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央宫

刘弗陵的手陡然紧握成拳。

不仅是年少的天子,殿中的侍中、宦者也都紧张了起来。

这是霍光第一次对刘弗陵说出这个要求。

在这之前,宫中有关天子移宫的议论、流言就一直不断,但是,那些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霍光开口。

意义完全不同。

虽然是毕恭毕敬的臣下口吻,但是,以霍光现在的权势,刘弗陵能拒绝吗

刘弗陵攥紧了拳头,心中却只觉得平静。

如同古井一般,不见丝毫波澜。

这让刘弗陵自己都觉得意外。

愤怒、无奈

那些应该有的情绪竟是一点都没有

刘弗陵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

“朕更喜建章。”刘弗陵这样说。

少年天子的双手攥得更紧了他想摆胶这种异常的状况。

霍光的语气依旧平静而恭敬:“建章毕竟非帝宫。燕游之地,不宜人主久居。”

未央宫才是天子之宫。

那里是朝廷所在。

“皇考曾长居建章。”刘弗陵平静反驳,心中却更加紧张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仍旧平静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先帝登极五十四载,人主之权、人主之威皆不必以正位正之。”霍光更加平静,语速也十分慢,每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楚,

刘弗陵心中一紧那道平静的围墙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感到一丝充满悲凉之气的怒意。

“朕亦是人君”刘弗陵很想吼,但是,话出口的时候,仍然只是一句声量略高的陈述。

霍光拜首回答:“陛下自然是皇帝。”

霍光没有多说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刘弗陵很聪明

八年的君臣,八年的相处,霍光很清楚这位少帝的确是聪敏的。

只从这一点来说,孝武皇帝选择这位少子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霍光相信,这位少帝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

皇帝是人君,却未必就能掌握人君的权力

孝武皇帝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君临天下,无所不从的

建元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坐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狱,自杀。丞相婴、太尉蚡免。

两位公卿大臣用自己的生命教诲了十六岁的天子。

什么是权

什么是威

名位都是死的

拥有名位的人才是掌握权力、威信的主宰

同样是皇帝,惠帝之子死于非命,孝武皇帝却是外攘夷狄,内脩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

掌握不了人主之权,纵有皇帝之位,又能算什么

这些,霍光根本懒得与刘弗陵解释。

他又不是不懂

刘弗陵的确明白。

他是少帝,他需要用宫室、服色这些东西彰显自己的身份

他还不足以真正代表皇帝的威仪。

无论建章、甘泉的宫室多么华美、雄壮,对大汉吏民来说,未央宫是天子正朔所在

就如长安才是京都

刘弗陵不相信的是,霍光请他移宫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拥有天子的权威

未央宫是帝宫。

可是

这八年来,未央宫中,作主的人不是他这个皇帝

而是霍光

光禄勋是张安世。

卫尉是田广明。

都是霍光的亲信

更何况,这一次的谋反案,宫中也整肃了一番,只怕那些宦者、宫人也多是霍光一系的。

建章宫是燕游之宫,也正是因此,建章宫没有完整的官制,可以由皇帝临时指派,霍光反而不太好安插人手。

如果说,最初的最初,刘弗陵只是因为自己的喜恶,而逃避未央宫的话,那么,现在,他是真的很清楚,未央宫对自己是多么不好

然而

刘弗陵不禁苦笑。

霍光的建议,他能够反对吗

或者说

他的反对会有用吗

刘弗陵相信如果他今天坚持不允,霍光也不会强迫他一定同意。

但是

刘弗陵屈肘抬手,手指轻按额角。

霍光不会担臣凌君的恶名,因此,他可以坚持不移宫,但是

如果那些,最迟明天,公卿百官会在建章宫北阙一起伏请他移宫正位吧

那些人总会有无数的正义之辞,他又能固执己见到什么时候

刘弗陵心中一阵苦涩他果然不能与他的皇考相比啊

闭上眼,又沉默了一会儿,刘弗陵才再次看向霍光。

“大将军所言甚是。”刘弗陵的语气很平静不平静也无用,又何必呢

“朕错矣”刘弗陵轻语,“然近日,朕实不能移动”

刘弗陵无奈地自嘲他的病也并非全是坏事啊

霍光抬眼,看了看刘弗陵的脸色,倒是认可他的话。

以刘弗陵现在的情况,真的从建章宫到未央宫,只怕能不能保持清醒都是一个问题。

“陛下久病不愈,太医令之责也。”霍光垂眼,“臣以为陛下须换侍医。”

刘弗陵轻叹:“侍医无过。”

太医署怎么也不敢怠慢他这个天子的病况。

刘弗陵很清楚,自己的病因有多半在于他自己。

霍光也不过这么一说,倒是没有真的认为是医者不尽心。

“陛下抱恙,冬日天寒”霍光思忖了一会儿,“移宫可待来年春暖之时再行。”

这不是征询刘弗陵的意见,而是下了决定。

刘弗陵的状况的确不好,但是,也不会真的说,乘车从建章宫到未央宫就能一命呜呼了

即使真的如此,又如何

霍光还真的不在乎这位少帝会如何

霍光把时间宽限到明年,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来,谋反案刚结,天子就移宫,难免会引来宗室议论;二来,让重病的天子在冬季移宫,真的出什么问题,更会授人以柄,霍光虽不惧,却不愿节外生枝,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刘弗陵还能说什么

“此议甚妥。”年少的天子点头。

霍光稽首。

走出天子寝殿,霍光在皇后面停步,稽首行礼。

侍中、宦者、宫人皆伏首在地,不敢多看一眼,更有人恨不得连耳朵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大父长乐未央。”兮君扶起外祖父,笑着向外祖父问安。

霍光答礼:“中宫长乐未央。”

低头的瞬间,霍光看到兮君腰间系着佩玉的不是往常的丝绦,而麻缕所结的索结。

霍光心中叹息,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抬眼看向外孙女的脸,抬手比划了一下,叹道:“中宫长高了,却清减了。”

兮君微笑,却没有说什么。

“陛下将移宫,中宫为小君,还须陛下备妥诸事。”霍光慈爱地叮咛,“中宫当保重自身才是。”

兮君一怔,不由讶然道:“陛下将还未央宫”

她也听说过这件事,但是,她从来没有到,会在今天听到这个消息。

同样惊讶的还有此刻殿外的众人

金建顾不得避忌,愕然抬头,看到兮君之后,才连忙重新低下头。

霍光瞥了一眼金建等侍中,才回答兮君:“以臣之见,此刻,人心浮动,陛下即刻移宫方为宜,然陛下抱恙,此时实为不便,只能待陛下之病稍良已再行还宫之事。”

兮君点了点头,眼中却显出几分不信的意思。

霍光笑了笑,对外孙女的心计并无不悦。

“陛下须养病,未央宫诸事皆须中宫主持。”霍光笑道。

这是霍光第二遍说这番话了。

兮君微微皱眉,却是不解得很。

“主持”兮君微微仰头,望着外祖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意。

霍光微笑:“建章乃燕游之地,陛下身边侍臣未备亦无妨,未央宫却皆有定制,诸般人事尚需尽早安排。”

兮君懂了,却有些慌了。

“既然陛下近臣,当由陛下决定。”兮君推辞。

“陛下抱恙”霍光笑着解释,“臣以为,陛下不宜理会此等琐事。”

天子近臣是琐事

兮君瞪大了眼睛。

寢殿内外,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霍光如此太过矣

奉诏送霍光出殿的金赏拧着眉思忖。

“大父”

无论震惊、异议的人有多少,最后出声的还是兮君。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兮君的神色几乎是哀求了。

霍光对外孙女毕竟不同,见她如此惶然,倒是不由叹了一口气,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言道:“陛下抱恙,中宫既为小君,还在此侍疾。”

兮君一怔,下意识地就摇头拒绝。

见兮君如此,霍光当即皱眉,却并非对外孙女不悦。

转头望了一眼寝殿的门,霍光的眼神又阴沉了几分,片刻之后,他再次看向兮君,轻声道:“陛下病重,中宫体弱,恐有不宜,每日晨昏在殿外问安一次即可。”

兮君一怔,随即便欣喜地点头。

如此

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兮君如此反应,霍光的脸色却更加不好了。

那位少帝究竟做了什么,让兮君对他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霍光几乎想开口询问了,但是,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事情还是不问为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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