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满屋顶,大风呼啸,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连成灰蒙蒙一片;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像要断开的叶子,微弱的烛光穿不透雨帘,浓重的黑暗罩着院中的三人。

叶从夕从小到大哪里受过此等对待,一拳过来,只觉眼冒金星,满口血腥,半天回不过神。冷雨淋透,才清醒过来,将将直起身,就见那谭沐秋不知何时已是将齐天睿踹翻在地,习武之人的身手哪能抵挡得住,不待翻身起来,膝盖磕在他胸前将人牢牢锁住,狠狠一拳砸了下去,“混账东西”

雨水混沌之中,人似脱去了所有的屏持与虚饰,一腔苦闷心痛再也遮掩不住,怒火喷发,谭沐秋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身上,恨不可当可再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将才的盛怒与疯狂一时都被封在冰冷的雨水中,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挣血的目光看着谭沐秋,任凭那一个个铁拳砸下来,任凭那雨水打在脸上,砸在眼中,一眨不眨,决绝得似在乞求这刑罚

叶从夕大惊失色,忙去拖拦,“谭兄使不得使不得他将将才知道,怎能不痛”

风雨大作,呼啸之中掩盖,一切都似虚妄,只有那恨与拳头那么真切

打人与被打的人都似各得其所,再无停歇,急得叶从夕大喝:“谭沐秋你住手”

谭沐秋终是醒了神智,腿一软,跌跪在雨地中,叶从夕俯身去搀扶地上的人,“天睿天睿,你怎样”

齐天睿一把甩开他,慢慢站起身,抬手蹭了蹭嘴角的血迹,转身拖着腿就往里去。

“天睿,天睿,你不能去”叶从夕大步追了上去,拉住他。

“我不能去”雨水顺着脸颊流淌,嘴角边一丝苦笑,映在飘摇的灯火里那么苍白,“我是她相公,我不能见”

“天睿,你错会我的意思了。莞儿她将将吃了药躺下,难得睡一会儿,天睿”

“是”血红的眼睛直直看着那深院之中恍惚的灯火,咬牙道,“我最是个搅局之人只有你们懂得疼她”

“天睿,并非为兄要拦你,实在是她病得沉,不能再”

“枉我叫了你二十年的兄长”一句话激得齐天睿怒火难当,狠狠甩开他,“丫头早已一番心意交付于我,谭沐秋不知,你也不知明知她是怕我挂心才要别扭离了我,你不知劝,却火上浇油她的病半个字不肯透给我害我险些丢了我的妻”

“天睿个中因由不尽如此,你”

“我两夫妻之事,用不着旁人多言”

“天睿”

“让他去。”凄冷的风雨中传来谭沐秋沙哑的声音,“横竖也是死在他手上,就让他去。今夜,一了百了,也算全了她的心事”

齐天睿脚下一僵,簌簌的雨水中没听真切,“他说什么”

“谭兄他是心里难受,你莫计较。”叶从夕忙道,“来,先随我来,为兄有话跟你说。”

齐天睿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将才,说什么”

“天睿,莞儿她身子早已不支。心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这么冒冒失失进去,她一时痛,如何受得了”

“不对”齐天睿一把攥住叶从夕,“说,还有什么瞒着我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瞒我”

人消瘦,面色憔悴,却这两只眼睛疲惫的红丝似火在烧,烧得心枯神焦,看得叶从夕心沉不已,哑声道,“她没有多少时日了”

原本突如其来的真相,把他从绝望的深渊捞了出来,知道丫头的心还在,知道她还疼他,痛到极致的狂喜几乎淹没了那残薄的性命。一路狂奔而来,他早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欢喜,只想见她,只想抱紧她可此刻,这短短的一句话,把一切戛然而止,痛,猝不及防,狠狠戳来,胸突然佝偻,气息难续,“不是说发病后还有两年可支撑”

“她并未发病。”谭沐秋缓步走了过来,哑声道,“是她自己把药停了。”

“谭兄”

叶从夕想拦,却并齐天睿一把拉开,惊怔地看着谭沐秋,“为何她为何要把药停了”

“为何”谭沐秋苦笑,“为的与你做夫妻,为的让她的相公称心如意。”

“什么”

“齐天睿啊齐天睿”谭沐秋双肩垂落,语声沙哑,黑暗中一身白袍混在雨水中如此凄凉“口口声声说你是相公,你最该知道一切,瞒着你,就是天大的罪过。那我来问你,她自幼顽疾,并非秘密,你可曾存下一丝心思去寻究你的妻是怎样长成孱弱不支,不能大悲,亦不能过于欢愉,上天早已夺去她为妻之力鸳鸯帐外,她每天都在吃药,你可曾留意夫妻情浓,她几时上不动红绸,你可知道谁人不惜命,可她却最怕你不悦断了续命之药,麻木己身,承你欢好”

冷雨烧灼,滴滴蚀透心骨,天昏地暗,只有那颤抖的小声儿苦苦哀求

“相公,我,我不能我不要”

“相公,咱们就这么好好儿地抱着,亲亲,不行么”

“相公不能不要么求你了”

她曾经求了他多少回,流了多少泪,小心眼儿里是怎样的绝望他却置若罔闻,说什么水乳相容,实则不过是为了自己兽欲难驯,生生地折磨她狗彘不如

“白白葬送了几年的性命,病发之时,她最挂念的竟然还是你怕你知道受不得,怕你看她慢慢枯去伤心,又悄悄儿地怕你嫌弃她样子丑齐天睿,你说,你这个做相公的,究竟是不是个搅局之人”

扑通重重地跌跪在雨中,膝盖砸在湿冷的石转地上,碎裂的声响抽筋去骨,抬不起头,似那雨水有千斤之重,砸下来,男人的脊梁,支离破碎

“天睿”叶从夕俯身在他身边,“你们两夫妻之事,旁人都看不清。莞儿她,最得人间之趣,与你夫妻一场,是她此生最称心如意之事。每日思念,她写了好多谱子给你,听了那曲子你就该知道,她此心无憾”

“从夕兄”

痛,痛得气息全无,开口不及簌簌的雨声

“天睿,”

“大夫”

“我府上的大夫都来过了,谭兄手上有宁老先生这些年寻访的各地名医,我也拿去与家父对看,大多在此。”

“方济师傅呢”

“我派人去寻了,还不曾有下落。”

“扶我起来”

叶从夕闻言忙托了他的手臂,岂料他用力撑着竟是半天没站起来,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谭沐秋见状,过来一把架了他起来,右腿拖着半天方落地站立。

叶从夕惊道,“天睿,你这腿”

“让我看她一眼”

风雨被关在门外,一室温暖,暖不住一身湿漉漉的雨水,越发寒气逼人。

重又进到这房中,看着缺了瓷瓶的角落,想起那雪白的肌肤上滴落的血珠,当时染在眼中,一片血红,蒙蔽了所有心神此刻,滴在心头,痛得他几是站立不住

卧房门被轻轻打开,帐帘撩起

软软的人儿卧在帐中,像一只娇小无力的雏鸟,朝思暮想的小脸寡瘦得只能见那绒绒的睫毛、小小的鼻,一身的颜色,那么轻,那么淡。锦被搭在胸前,身上的里衣过于宽大曝出雪白的脖颈,整个人儿似蜷缩在那衣裳里,小脑袋歪着,亲亲地贴着衣领。那是他的里衣,分别那一夜,他匆匆起身落下此刻包裹着她,似一只白瓷的娃娃,没有一丝生气,比他周身的雨水还要冷

远远地靠在桌边,他动不了,连呼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眼睛不能眨,直直地看着她,仿佛错过一刻,就要听得那清凌凌的小声儿唤相公

一动不动,入定一般,直到看得安静的人儿轻轻一个呼吸,他心一颤,恨不能即刻上前去嗅嗅她的气息,却不妨正呵在心口,周身撕裂般的痛才又缓了过来,似潮汹涌

他死死咬着牙,用力托了一把桌面,撑起身子,抬步离去。

随后的两人忙跟着他出了门,看着雨夜中那强撑的背影,谭沐秋惊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

叶从夕愣了一刻,忙赶上,“天睿”

“有劳二位兄长帮我照看好她我走了。”

“天睿你这是要往哪儿去莞儿她没多少日子了,你不能再远行了”

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北城外,幽深的巷子里一个四合的小院,黑暗的夜,狂风撕扯着窗棱,发出鬼魅呼号的声响,房中只燃了一盏小烛,恍恍似坟头的鬼火

烛灯下聚着四五个男子,眉头紧锁,目光狡黠,低沉的语声窃窃而语,压不住焦急的等待

门突然被推开,冷风灌入,一个黑衣人匆匆而来,“爷”

桌边的男人们忙聚拢来,其中一个男子急问道,“如何”

“那画已经入了九州行了”

“当真”男人的目光立刻现出诡异的光亮。

“是小的亲眼所见齐天睿亲自让下人传话吩咐柜上:就说是他自己寻来的”

“哈哈”

突然爆发的笑声狂风之中依然震响,仿佛钻破地狱传而来,“好你个齐天睿这画你也敢收谋逆大罪,这一回,你死定了”

天边曝出一线灰白,一夜的风渐渐停歇,黎明时分,天地静谧

门轻轻推开,谭沐秋从外头进来,铜炉旁暖了暖手,进到卧房中打起了帘子。她还是他离去时的模样,静得一点声响都不闻。

“晓初,晓初,”

轻声唤,一遍又一遍,白纸一样的小脸依然毫无生气,谭沐秋紧了眉头,更附在她耳边,“晓初,晓初”

绒绒的睫毛终是颤了颤,她慢慢睁开眼睛,“哥”

“觉着怎样”

“不怎样”

“来,起来。”

“嗯。”

谭沐秋俯身想扶她,她自己撑了起来,“哥,我渴”

“哦,我去拿水来。”

他转身刚去,她胸口一阵憋闷,忙低头捂了帕子,咳了一声,悄悄擦了嘴角,塞入枕下

谭沐秋倒了一小碗温水折转回来,托到她口边,看着她慢慢喝下,“今儿觉着怎样”

莞初抬起头,抿抿唇,“觉着好些了呢。”

“起来换换衣裳,有大夫来瞧。”

“哥,不用了。”莞初笑笑,两只小涡儿现在苍白的唇边,“都是一样的汤药,又不能多喝几碗。”

就医吃药,她早已懈怠,谭沐秋并未多劝,只从架子上取了衣裳披在她身上,“听话,人已经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看看外头朦朦将亮的天,莞初挑了小眉,“这么早”

“这大夫可不好寻,远在九华深山的高僧,连夜赶来的。”

“啊”莞初轻轻地惊呼一声,“又是叶先生请来的真是太累他了。”

“嗯。”

“那倒不能驳了他一番心意。”

说着,莞初就着谭沐秋的手忙穿衣起身。

清冷的晨曦洒在廊前台阶上,叶从夕负手而立,眉头紧锁,一时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一时看着几步外、靠在廊柱上的人

一去近二十日,他杳无音信,夜半忽地砸门,打开来,扑面的风尘,蓬头垢面,身后正是高僧方济不知这些时他可曾安安稳稳吃过一餐饭、睡过一个时辰,此刻身形消瘦,脸色暗青,只那一双眼睛挣着红丝格外光亮,寻来了救命良医,本是亢奋之极,可歪斜的身子却依然支撑不住靠在廊柱上。

叶从夕的眉拧成了疙瘩,担心的不是房中人,这些时,几次三番,他与谭沐秋早已在心痛与失望中经受了那难耐的煎熬,希望磨去,只存怜惜;可看着眼前人,方觉他们那已然认命的痛不及他的万一

他不会认命,可不认命,就会失命

“天睿,你先到厢房去歇着,一会儿方济师傅出来我去唤你。”

“哦,不必。”几时失声的沙哑应道,“上一回方济师傅给我们老太太瞧,即刻就要施针,得有人帮着。”

“哦。”

嫌时辰,怕时辰快,一刻难捱,好在,半盏茶的功夫,门开了,精瘦腌臜的小老头儿走了出来。

“师傅”齐天睿立刻迎了上去,“怎样”

那小老儿却似没听着,只管往外去,脚步似飘,不一会儿竟已是快到院门口。齐天睿拖着腿急追了上去,“师傅,方济师傅”

“阿弥陀佛,”小老儿终是停了脚步,深深一礼,“施主留步,贫僧告辞。”

“您要往哪儿去”齐天睿惊道,“是缺什么么我去寻来”

“施主,观照无常,放下执念,方能出生死。”

“什么”

“灵山净水,洗度生灵。”

飘渺一句,小老儿转身悄然而去

“天睿,天睿,你莫急,”看着突然呆怔的目光,叶从夕忙劝,“如今每日汤药,她已有好转,咱们可”

“呃”头痛炸裂,人直直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砸在地上。

“天睿”

厢房床边,谭沐秋一额头的汗,手下的银针轻轻揉捻,枕上人终是慢慢睁开眼睛

“天睿,”

茫然的目光落在头顶帐子上,他哑声道,“从夕兄”

“觉着怎样好些么”

“我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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