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孙树头晕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听见耳朵边上“嗡嗡”响着,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疼,跟拆开重组过一样,她迷迷糊糊地思忖着,她好像是上了街,然后过马路

心里头一惊,一个可怕念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她猛地被自己吓到了。费力的动了动手指,她卯足了劲儿支配着身上的各个部件,想要动起来。

谁想到花了半天力气,人也没挪一下,倒是边上有人喊了一句:“二太太,小姐醒了”可能是吼得有点大声,她这回听清了,而且听得极清楚。

耳边又清静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一阵闷闷地陶瓷破裂声,接着,一个女人哀泣着嚎了起来:“我的儿啊你可总算是醒了”

床晃动了几下,她眼皮还是撑不开,脑袋却更晕了,像坐在遇了大风浪的船上似的,天和地都在打转。

身子被人抱了起来,歪进了一个满是凉意的怀抱里。她还来不及消化这是怎么回事,浑身上下的骨头连着肉的痛了起来,上半身像是要被人撕裂一般,从内脏到皮毛,没一处不在叫嚣。

她的下巴搁到了那人的肩上,又晕又痛,好不容易眼睛眯开了一条缝,入眼处,确实一簇暖黄色的微光,跳动着,一闪一闪的。

胃里翻腾起来,她愈发觉得自己现在是坐在船上了,“哇”地一下,呕了出来。

呕完之后,脾胃里轻松了不少,她的眼皮又耷拉下来。

再次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孙树蔫蔫的靠在床上喝掉了一碗稀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那寡淡的味道,通过她的嘴巴,滑过她厚厚的舌苔,顺着食道慢慢地流进胃里。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病人的痛苦,仅仅一个吞咽的动作,就让她耗尽了几乎所有的体力。

她吃不了多少东西,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躺着发呆,像个废人一样,盯着床账上绣得逼真的花鸟图案,一遍一遍地数着绵羊,睡觉是她现在能找到的唯一一种打发日子的消遣方式。

即使这样,她还是很庆幸,她活下来了,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占据一个溺水身亡的小女孩的身体,俗称穿越,她穿到了一个叫梁的架空朝代。

焦虑过后,是一段漫长的适应过程。

孙树开始习做俞定音的日子,被人成天“杏娘杏娘”的喊着,时间长了,她已经可以条件反射地“哎”上一声作为回应。

俞定音是俞府嫡次子俞二爷的嫡女,母亲魏氏,出生书香门第,上头有一个八岁的哥哥,叫俞承晟,两人一母所生,关系很是亲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俞二爷福薄命短,三年前便故去了。

魏氏现在在俞府的地位有些像红梦中的李纨,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上头侍奉着婆婆,下头守着孩子度日,却是个有盼头的,哪日俞承晟金榜题名,她便有了倚仗。

孙树觉得,做人不能苛求太多,她所在的二房,地位虽尴尬,却改变不了俞定音嫡女的身份,上头有母亲和长兄护着,比她原来单身一人在大城市闯荡的日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她本是无父无母的,成了杏娘,倒是白捡了一个疼她爱她的娘亲和哥哥。

烧了几日,热退了,也就精神了不少。孙树下了床,却只被允许在屋子里走动。踩着鞋子在房里走了几步,魏氏派来照看她的小丫头荷香就急吼吼地追着她,让她躺回床上去。

她从未这么不分日夜的躺过,现在一听见“床”字便头皮发麻,如何肯依。魏氏拗不过她,只得让人将软榻铺厚实了,让她白日里好倚在上头。

这一日吃罢午饭,孙树正歪在软榻上眯着眼睛小憩,忽听俞承晟在外头说话的声音:“杏娘在吗”

孙树睁开眼,荷香已经打起了帘子:“小姐,四少爷来看你了。”

俞府“承”字辈的少爷如今俞承晟最小,排行老四,家里人都喊他四少爷。老大和老三都是大房的少爷,分别是大太太穆氏和秦姨娘所生,老二是庶出的三老爷的儿子。三房没分家,这样叫起来极方便。

俞承晟穿着一件湖绿色袄子踱了进来,见自家妹子在软榻上似醒非醒,迷蒙着眼,小脸红扑扑的,觉得十分有趣,便凑上去,道:“杏娘才吃饭,怎的又要睡了,前几天才闹着不肯躺床上的,你再这样,叫娘看见了,又要让你捂回被窝里去了。快快起来我们赵先生可是说了,吃过饭要走动走动消消食,不然要坏了身子的。”

孙树在边上看着,觉得她这个哥哥充大人的样子十分好玩,又看俞承晟一本正经,也知道他这“先生说”是十分有道理的,便依了他,翻个身,从榻上爬了下来。

俞承晟扶着她站稳了,孙树摸到他暖烘烘的小手,想了想,小声告诉他:“娘说不让我出屋子”

“娘说得对,”俞承晟摇头晃脑着附和母亲的话,又怕妹妹临时起意,指着那晃动的门帘吓唬她,“今天外头风特别大,妹妹出去,会被风吹跑的。”

孙树顺从地点了点头,眼角瞥过他那细瘦得像竹竿的小身板,真真觉得好笑得紧。

俞承晟素日为人十分老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妹妹溺水醒来之后更加听话,以前看着唯唯诺诺让他不喜的地方,今天竟变成了乖巧可人之处,不由大喜。牵着孙树的手在屋子里兜了几个圈子,待她消完食,遂捡了家学里一些笑话,说与她听。

孙树未接触过这类家塾式的学校,听起来像是私塾,一群大小孩子凑在一起读书识字,却不尽相同。家塾比不得私塾,因是俞府私设,先生领了高额束脩,并不严管。学里的孩子大多牵亲带故,闹起来就是一锅粥。孙树听了片刻就来了兴致,时不时挑了俞承晟说故事的档儿问上几句。

俞承晟道:“今日先生检查昨儿布置下来的功课,到了三哥那里,三哥拿不出来,吱吱呜呜说丢了,赵先生气得没法,赏了他几戒尺后来检查穆冕功课,见那字写得端正,夸了他几句,谁知瞧到最后,又气得不得了。原来是穆冕趁着三哥不注意,把他的功课偷了。幸好三哥在下面写了名儿,才叫赵先生给发现了”

孙树瞧准了时候,把一杯茶塞到了俞承晟手上,让他润嗓。她醒来之后,并没有承了这个身子前主的记忆,这会儿听了这些事儿,有时愣怔了,会对不上号。她这会儿就懵了:“三哥真可怜这穆冕可是大伯母娘家的那个哥哥”大房伯母姓穆,杏娘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就顺着杆儿猜了猜。

“就是他,”俞承晟的口气很不以为然,见妹妹一脸懵懂不知事,秀气的脸立刻板起来了,又提醒,“就是上次和你说的,把蛐蛐带到学堂里,被先生训斥的那个杏娘若是见到他,一定得避着他,他跟三妹妹一个样儿,专喜欢欺负人。”

俞承晟三言两语就把穆冕判了死刑,孙树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个穆冕也算个人才了,斗蛐蛐、偷东西,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有能耐。难怪俞承晟要用三小姐俞定琴来做例子比较了。

孙树想着事情,没有马上说话,俞承晟以为是他提到俞定琴,勾起了妹妹落水的阴影,一时自责起来,忙不迭地转移话题:“刚我在祖母那吃饭,京里舅爷爷家来人了,送了许多节礼,还要接祖母去顽。”

这舅爷爷又是哪茬儿孙树醒来没装失忆,这几天本就被俞府这七拐八拐的姻亲关系绕得有够呛,扯着屋里的丫鬟春燕不着痕迹地打听人事,突然又听到了“舅爷爷”这个新名词,一下又梗住了。绞着脑汁,半晌才憋出了一句:“那祖母应了吗”

俞承晟搂着妹妹递过来的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有模有样地坐着:“祖母没说,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和舅爷爷家的人说话。二姐姐说,蕙兰表妹开春以后可能要过来小住,祖母正在兴头上,定不会轻易应了舅爷爷的。”

孙树也伸手去够茶盅,捧了茶碗,几要把脸埋进去,一个舅爷爷不够,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个表妹了,她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含了茶水猛灌几口。

灌着灌着,茶碗见了底,院子里头热闹起来了。

初时房里两小都没注意,到后头,说话声越来越大,训斥声,女子啼哭声,混在一起,没一句能听清。

孙树和俞承晟面面相觑,冷不丁院子里有人叫了起来,女人奸细的嗓子嚎得很是凄厉,几要震破鼓膜:“啊”

俞承晟的手一半搭在桌上,闻言一凛,生生把茶盏扫到了地上,红色的毡毯浸湿了,变成了酱红色,跟血迹似的,斑斑的印在上头。

不待孙树回神,外头早有婆子在训斥了,嗓门很大,盖过了所有的杂声:“不要脸的小娼妇,叫什么叫,没脸没皮的东西,今儿个看我不整治死你,下作的贱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害的三小姐丢了脸面,还敢嚎”

孙树被唬了一跳,瞧见俞承晟的脸也憋得通红,知道是内宅里头正经爷们鲜少听见这番泼话,想到他上下学一逢有空便来看望她,给她说话解闷儿,有些不忍心,拉住了他的手。

俞承晟回过头,一张秀气的脸皱了起来,歪了歪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讷讷道:“是大伯母院子里的钱妈妈。”

孙树语塞,朝外看去,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纸糊的窗子。

俞承晟的手颤抖着抚上了孙树的头,一下一下,将她靠在榻上散乱的鬓发顺到了耳朵后面,弯起了嘴角,道:“杏娘别怕,我和娘亲都会护着你的,定不会让再欺负了你去。”

孙树恍惚中想到了自己小学暑假时去城里的情景,那一年,另外结了婚的父亲母亲商定好了,让她在两家人家里各住一个月,头一天,便碰上了母亲那边只比她小了一岁的大弟弟,和俞承晟同岁,将她关到了邻居家废弃的车库里一个晚上

孙树眨了眨眼睛,想到连日来魏氏和俞承晟对她的照顾,虽不是针对孙树本人,却还是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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