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睿一瘸一拐往府外头去,已是傍晚时分,天也短了,出来的时候还亮着,走了这么一会子已是一片暮色,许是因着天暗,这雨也像更大了。
一路走,湿冷的雨腥气里远远地飘来了饭菜香,该是到了传晚饭的时候。一大早就上了公堂受审,齐天睿莫说是吃饭,辩得口干舌燥连口水都没喝,此刻又渴又饿,忽地想起丫头做的鸡丝汤面,香喷喷,热乎乎,他定是能吃下两大碗不觉就抿了抿唇,脚下更快了些,可越走竟是越不利索,那伤倒不觉怎么痛,怎的这右腿越来越沉
不得已站在廊下,将衣袍撩起来一看,暗红的血已是殷湿了裤子,齐天睿不由骂了一声:不长眼的东西险些没把爷打废了这显是家丁怕打得皮开肉绽,那板子就往一边歪,都打在了腿上,这可好了,还不如打屁股上手一抹,嘶才觉出那尖利的痛,伤势不轻,得赶紧回去上药。
“二哥二哥”
齐天睿正一个人瞎琢磨,就听廊后有人叫他,听得是天悦的声音,齐天睿忙把衣袍放下往后张望,见天悦冒着雨跑了过来。
“你几时回来的将才怎的没见你”
“那边退了堂,我得了信儿就回来了。”天悦搪塞了一句,没敢说自己想偷偷跑去公堂,被谭沐秋扣下,一时恼怒起了争执
“哦。”齐天睿应了一声,又抬步走。今儿在福鹤堂老太太只顾了心疼大哥、训斥他,也没顾得天悦,这倒好了,否则若是知道这三孙子几日不在家也是因着给他看账本、被韩俭行满城追杀,还不得再赏他一顿板子
“二哥,你怎样”天悦看着他的瘸腿,蹙了眉,“疼吧”
“不妨。”齐天睿摆摆手,只管往外去。
“二哥,”天悦抬手去扶,被拨开,只得跟着问道,“你不回素芳苑上药歇着,这是要往哪儿去”
“回私宅。”
天悦闻言,眉头越紧,抬手强扶了他,将人拉住,“二哥,你这会子行动不便,先回房歇着,明儿回也不迟啊。”
“不用。省得老太太看着我再惹气。”
“打都打了,还能再怎么着呢”天悦道,“老太太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明儿一早就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或者老人家原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儿不过是为的心疼大哥。走,我扶你回素芳苑歇着。”
“不用。”齐天睿推开天悦的手,“回私宅自在。”
“二哥那,那先上药,上了药你再回去”
听兄弟只管拦,齐天睿一挑眉,“浑小子,你瞎张罗什么”
“怎的了”天悦急道,“不就是个棒伤,还非得矫情得回去嫂子给你上药我不能上么”
齐天睿被噎了一句,看着这么个傻兄弟,哭笑不得,“我想我媳妇儿怎么,你也顶得快走开”
“那你早说啊,我去给你接”
天悦说着直直拦在了他前头,齐天睿愣了一下,眉头一蹙,眯了眼,“你这是怎的了”
“不怎的,就是看着你伤了还走什么”嘟囔了一句,天悦扭头就走,“我去接嫂嫂,一会儿就回来”
“齐天悦。”
身后的语声不大,天悦却是僵了脚步,齐天睿笃定地站在身后,“有事儿就说,莫等事犯大了。”
“没什么事。”
“那好,我走了。”齐天睿说着绕过他就往前走。
“二哥”
齐天睿笑了,转回头,“赶紧说。为何不想让我走啊”
天悦看着他,咬了咬牙,“不是我不想让你走,是嫂嫂不在私宅。”
“嗯”齐天睿一愣。
“嗯,那天抄了私宅,谭沐秋就把嫂嫂接到与乐园了。”
“哦。”
“二哥,”看着齐天睿的脸色,天悦小心道,“嫂嫂从小在谭沐秋身边长,你莫计较”
齐天睿一蹙眉,“你怎的越学越没规矩了原先他是你的师兄,如今是你的东家,又是你嫂嫂的哥哥,我都不敢叫他谭沐秋,你倒叫起来便宜。”
“我”
“行了,莫再跟着我。”
“二哥”
“有功夫去老太太跟前儿哄哄,也算给你哥哥我省省心”
看他瘸着一条腿硬是迈开大步而去,天悦恨得一跺脚
趴在车里,平稳的四驾马车依然颠得那伤口不时地撕裂,疼得齐天睿龇牙咧嘴,解了腰带狠狠地扎住,血沾在了手上,袍子也散开,甚是狼狈。也顾不得了,横竖也不是要见什么外人。
到了与乐园,天已全黑了,下人叫开了门,齐天睿正要下车,就听那回话的说:“我们爷回后宅了,今儿不见客。”
“我不是客。”齐天睿跳下车,嘶不觉腿就一软,强撑起来道,“跟你们爷说,我是来接人的。”
“您是二爷”
不愧是名震江南的戏班,连传话的门人一双眼睛都似那台上起了唱腔的武生,分外地亮,不过齐天睿倒纳闷儿,在外头人们一般都喊他齐掌柜,或是七爷,少有人随着府里人唤他,这一声倒显得亲近了。遂道,“是。”
“哦,二爷,”那人忙赔笑,“我们爷还说您明儿过来呢,谁曾想这会子就来了,您请。”
齐天睿跟着进了门,那传话人一把大油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一路随着走,根本不急着往里头去通禀。齐天睿心不觉就暖,谭沐秋是个处事十分冷淡之人,从不与人亲近,这么一接,看来果然是把他当自己人,从前倒是自己小人心了。
与乐园起建就是先帝御赐,遂这规模十分了得,连环九套的院子,戏院,后台,练功、起居应有尽有,正中是班主的后宅,方方正正的四合小院,没有花草,只有参天的树木,窗前一株西府海棠、两株绿萼梅,清冷却雅致,与那主人一般无二。
两边厢房一片漆黑,连盏上夜的灯都没有,只有堂屋窗上映出橘色的烛光,雨夜之中,更觉温暖。待来到廊下台阶,齐天睿候着人回禀,岂料那人竟是收了伞,轻声恭敬道,“二爷,您请。”
齐天睿虽觉唐突,见那人已然退去雨中,便罢了。拾阶而上,正待扣门,房中传来轻轻的琴音,只是一小段谱子拨弹,而后又静了下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笑了,这是丫头,谱子写好以后总会这么一小段一小段地试,并非没把握,却是要把各种弹法都要试试才肯罢休,有时自己自得其乐能折腾好久,一只谱曲衍出几个音韵版来,个个都精致。
轻轻推开门
房中铜炉熏得正暖,冉冉香薰,淡淡清梅,六仙桌旁一身粉嫩嫩的小薄袄儿,小脸寡瘦,烛光里依旧细滑如瓷,眉目越发精致;头上两只小揪揪挽得十分随意,碎碎的发散下来,毛绒绒,慵懒的小模样;此刻正低着头,手握羊毫,眼睫轻拢,乖乖的认真像极了素芳苑的深夜,陪在他身边一起合账
这一幕,朝思暮念,短短半月的光景已是熬得心苦,此刻映在眼中,焦渴难耐的相思似潮水涨起,可心里却压不下那一丝隐隐的不快,毕竟,丫头这一身打扮如此轻便,可这并不是他两个的卧房。
正欲推门抬步,忽见里间出来个人,银丝长衫,未结腰带,软软的质地掩不住那英挺的身型;袖口未结系,这一身更似将将披上,长衫翩翩如此随意。那人来到她身边落座,两臂拢着她撑在桌上,怀中人抬起头,拿起谱子给他瞧,“如何”
“嗯,一次比一次好了。”
她笑了,扭头,脸颊那么近,抬手轻轻揉他的眉心,他闭了眼任凭她摩挲,“怎的,我又皱眉了”
“没有。”
“那你这是做什么”
“就喜欢这样。”
“真是惯了你了。”
她抿嘴儿笑,靠在他肩头
“啪”雨声大依旧遮不住这一声,力道大,厚重的房门重重地摔打过去又弹了回来,一身的雨水寒气站在房中,把一屋子暖暖的暧昧彻底打碎。他脸色冷,一开口牙缝里挤出的语声却尽力克制,“丫头,回家。”
桌边人抬头看他,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现在两人眼中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惊讶,谭沐秋随即道,“你来了。”
“嗯。”
齐天睿粗声应了声,目光死死盯着那软软的小袄儿,看了他一眼就低头弄琴谱,他这么一身的狼狈,莫说是见了心疼,此刻她竟是连起身迎他的意思都没有,纤瘦的小手握了细细的羊毫蘸在笔洗里,不紧不慢的。这几日想她想得心都疼,此刻那一腔的热忽地就蹿成了火,他强压了声道,“丫头”
她停了手,目光锁在那滴水的笔尖,眉目如此清淡。房门大敞,外头的雨水不停地潲进来,房中静,静得仿佛能听到湿冷的雨汽一点点侵蚀房中的温暖
“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身边人轻声一句,眼见那浅浅的琥珀慢慢地泛了红,泪水似蒸起的雾气模糊了清凌的眸底,泪珠儿聚在眼睑边,似落非落,烛光里,那么亮;唇微微发颤,透出青白的颜色,小模样那么心酸,那么无助,垂了肩,连那粉嫩的小袄都裹不住周身凄凉的颜色
齐天睿看得不觉心一紧,也顾不得将才的怒气,忙拖着腿走到她身边,俯身道,“丫头,这是怎的了你怎么哭了”
“天睿,”一旁的谭沐秋开口道,“你坐,我有话跟你说。”
“我”齐天睿蹙了蹙眉,“你说吧。”
“不要”她终是开了口,唇轻轻一动,泪珠儿便滑了下来,“还是我说。”
“丫头你说,我听着呢。”
他抬手想给她擦泪,被她轻轻挡开,近近的,四目相接,“我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嗯你说什么”
“我实在受不得了”
“出什么事了”小声儿含着泪,喃喃地,难以启齿的沙哑,齐天睿听着只觉心疼,忙道,“跟相公说,太太又欺负你了啊丫头”
她摇摇头,“不是是我心烦,睡不着,也吃不下”
“莫怕,是为夫的不是,早该请大夫给你瞧瞧,”齐天睿说着伸手去握她,“走,咱们回家,明儿就请”
不待他靠近,她手臂滑下了桌面,掩了衣袖,“不用请,我知道我的病根儿在哪里”微微侧脸瞥了身边人一眼,“是因为见不着他,总也见不着”
这一瞥,瞥得她的语声儿更低,更软,瞥得齐天睿心底忽地一股寒气升起,不详之感仿佛一只枯干的手狠狠握了一把那虚空的肠胃,痉挛一般的痛,吓得他赶紧往下压,急道,“丫头我没有不许你见他,你想哥哥,明儿咱们接兄长到私宅来住,一个屋檐下,你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如何”
“可我不想像从前一样”她抬手抹去腮边的泪珠,“我想与他,从此朝夕相伴。”
“你说什么”
“都是我的错”她终是又哭了,看着他泪水再也止不住,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娘亲走后我天天哭,觉得这世上再也无望,抱着娘临终的遗嘱,像是救命的稻草,一心就想快点长大,嫁给你,像是嫁了你就能圆了娘的心事,就能见到娘一纸婚书,成了执念,却不知道那疼我的人一直在我身边我以为,嫁过来,就能忘了他,可是一天,又一天,日思夜想,煎熬不住,我才知道”
“闭嘴”
一声大喝,喝得他撕心裂肺屋外狂风大作,打在屋顶却压不住房中的惊乍,雨声冲进来,吹得房中帐帘飘起,萧瑟的秋完全侵占了,摔打着桌边冰冷的三个人
“大哥”强压的语声压不住的颤抖,一身虚空,额头挣汗,他双臂撑着桌面,看向谭沐秋,“我再尊你一声大哥,告诉我,今儿这一出儿究竟是为何究竟出了什么事,求你,告诉我。不论什么事,我都扛得住,大哥”
“你不要为难他”泪水中的她挺了身子挡在谭沐秋面前,“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伤了他,如今是我放不下他,是我缠着他”
“你闭嘴”她软软的语声此刻入耳都似那一夜扎在手背的银针,字字戳在最痛之处,痛得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乞求的目光只向谭沐秋,“大哥”
一个泪水涟涟,一个烧红了眼睛;一个在搏自己命里最后一点气息,一个伤到极致,气疯了,最后一丝神智都寄托他的一句应答上谭沐秋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攥着拳,笃定的心此刻竟是一片空白
从头到尾的合计,他从未犹豫,不论她想怎样,他都能做得到,人前做戏也好,背负骂名也罢,帮她圆了最后的心事也是他在这尘世上唯一的念想。原本也恨,恨齐天睿这不知体谅的东西为了自己一时欢愉害她白白赔上了几年的性命,可此刻看着他,显是支撑不住,公堂之上四两拨千斤的魄力都似烟消云散,他像被突然推下悬崖的一只猛兽,尖牙利爪都没了,只悬了一只手臂,苦苦相问
该不该把他彻底推下去想起叶从夕的话,说此事该他来做,可怎能让天睿一夜之间丢了妻,又丢了兄长一个一样要失了心爱之人,却还忘不了自己是义兄要护着他。齐天睿,应有尽有,来日方长,往后有的是人疼他,可晓初已然是燃到了尽头
谭沐秋慢慢放开了拳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天睿,求你成全我们。”
直直坠落崖底,摔得他筋骨尽碎痛得他站立不住,人往后仰去,一个踉跄撞在高几上,大青花瓷瓶重重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那碎裂砸在她心头,心里难承,眼看着她脸色煞白、人往下软,谭沐秋赶紧接住,一把揽过来将她抱在怀中。
“放手谭沐秋”
挣了血的眼睛即刻疯狂,他咆哮,被撕去了心肺的野兽一般
“齐天睿,你是个明白人,她心已不在,如何强求可怜她当年思母心切方诺下婚约,如今”
“她是我的妻,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要什么心,我只要人我不管她是为何嫁的我,她就是一尊泥塑,也是我的”
“可你也已经休了她了。”
“你说什么”
谭沐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在了桌上,“你给她的休书”
齐天睿拖着腿忙扑过来,打开看,充血的眼睛突然放光,欣喜若狂,“原来如此为的是这个”他立刻俯身在她身边,单膝着地,被腰带扎紧的伤口挣出血,慢慢地流,染红了膝头,染红整个裤脚,他不觉,只管语无伦次,“丫头丫头,你看看,你看看这日子,这是老太太生辰前两日,我,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休妻丫头,是因为上一辈人多少年前的恩怨太太始终放不下,我为了安抚她,才写下的休书。实则,根本,根本就无用我早就后悔不该写下丫头,你知道相公多疼你,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一时一刻都离不得,我怎么舍得休了你丫头,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自以为是做下蠢事,伤着了我的丫头了,啊都是我的错,回家,你怎么罚我都行,丫头,你说,你说怎么罚我都行不让亲近,不理我,不见我,一个月,两个月,丫头,行不行丫头”
“我知道”
她开口,气息弱的几是不闻,他急急的慌乱中根本没听明白,“嗯”
“我知道这休书是用来哄太太的。”
他忙赔笑,“是,是,我的丫头最聪明,可不管怎样,此事就是不妥明儿我就去找太太,丫头是我的妻,今生今世,我绝不悔”
“可我的心,与此无关。”说着,她似累了,软软地埋进谭沐秋怀中,“今生,我只想与他相守。”
“丫头丫头”
他急得握住她的手就要怀里拽,眼看着她唇泛青,早已不支,谭沐秋厉声道,“齐天睿你放过她,行不行”
“我放过她她是我的妻生是我齐天睿的人,死也是我齐天睿的鬼”
他气疯了,握着她就要用力往起拖,冷不防,谭沐秋一拳打了过来习武之人力道狠,那早就空乏之身子哪里扛得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莫再过来,当心伤了你自己”
齐天睿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狠道,“我今儿一定要带她走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敢留我一口气,我绝不会放过你”
“好既如此,我不如今儿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省事的糊涂东西,也了了晓初这番心思”
谭沐秋气得脸色发白,起身就要过去,被莞初拉住,只见她俯身捡起一片碎青花,搁在了细嫩的腕口,“行,我不跟他了。可我要回去,不能够了”
眼看着鲜红的血滴殷在那雪白的肌肤上,齐天睿脑子嗡地一声,“住手住手”
夜静,只有风雨肆虐,房中一片狼藉,不及此情此景万分之一的碎裂
齐天睿拖着腿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支小羊毫,蘸蘸墨,落笔
双手捧起那湿墨的纸,他轻轻吹了吹,来到她身边,“丫头”
她抬起头,看着这双浅浅的琥珀像那一日初揭了盖头
充血的眼中忽地酸楚,泪涌上来,他死死咬了牙,“我不知道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我告诉你,我不信。能想出这么狠的招来伤我,才见你我恩爱一场为了你,我的心都碎了可我齐天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此一次”
他噙在眼中的泪,比这一字一句更似尖刀戳在她心头,早已无力,苍白的人似一片薄纸,飘摇前最后的支撑
“拿着,这个,才是我给你的休书。”
颤抖的双手接过,她想冷冷地道声谢,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抬手,从她领口牵出那条银链子,轻轻一挣,那细薄的链子便断在手心,“你记住,往后不管是何因由,天塌地陷,我也绝不许你回头”
他一回手,将那链子扔进了铜炉,转身大步离去
风雨遮掩了他最后的痕迹,她扑到了铜炉边,伸手去够那链子
“晓初放手快放手”
链子紧紧握在手中,滚烫的伤痕,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