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带进来冰凉的气息都吸进她口中,莞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一身的寒气从头灌到脚,惊怔的眼睛瞪得溜圆
将将一口咬下似恨,很快就缠绵如初他匆匆离去,更匆匆折回,此刻那焦急的心和怒气都被熨帖在唇边,从她的眉心到舌尖,仔仔细细,气息那么平和,那么柔软,像平日里从裕安祥回来将她抱起,心渴又不急躁,因为身后是一整个的夜
被他捧在手心里,天地一下就小得只有眼睛里的他,微蹙的浓眉、深凹的眼窝,这么疲惫又满是疼爱;亲吻,他从来都闭着眼睛,不论她是木呆呆的,还是撒娇扭捏,他都醉,贪婪地换着彼此的气息,按捺不住的喘息
本该狠狠地推开他的,可莞初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丝可以牵动的念头,恋着他,心里的刚强与懊恼一时都没了着落,身子里那好容易屏住的气息慢慢溃散,散在他手心里,散在他的舌尖
他轻轻地离开,她粉粉的小舌不知所措地跟在了唇边,颤颤的
她的小脸没有把他的手心捂热,倒被他凉凉地冰出了红晕,哆哆嗦嗦的,“相公”
他一弯嘴角笑了,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小鼻尖,将人结结实实地裹进怀里,“坏丫头,多久没叫过我了”
被他拎起踩在靴子上,她像他身上挂着的一小块玉佩,被他裹着轻轻摇晃,那所谓坚定的心智被他怦怦的心跳撞了个粉碎,深深吸气,贪着他的味道,那几是难继的心更加孱弱,朦朦地眯着眼睛,恍惚之中想着不如就这么在他怀中去了,该多好
老天,总不能随人愿,即便是死
单薄的身子贴在他怀里倚靠,齐天睿这才觉出她瘦得好可怜,不觉恨:这些时他究竟是有多忙她一场热风寒从未好利落,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他又总是不在,怎能不心酸低头,冰凉的怀中软软的,她竟是给不了他一丝的热气,白净的小脸上突兀着绒绒的睫毛,湿湿的,烛光里,一点点晶莹
轻轻吻在她的发间,他柔声道,“哭了嗯”
手臂环在他腰间,泪止不住,扑簌簌的,又一次,她所谓的“招数”被他拆了个干净。得罪太太可以,蛮横不讲理可以,乱他的心神、扰他的生意,甚而拖延他的大局盘算都可以他的心究竟有多少都给了她能容她如此肆意横行,无论她怎样挥舞着伤他的刀刃,他都能软软地接过去,从前,她怎么都不知道
“丫头,莫哭。”夜静,他的语声低在怀中,哑哑的,“缠着相公没错,啊是我的不是,平日里总是在柜上忙,进手出手只看得着钱,冷落我的小娘子了。今儿又半夜回来吓着你,是为夫的错。只是,这一趟,事关整个江南的官仓,又压上了大哥的性命,我”
“你去吧。”
她抬起头,抹了一下泪,就要离开他的怀抱让他走,他却更将她抱紧,“丫头”
“不妨事,我”
“丫头,容我说完。”齐天睿道,“这一去许是要些时日,不到这边尘埃落定,不能回来。候着辛苦,不如与我一道走。我得赶着去押粮,要先行一步,你好好儿睡一宿,明儿一早傅广弄车送你过来。”
“你”凉凉的泪水还在腮边,莞初怔怔的,“要带着我”
“嗯,这么着咱们也就是一日不见,明儿夜里你们也该追上我了。这趟差路远,河南刚遭了灾必是也苦,不过总好过你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此刻莞初只觉羞愧,恨自己为何会想出这么昏的招裕安祥,九州行,何止一个钱庄、一间铺子,那是十年来他一个人受尽艰难才积攒下的心血;同源和韩俭行,也是他不眠不休、几个月来费尽心思要挖出的毒瘤,她却要逼着他恨他自己做的事,要走明明是她,为何还要拖泥带水牵扯其他
“我不去”她双臂紧紧环住他,心力难承,“是我不讲理不该给你闹”
“嘘,好了好了,怎么又哭了”她似用了好大的里,勒在他身上那么单薄,他低头啄啄她,“跟自家相公还有什么能闹不能闹的想闹就闹,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啊”
哭得抽抽泣泣,被他这一句,逗得噗嗤笑了,抬头看着他,“嗯。”
大手一把抹去那乱糟糟的鼻涕眼泪,“闹比冷着我强多了,我丫头发脾气的小模样也乖得很呢。”
“相公”
“嗯,”
“我好看不好看”
笑容满面,硬屏了抿抿唇,他歪着头端详了一下,“嗯好看。”
“真的”泪水打湿的小鼻头亮晶晶的,她抽了抽,认真地问,“有多好看”
“看一眼啊,就想”
“想什么”
“想要你。”
他腻声在她耳边轻薄,轻薄得她心酸,埋进他怀里,用力地抽泣,泪湿湿地打在他心口,人生在世,实在是圆满
“你走吧。”
“你真的不去”
她摇摇头,含笑的小涡儿闪着泪水的光亮
“那我走了。”他抬手轻轻地捏了一下那小下巴,“等同源这桩事理完,我就放下手,带着你,咱们出金陵。像从你的叶先生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相公陪着你看山玩水写曲子,什么时候腻了,咱们再回来,我再去赚钱,如何”
“我想去草原”
“你真难为我。”
她笑了,他也笑,低头蹭蹭,“什么也比不得我的丫头金贵。”
环上他的脖颈,她踮起脚尖,学着他的样从眉心,眉骨,鼻梁,唇,一寸一寸吻下,仔仔细细,想让他肌肤的感觉留在她唇边、烙在心底老天,这是最后一次往后求你不要让我失去知觉可以失明,可以失聪,不要让我失去他的感觉
她不是头一次吻他,可这一回,颤颤的小烛里那么恋恋不舍,那么揪心齐天睿不觉蹙了眉,丫头真的舍不得他,不待她放手,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进帐中轻轻放下。
看他抬手解衣袍,莞初惊讶,“你,你要做什么”
“哄我的丫头睡觉。”
孱弱的身体早已受不得,似秋雨摔打下的荷叶,不及蜷缩就被打得零落,每一口气息都仿佛是此生搏命最后一次,她却似祭奠一般,拼了力气去迎他,恨不能听到自己断裂的声音
难得被她纠缠,他的力道也仿佛浇了松明的火把,烧得他难以自已,可这一回,他分明能感觉到丫头身子虚弱,一身的汗水,好软只想给她一场好眠,他不敢用力,把持着自己,随着她动,轻轻吻在腮边,一颗一颗晶莹的泪啄去,心疼得他几是要忘了享受欢愉
直到她哑哑的口中再也唤不出“相公”两个字,直到她的手臂滑下他的肩头,泪水冷去,他才将自己疏解
穿好衣袍,他俯身又给她掖掖被角,睡在他们偌大的床上,她那么娇小,汗淋淋,像一只淋了雨水的小鸟儿,厚厚的锦被依旧暖不过那苍白的脸庞,泛了青才唇,迷离的眼睛朦朦地看着他
他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好好儿睡。等着我。”
看着他转身离去,她微弱的心突然慌,慌得几乎把这酸软无力的身体撕裂,撕心裂肺呼喊:
相公相公相公
秋风狂怒,大雨倾盆,早起的日头没出来,竟似招来了天谴
一夜之间,齐府天塌地陷齐天佑夜镇官仓,却不想竟走了水,火势一起,像浇了油一样连成一片待到大雨下来,只剩了焦黑的骨架。江南是天下粮仓,直通金殿之上,齐天佑被即刻缉拿,下了府衙的大狱,只待过堂画押,斩立决
阮夫人得着信儿就昏死了过去,齐允寿更甚,一口死血卡在胸口,若非府中大夫眼明手快一针下去,就性命堪忧;兰洙早哭晕了去,直说要随了夫君去,再起不了床。齐府大乱,却也没敢惊动老太太,东院只有方姨娘一个人里里外外支应。
当家人都倒下,齐天睿又不在,闵夫人赶忙从西院赶过来,一路上腿脚也哆嗦。齐允康一生与书本为伴,做的也是书生官,虽说也曾经过舞弊案,却并未烧及自身,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的风雨,闵夫人自然慌神。
来到东院,老太太那厢还好,秀筠姐妹陪着做针线、说笑,不敢漏半个字。再来到正院,正见方姨娘出来,冷雨中一额头的汗。阮夫人醒了,却还不能言语,齐允寿虽来得急,那一口血吐出来,头晕了一阵,这会子倒好些了。方姨娘引了闵夫人进去,见天悦也在身边,正好一道商议。
齐家自老太爷、齐允康相继过世,府里曾经的光耀只剩了门口那两盏翰林的灯笼和唯一还在官中的齐天佑,未扎根基,金陵官场上没有一个可倚靠之人,如今一旦出了事,哪里还有解救虽说也都能想到封疆大吏齐允年,可千里之外,远水实在救不了近火。
想来想去,都不免想到上个月将将给齐府一家子都下了帖子的转运使府。虽说韩俭行自从得势就再看不上齐允康这一介书生,毕竟是闵夫人亲外甥女儿的婆家,正经的亲戚。齐允寿担心道,江南转运使掌管整个江南的水陆粮运并盐铁,权大势大,可毕竟不在金陵府衙,隔了这么一层,能否说得上话
方姨娘道,整个江南都是人家管钱粮,金陵的官儿连这个面子都不卖天悦也附和,不过是请他去求着拖几日,保下人命再说,待三叔回来,再做计议。
这便都看向闵夫人,闵夫人忙道,只是拖延几日,想来那韩大人看在这亲家的份上也能去说说。
合府里并没有一个知道齐天睿与齐天佑两兄弟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铤而走险,这么合计好,众人觉着虽不能即刻得救,倒也似妥当之策。闵夫人回西院换了衣裳就往转运使府,遂齐允寿又吩咐天悦去狱中探望天佑,多带银子打点,好歹看看儿子可安好,探探此事究竟是如何。
大雨之中,一匹快马,一辆乌顶马车,分两个方向奔了命似地离去
府衙的监牢,天悦虽是头一次来,原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定是戒备森严,可瞧着三层门上各有两个狱卒,像是极平常的守卫,此刻也都躲在门洞里躲雨。天悦赶紧下马凑上前先使了银子,才打听得今日大批官兵被抽调了出去,牢中除了看管死刑犯的狱卒,其余的也都调了去。
天悦顾不得细究,只道是齐天佑的亲兄弟,想见哥哥一面。原本齐天佑并尚未过堂,家人相见是理所应当,可他是重犯,上头特意关照谁也不许见,怎奈那白花花的银子在雨水里冲着越发好看,又是人家的亲兄弟,几个狱卒便一道收了,又极严肃地按着规矩搜了他的身方才放了进去。
牢中阴潮、一股发霉的馊味,昏暗的灯光中天悦见大哥虽是一身囚衣,精神倒好,见他来,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天悦天悦你来得正好”
“大哥”天佑忙握了他,“大哥你可还好你莫急,府里正”
“天悦”天佑压了声儿,赶紧使眼色,“莫再多言只听我说昨儿是有人纵火,为的是烧了官仓也要将我葬身火海”
“啊”天悦大惊。
“幸而有人相救,我才得以保下性命,他们一计不成反来诬陷,可见,天睿所言句句是真”
“什么你和二哥”
“天悦,你二哥正用他的性命在搏整个江南粮道,背后之人正是转运使韩俭行”
“啊糟了”天佑的话句句都似晴天霹雳,打得天悦一时根本摸不着头脑,可这一句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婶子将才到转运使府去给你求情,这不是自投罗网么我这就去追回来”
“不必”天佑一把拉住,“婶子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求情反倒撇清了咱们府里当务之急是天睿我如此遭人算计,他一定也是身处险境昨儿救我的是一个叫莫向南的人,他救下我就转去追天睿。”
“大哥,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也去找二哥”
“不天睿手里有他们来往的账簿,如今一旦暴露,他的裕安祥、他的私宅都逃不过天睿临走时告诉我,那些账簿他都存在西院他原先住的厢房里的书架子上,贴的是琴谱的封面,你去赶紧寻来,一共是六本。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只有保住账本才能保住天睿”
“是我这就去”天悦听得头发涨、一身热血“大哥,那你呢是不是保下账簿,你也能平安无事”
“六百里加急已经去了京城,御史方大人和仓场侍郎于大人已在来的路上,只要他们到,我就死不了。”
“什么”天悦闻言一身冷汗,“京城据此千里之遥,两位大人就是日夜兼程也得十日左右,你如何能”等得最后两个字天悦都不敢说出来,如此惊天大案,必是鱼死网破,粮仓已烧,已然栽赃在大哥身上,人一死,就是铁案,他们怎会等到御史亲临“不行我得先想法子救你出去再说”
“天悦天悦你放心”看兄弟急得恨不能劫狱,天悦忙安慰,“杀朝廷命官他们还有所顾忌,上下来回的批文就要一月有余,我比天睿安全得多”
“当真”
“当真你赶紧去一旦账簿落到他们手中,就算御史大人来了能翻案、沉冤昭雪,我与天睿也活不到那天了”
天悦狠狠咬咬牙,“是我这就去”
看天悦匆匆离去,天佑抬手擦擦额头的汗,身为金陵按察司的俭事官,眼皮子底下出这么大的蛀虫,尚不及兄弟一介商贾之人,真真愧对朝廷愧对苍天愧对天下黎民如今一旦能将他们连根拔起,死又何惧
晌午的时候,天边放了晴,一场瓢泼大雨,把残余的花朵都打了个干净,一眼往去,满处凋零。
闵夫人一脸铁青往外去,不知是那大雨之后骤然冷下的寒风,还是气,她浑身哆嗦那是自己的亲亲外甥女儿,是自己从小惯到大、比亲生的还要亲的女孩儿早早来她府中求见,却迟迟不露面,让这年逾半百的姨妈守着一杯冷茶端端候了大半晌
待到那尊贵的少奶奶款款而来,一句听闻,噗嗤一笑,“姨妈真真是老糊涂了,咱们女人也能管那官中的事么是姨丈他老人家在世时没有管教,还是,原本姨丈就是如此为官”
一句话夹枪带棒噎得闵夫人满面通红,可为了天佑,不得不又低声下气地求,“翰林府书香门第,天佑更是府中最端正上进的子弟,怎么会火烧粮仓”
“哎哟哟,”文怡用帕子掩了嘴笑个不住,“姨妈快别再提你那个什么翰林府了多少年的老皇历,老太爷都作了古,齐家还有哪个是翰林一代传一代没旁的本事,倒抱着这个不放快莫出去再说,也不怕人笑话”
“你你住嘴”闵夫人本是含泪苦求,忽地一股怒火烧起来,大喝一声一辈子熬在那青砖灰瓦的府邸,只觉得不如意,今日头一次听人在她面前踩低翰林齐府,才知是怎样的奇耻大辱“老翰林府是你这娃娃辈的人能随意羞辱的”
“哟,姨妈莫生气啊,”文怡道,“我年纪轻,知道什么口无遮拦,你老该容我些才是。”又冷笑一声,“那齐天佑是如何端正上进我不知道,我只听我们老爷说他是被抓了个现行,深更半夜他一个人到粮仓做什么不是图谋不轨难不成是齐府没的吃,要偷些官粮不成”
“你”闵夫人大怒,“哪个许你如此羞辱我齐家子弟从老太爷到小公子天旭,哪个不是行端坐正、光明磊落哼,说什么抓了个现行,他是俭事大人,深夜查仓有何不可如此被歹人陷害,就要问斩刑,我不过是来求韩大人能看在府中多年的交情上出面说句话,为他缓下些时日”
“缓下时日”文怡冷笑,“要等什么府衙的判决还不够还要等什么天兵天将来救他哦,对了,要等齐三叔是不是哼,姨妈莫忘了,他虽说头上还有御史头衔,可已然发配到西北去了,还能插手江南不成”
闵夫人气得脸色煞白,一句说不出,起身就要走,文怡又道,“姨妈,您老早早儿回去歇着,莫总操心东院的事,天佑死了也不过是个侄儿,你那天睿也不是个省事的,当心哪天啊”
闵夫人一巴掌扬起来,“闭嘴你个贱人”
文怡一把狠狠握住,“我是贱人哼,齐天睿私宅里头藏的那个才是贱人”
闵夫人气得浑身虚软,一步一滑地被丫鬟搀了出去,文怡站在门边,唇边虽抿着笑,心里还有一点不痛快,今儿那个贱人怎么没跟着来真真是少了乐子
一转身,看着那花径上摇摆着腰肢扶着丫鬟走过来的人,文怡心头一阵恶心,却是立刻满面堆笑迎了过去,“哟,妹妹不在房中歇着,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姐姐”一声叫出来,柳眉只觉前心贴着后背,浑身虚肿,额头冒汗,身子几是靠在丫鬟身上方支撑得住,“姐姐,昨儿我让丫头出去买”
“哦,你是说你打发人出吃食么是我给拦下了。”文怡说着上前拨拉开丫鬟,自己搀了她,“咱们厨房什么都有,妹妹何苦还花钱出去买只吩咐她们就是了。”
柳眉心一沉,沉得根本不见踪影,本是要来问,可人家正正经经地应了,还怎么说说你那厨房根本一日三餐都不给我备全每日只是稀粥度日问不出只求命,“姐姐说的是是妹妹不省事,只还有一事求姐姐”
分明比她年长五六岁,却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姐姐,如今我身子不便,莫要让爷总往我房里来”
“哦”文怡眉梢一挑,“爷疼你也有了不是么三个多月了,胎早坐稳,怕什么”
柳眉恨得手脚冰凉,唇发抖,“姐姐,我我已经有些下血,我怕”
“怕什么三个多月了,胎早坐稳了”文怡笑着安抚,“一会儿姐姐再让大夫去瞧瞧,给你开些安胎的药吃。”
“多谢姐姐”
“吃药可不能吃油腻。”文怡回头吩咐小丫鬟,“去,跟厨房说,打今儿起,小院先不送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