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君之前所言是因心有此忧”张贺颤声问道。

卫登点头:“少帝与长君权臣之欲昭然”

“霍子孟之心将如何”卫登喃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张贺却也不由自主地问了自己相同的问题。

若是霍光会如何选择

张贺颤栗了,半晌,竟然鬼使神差似地问了一句:“为何必会是长君”

卫登的话分明就是说,立刘病已就是立长君。

为何一定如此

卫登讶然,盯着张贺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君莫迷怔”

张贺顿时凛然。

他似乎

“曾孙今年已经十二岁,且已从师就傅,决非无知幼儿”卫登叹了一口气,“霍子孟对曾孙的确安排周详,然而,如此敏而有识之人”

卫登没有说下去。

毕竟,他与霍光交情甚厚,为了莫须有之事对其大加贬薄

卫登做不出来。

张贺却已经明白了。

或者应该说,卫登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了。

刘病已很聪明,也很有见识,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甘于只当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对任何一个想牢牢掌握住权力的权臣来说,这样一个天子都是不受欢迎

更是祸根。

这么短的时音说了这么多话,卫登无法不感到疲惫,他皱着眉,最后对张贺说了一句:“霍子孟再不学无术,绛侯之事焉能不知之甚详”

张贺一震,彻底无言以对了。

文帝既立,以勃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居月馀,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上许之。岁馀,丞相平卒,上复以勃为丞相。十馀月,上曰:“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国。岁馀,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

拥立文帝以安刘氏的周勃在文帝即位之后,便自危以归相印,之后,免相就国,尚且自自畏恐诛。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放之古今,皆是此理。

拥立之功是功,亦是罪

张贺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不相信,霍光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既然如此,霍光会如何选择了

张贺有些拿不准了。

“且”张贺又想到了一点,却不知该不该说。

卫登看向张贺,以目光催促其说话。

张贺苦笑:“且皇后乃大将军外孙。”

卫登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血缘是最无法割舍的,更是最好的羁绊与约束。

任何一个权臣都会希望下一任君主的身上流着自己家族的血。

就如吕氏。

吕后为什么一再让刘氏诸王娶吕氏女

不就是想要这种血脉交融的保证吗

卫登与张贺都不认为,在皇后有子的情况下,霍光仍然会更亲近刘病已

这是理所当然的。

根本就不必多想

沉默了一会儿,卫登压低了声音问张贺:“皇后可会有子”

张贺茫然,有些不解地看着卫登,思忖了一会儿,也没有明白他究竟是何意,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皇后更少。”

卫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以更加慎重地语气问道:“少帝可会有子”

张贺一怔,下意识地回答:“自然会有”

话方出口,张贺便明白卫登话中的意思。

“三公子”张贺紧张了。

张贺是掖庭令,除非天子特诏,否则,婕妤以下所有后宫女子,何人侍寝皆由其安排。

这个安排的时间本就很微妙。

即使不可安排,侍寝之后,那些女子仍然在掖庭之中。

张贺这个掖庭令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阴私手段。

卫登没有再说什么,笑了笑,对张贺道:“掖庭令与其在此多虑,不若直言问于霍子孟。”

这的确是相当诚恳的建议了。

张贺低头谢过,再看卫登的脸色,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毕恭毕敬地向卫登告辞。

卫登点了点头:“君毋需如此多礼。”

说完,卫登便闭上了眼睛。

又看盯着卫登看了一会儿,张贺才拿上卫登身旁的漆匣,转身离开。

带着刘病已登车,辎车很快更驶出了卫家所在闾里,张贺却始终没有说话,刘病已同样是一直沉默不语,目光直直地盯着张贺。

又过了好一会儿,张贺才察觉刘病已的不同寻常:“曾孙今日为何如此沉默”

平常,刘病已总是会不断地与他描述自己的经历的。

刘病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目光却仍然盯着张贺不放。

之前,张贺自己有心思,对刘病已的注视还没有什么感觉,这会儿,却是有些受不了了。

“曾孙曾孙为何如此直视于我”张贺心里着实有些发毛了。

不是张贺胆小,而是刘病已的眼神太复杂也太灼烈了。

这一次,刘病已没有再沉默,他欲言又止,反复数次,才唤了一声:“张令”

“嗯”张贺有些不解。

“张令张令不会”刘病已的话已经语无伦次了,让张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他话中的焦虑还是清楚。

张贺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放软了声音,慢慢地安抚少年:“曾孙想说什么我在这儿,我会听的。”

虽然不明白刘病已想说什么,但是,看着他那般着急,张贺也只能猜测着说了一些安慰之辞。

这样的的话,张贺反复说了好几遍,刘病已才慢慢定下心神,神色也平静了一些。

张贺松了一口气,没有放开少年的手,而以轻松的语气问道:“曾孙想说什么”

那语气仿佛只是在与刘病已谈论将要吃什么佳肴。

刘病已也放松了一些,定了定神,看着张贺,手也反过来,紧紧地攥着张贺的手,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急切起来:“张令不会像三公子一样的然否”

张贺一愣。

不过片刻而已,本来已经平静的少年皇孙再次紧张起来:“张令”

“张令不会也离我而去”

“张令会看着我、守着我的是不是”

话未说完,刘病已已经一脸泫然欲泣的神色了。

张贺总算明白了刘病已的意思,心中顿时一酸,眼中、口中更是一阵阵儿地发苦。

“曾孙”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贺也只能这样无力地唤了一声。

“张令”刘病已急了。

“张令会看着我出宫、娶妻、生子张令会一直陪着我的”刘病已急切地想索要一个保证。

然而这个保证

这个保证张贺又如何能够给得起

张贺不愿欺骗眼前的少年,他只能沉默。

刘病已攥紧了张贺的手,满眼期冀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而,张贺一直在的沉默。

在那仿佛很漫长的沉默中,刘病已眼中的期冀渐渐散去,只剩下无以复加的绝望。

片刻之后,这位少年皇孙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

刘病已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失声痛哭。

直到这时,少年仍然紧紧地攥着大人的手。

泪水从指缝间浸上张贺的手,张贺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灼痛了。

张贺侧过脸,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无法压抑。

这个少年啊

这个他看着长成人的少年

纵然有高贵的血统与可期的未来

可是

可是,当他真正拥有未来的时候真正属于刘病已的又还能剩下多少

张贺无法给出保证。

卫登快要离开。

他又还能继续陪着这个孩子多久

谁能说自己一定能活到什么时候

“曾孙曾孙”哽咽着,张贺仍然稍稍用力,将少年的脸抬了起来。

刘病已固执地不愿抬头,仍然将脸埋双手之间,张贺也没有勉强,只是轻声地与他讲道理:“曾孙祸福之数难定贺之心,的确愿见曾孙成人、成家、子孙满堂然”

张贺叹了一口气,刘病已却怔住了,虽然没有抬头,但是,也没有继续哭泣。

张贺能感觉到,刘病已的泪止住了。

这让他稍稍松了一个口气。

“曾孙,仆当尽力。”张贺只能如此说。

刘病已的心中十分失落,然而,哭过之后,冷静下来,刘病已也无法让自己要求更多了。

少年犹豫起来,却仍然不愿抬头。

张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曾孙亦当尽力才是”

这句话让刘病已抬起头:“我尽力”

张贺点了点头,看着少年脸上的泪渍,他便想抬手为少年拭,却不料少年仍然将自己的手紧攥着不放,他不由无奈地苦笑,只能道:“曾孙当尽力,成人、成家、子孙满堂”

刘病已连连点头:“诺。”

张贺看着少年认真的模样,不由笑了,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车到张家时,刘病已总算是放开了张贺,也许是不好意思,他一直不肯下车,张贺不由失笑,便先下了车,却立刻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前院迎候。

“卿何必出迎”张贺走向自己的妻子。

张贺的妻子向丈夫行了礼,无奈地道:“有女宾欲见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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