用,”杏娘摆手拒绝,“我和槿霞正经说会子话,不要弄太大动静。我们又不做什么亏心事,虽说入了春,晚间天气也凉,你往外头一站,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里头在做什么了。”
秋鸿听了深觉这话有道理,挪着步子到了门口,一面竖着耳朵听着槿霞和杏娘的对话。
“行了,你先说说,这个夏草怎么了”
杏娘觉得夏草这个名字很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俞府的丫鬟没有几百也有几十,绕来绕去,跟红梦一样的,花草树木,什么都能拖出来做人名,还不带重的。除了她们自己二房的丫鬟和老太太那里的紫兰,给杏娘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三房“桃根桃叶”那对了。
“夏草前些日子被四小姐砸伤了,三太太找她老子娘把她带了出去,”槿霞低着头,闷着声音,道,“夏草爹身子不好,一直吃药。夏草娘拿不出钱来给她看病,本以为抹点香炉灰1,再按着退烧的土方子熬了点药给她吃,退了烧就好了。谁想到,前儿个又说额头上的伤口没结痂,开始化脓了她娘塞了好容易说通了三太太院里头守门的婆子,想亲自来求三太太,看在夏草伺候了四小姐这么多年的份上,赏几两银子的活命钱三太太她”
杏娘问道:“我三婶她怎么了可是不同意给”
“那倒没有,”槿霞摇了摇头,“夏草娘来的不是时候。这两天姑太太回来,大太太整好找了三太太去说事情,没碰上,回去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又不肯往下说了,只偷眼瞧了杏娘,面带犹豫之色。
杏娘眼皮一跳,想到了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又相当无奈的结果:“回去的时候被我四姐姐看见了”
槿霞点头:“也不知道四小姐不好好养病,怎么就出了房门。四小姐一听说夏草娘来求三太太,当场就不肯了,说什么夏草出去都十来天了,离开的时候能走能说的,没道理现在在自己家里住了大半个月,半死不活了,就要问她们讨钱。还说还说”槿霞压低了声音:“还说,夏草她们家别想把打伤人的恶名往她身上安”
原来这俞定书还晓得害怕啊
杏娘哼了一声,这件事表面看着像四小姐抠门,连几两银子都不肯舍了,其实里头另有玄机。
夏草确实是送出去好些日子了,她要是这会儿没了性命,也就有人碎碎嘴,说道说道三房母女不近人情,谁也不敢把打死人的罪往俞定书身上套。毕竟,人夏草可是活着走出去的,在自个儿家里活了这么多天,实在是算不得被“打死”的。
本来夏草娘上门讨银子,也不是指着骂着说要三房赔她女儿的性命钱,是要她们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施舍点救命钱。这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的事情。谁知道这四小姐俞定书自个儿心虚,一听夏草快没命了,只想撇清关系,怕给了钱,人家就赖上她,居然不惜撕破脸,也不肯松口。
杏娘定了定神,道:“那青菱这次回去是因为夏草喽怎么说是她娘喊她回去的”
“六小姐有所不知,”槿霞解释道,“青菱娘昨儿个让人捎口信来的时候,我也在边上。是夏草娘听说我们院里头秋鸿,当初也是有了伤又带着烧,二太太给请了好大夫,开了个好方子,才把病瞧好了,就去求青菱她娘,想要她问秋鸿要那张方子”
杏娘被吓着了,道:“这药方子是大夫按着秋鸿开的,还能用到夏草身上去”
青霉素都开始禁止乱用了,何况是这种中医开的方子,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把脉都没把,就给夏草拿去用了,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秋鸿站在门口处,听了杏娘的话,不由自主地接道:“六小姐说的是,当时大夫给我瞧病,说我身子比一般人虚,另添了好几样药材。我不敢把那方子给青菱带回去,只给了大夫配的、抹在外头的膏药。”
槿霞长叹一声,又有些担心起来:“我原以为青菱姐姐最多到天黑之前,就会回来了,谁想到我和十五去库房找了红纸,在屋子里头玩了一个下午,也没见着她我原以为夏草就是缺几两银子看病钱,也没多在意,跟青菱凑了点月钱,给她请大夫现在看来,是我想的太好了,青菱是个有规矩的,都快下钥了还没回来,夏草肯定是哎”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三人各想各的事情,一时无话。
门口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地脚步声,秋鸿轻咳一下,打起精神,伸手去撩帘子。
杏娘朝边上看过来,槿霞触到她的视线,只低下头,大声问道:“六小姐可要安置了”
杏娘点头:“是有些想困觉了。”
秋鸿顺口接道:“奴婢这就让十五去端热水来。”
玉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听到三人的对话,道:“十五犯了错,在胡妈妈那里吃了手板子,已经被芳儿带回去了,今天奴婢给六小姐打水。”
秋鸿同槿霞面面相觑。
杏娘道:“一下午都在我跟前伺候着,她又没犯什么事儿,好好的怎么被打手心了”
玉珠笑嘻嘻地回道:“这奴婢就不清楚了。”她转身就要去端热水,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对秋鸿道:“二太太说了,这会儿都没见着你跟青菱,今天就不要去她那里了,她要歇了,让你们两明儿个自己去找她,跟她说清了,青菱请了一天假,怎么这会儿了还不回来,太不像话了。”
槿霞有了先前那番坦白话,这次倒不跟玉珠硬来了,眼巴巴地瞅好了杏娘。
杏娘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一阵,才一会会功夫,有人倒把小报告打到魏氏那里去了,她真小瞧了这些丫鬟的观察力,喵的,怎么一个个都长得跟游戏练级时的怪一样的果然是级别越高越不好对付吗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把胸口处那团积着的郁气给松散开来,对槿霞道:“方才晚饭时候紫兰跟你说的话,你怎么忘到脑后跟去了青菱家里有事,晚回来一天,她早早的告诉了你,你怎么不去告诉胡妈妈”
槿霞怔愣片刻,忙拍着额头喊道:“瞧我这记性,都忘记这茬了。”
然后,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玉珠笑容僵了几分。
杏娘打了个哈欠,不管她,道:“困了,明儿还要起早。”
秋鸿忙指挥着玉珠忙活起来。
杏娘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头才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她被渴醒了,自己爬起来喝水,才下来,睡在屏风外小床上的秋鸿就点了蜡烛,拖着鞋子,披了衣裳过来了:“六小姐要起夜吗”
杏娘没有尿意,摇头:“我渴了,想喝水。渴得厉害,冷的也没关系。”
秋鸿道:“我给小姐拿过来。”
外头风呼呼地吹着,不知是门缝里还是窗缝里进了风,“嘶嘶”的声音,配合着满室的古代家具,杏娘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看过的某部鬼片,打了寒颤。
秋鸿背过身去拿水,并未瞧见这一幕,杏娘从她后头看过去,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袄裤,鲜亮的大红让她眼前一阵恍惚,突然想起了一件在心里搁了许久的事情。
她问道:“秋鸿,你知道我爹以前住的那个院子边上有住什么人吗”
秋鸿捧了一大杯水过来了,听闻这个问题,大为不解:“小姐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就是问问,”昏黄的灯光下,秋鸿的眉目显得特别的平和,杏娘看着她一脸坦承,倒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退缩有点太过分,摆明不信任她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在其他人面前都没说过。你病没好那会儿,我去那个院子里找三哥和娘,看到了一只猫和一个穿着大红色衣服的女人。他们都说那里是锁起来的,我觉得奇怪,现在想起来了,就问问你”
秋鸿坐在床沿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六小姐也知道我不是家生子,俞府有些事情我也弄不清。不过,你说了有只猫,我倒是想起来一桩。我刚进府那会儿,有一回犯了错儿,管事的妈妈不给饭吃,半夜里饿醒了去厨房偷馒头,走岔了路,见着一人抱着一只猫唱歌,吓得半死,跑了好久才跑回屋里。后来听人说大老爷原本有一个姓孙的姨娘,不知怎么的,就发了疯,成天喜欢穿大红色衣服,还一直养猫。”
“孙姨娘”杏娘重复了一遍。
“六小姐肯定不记得她了,府里头没人敢提她的名字,我问过一次,还挨了骂。”秋鸿抿了抿嘴,“六小姐要去问青菱她们,她们肯定晓得的比我多。”
杏娘本来就觉得冷飕飕的,听秋鸿一提半夜抱着猫唱歌,直接联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连连道:“不问了,不问了。你也别告诉别人,一个人也别说。”
秋鸿笑了起来。
两个人重新躺回床上,刚闭上眼睛,外头却热闹起来了。
火光连着人声,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杏娘又从床上竖起来。
秋鸿开了门冲出去,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六小姐别慌,不是我们院子,听声音,好像是三老爷那边”
1香炉灰,据说可以止血,也算土方子的一种。看过鲁迅祥林嫂的人都知道,祥林嫂被迫改嫁,想一头碰死,结果只撞伤了额头,抹了点香炉灰,就完事了。危险动作,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