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元二年二月,孝武皇帝赦天下,刘病已终于有机会走出郡邸狱,随即就被送往史家。
那是他祖母的家。
血缘已经疏远得十分厉害了。
他的父、祖尽殁;他的母亲与亲人失散多年,无母族可依;少主在上,卫、霍两家不得不避嫌
种种缘由加在一起,刘病已只能去史家。
时至今日,刘病已也不能肯定,当年,史家是不是心甘情愿地接纳自己的。
或者,也不必去猜测这种事情了
史家接纳了他,也的确用心地教养他,后来,诏书再下,他改由掖庭养视,也是史恭亲自将他送来长安的。
史家对他真的是至亲了
看到卫登病重的模样,刘病已虽然心痛、不舍,却仍然可以思索、排遣,这一次,当他看到已在弥留之际的史恭
与史高之前在张家的反应一样,刘病已直接在门户处跪了下来不是他想跪,而是他的腿已经完全虚软得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了
史曾与史玄都守在床前,强忍着悲意,与史恭闲叙说笑。
医巫都请过了,到这会儿,他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或者还可祈求奇迹
刘病已却连祈求都做不到了。
距卫登之死尚不到一个月
刘病已对死亡失去的记忆仍然是刻骨铭心的。
难道他又要失去一个亲人了吗
刘病已不敢想像,却无法遏制恐惧在心头漫延
“病已”
史高已经走到床边,跟父亲说了几句话之后,转头便见刘病已还跪在内卧的木户外,一动不动,不由皱眉,随即便扬声唤了一声。
刘病已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史高,仍然没有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
史高心中一痛,眨了眨眼,才走过去,轻声对刘病已道:“阿翁一直念着汝之名,汝且去看视”
说着,他终于没忍住,扭过头,抬手捂住双眼。
泪终究是有些忍不住了。
这一次,刘病已听懂了史高的话,然而,仍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扶着膝站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床前。
史恭的状况比卫登好一些,至少,看起来,没有像卫登那样干枯
“舅公”刘病已在床前跪下,又唤了一声。
史恭一直睁着眼,也看到了刘病已,但是,他张大了嘴,咦咦啊啊地折腾了半天,也没有能够说出一个字。
刘病已吓坏了。
“舅公”他扑到床上,伸手攥住史恭的手。
史薛的手仍然厚实、温暖,但是,刘病已却清楚地感觉到了那双手的无力。
这究竟是怎么了
惊恐、震惊过后,刘病已重新冷静下来,也就意识到了史恭这个状况是多么的不对。
明明就在几天前,史恭还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舅公怎么会”刘病已扭头问床边的三位表叔。
史曾与史玄与刘病已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懵懵的,听到刘病已的问题,两人一起看向自己的兄长。
史高也是垂泪不止,一时也没有办法回答刘病已。
刘病已有些急了。
“医工来过,说是中风”史恭的妻子忽然答道。
她也坐在床上,就在史恭的身边,床上罩着甲帐,光线甚暗,她又坐在里侧,刘病已竟一时没有看到她。
“舅婆”
刘病已看着女子,半晌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中风”刘病已迷茫了,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什么病。
“病”一个含混的声音忽然响起。
刘病已吓了一跳,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史恭的声音。
“一”见刘病已看向自己,史恭好容易又挤出一个字。
“病已。”史恭的妻子忽然开口。
刘病已看向舅婆,然而,对方根本没有看他。
刘病已一怔,刚要询问,眼角就瞥见了史恭正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欣喜。
那是在唤他
那是在解释
“舅公,病已在这儿”刘病已低头看向史恭,细声慢语地史恭言道。
听到刘病已的话,史恭眼中的神采更亮了一些。
刘病已心中一酸。
为什么都是这样呢
为什么
一个两个临死之际,都想着他
史恭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他费力地转着眼珠,看向身边坐着的妻子。
史恭的妻子抿紧又唇,好半晌才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妾知君意。妾与诸子皆知”
笑容终究有些无法维持了话语也无法继续了
妻子的停顿让史恭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幸好,他的妻子只是镇定一下情绪,不过片刻,便继续温和地笑着道:“曾孙乃史家血脉,妾与诸子待曾孙之心与君无异”
她知道夫君想听什么,但是,那样的话,她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这般言语已经是极限了
说完,史妻便背过身去,悄悄地抹泪。
虽然医工已言明,此症无法治愈,且随时可能辞世,即便活着,也只是受罪因为病人只能如婴孩一般,一应事务皆由他人料理但是,若是好好照料,也可以安然活下去的。
因为这番话,史家人还是存了一点希望的。
史妻如何肯轻言“死”字
然而,医工也说了,这种病先放弃的总是病人自己因为没有别的方法,有的病人甚至会绝食
自史恭病发至今,不过几个时辰,史家人已经有些明白了医工为什么那些说了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不能动,不能说了喝水都能被呛到最重要的是,得让人收拾更衣
偏偏这一切,病人心里都是清楚的
史恭能忍受多久
医工也说了,这种病随时可能复发,不能让病人激动因为复发就可能没命
可是这样的状况又如何能让他一直平静
史恭的妻子与史高等人都明白史恭坚持不了太久
史恭何尝不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事
因此,他们根本没有把医工的话对刘病已说。
妻子的话让史恭的眼中显出了十分愉悦的神色,却让史家人莫名地悲哀起来。
真不想让他如此安心欣慰啊
刘病已并不知详情,但是,见史恭这般表现,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少年皇孙伏在床沿,无声地落泪。
他让长者不安吗
少年仍然紧攥着长辈的手,泪水偶尔滴在史恭的手,微微的凉意让史恭再次看向了床边的少年。
伏床垂泪的少年让史恭恍惚看到了阿姊
入太子宫的前夜,他的阿姊也是坐在他的床边,低头垂泪,殷殷叮嘱黑发从耳边滑下,一丝丝地散在他的手上
那时,明明是夏日他却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那么冷啊
“啊”史恭再次出声。
这一次,他尝试了许久也没有能够说出让大家明白的话语。
“吾君”史恭的妻子伏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想听明白他的话,可是,良久也没有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幸好,史恭虽然出声,但是,也不是真的想对他们说什么。
他不停地“啊啊啊”地说着什么,眼睛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似乎只能在自言自语。
史家人看着他这般言语,终是忍不住哭起来。
“阿翁”史曾最年幼,也是最受宠的,他扑到床边,哭喊着想唤回父亲的注意力。
少子的哭泣呼唤让史恭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满眼慈受地看向少子,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有发声音。
“阿翁”史高与史玄见状,也膝行向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
刘病已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放开了舅公的手,默默地退后。
这一刻,内外亲疏已分
他不是史家人
刘病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孤儿
无父、无母、无亲的孤独
少年第一次意识到,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他失去了多少
在这个世上,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哭泣、挽留的亲人
刘病已的心中第一次兴起了某种可以称为怨恨的情绪。
原来他失去的一切并不是那么不必在意的存在啊
少年再次退后一步,怔怔地望着床上、床下的一家人这一刻,他是多余的
他的家人呢
刘病已闭上眼,第一次真正地为那些逝者流泪。
他的亲人
少年哭着退后,没有注意到匆匆入内的家老,两下里撞上了。
“公子”家老扶住刘病已,却也顾不得多说,立刻对女君道:“女君,掖庭令请见。”
史恭的妻子怔怔的,半晌都没有回神,还是史高起身,对继母说了一句:“臣去见掖庭令。”说完便离开内卧。
刘病已立刻跟了上去。史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张令。”看到张贺的同时,刘病已便扑了上去,他的泪并没有止住,只是攀着张贺的胳膊痛哭,倒是把张贺吓到了。
“曾孙”张贺好容易才看清刘病已的模样,见他除了哭泣并没有其它不妥,才稍稍安心。
“史君”张贺看向史高,犹豫地询问。
“家君尚可”史高客气有礼的回答。他已经发现,来者并不是为他家而来,似乎只是担心刘病已
张贺点了点头,低头对刘病已轻声说了什么,等他点头,才再次对史高道:“不知可否请见史君”
史高点了点头:“甚幸。”说着便请张贺随他前去。
张贺却放开了刘病已,看着刘病已先行离开,他才跟着史高前去。
见刘病已往前院而去,史高终于没忍住:“家君甚念曾孙。”
张贺看了少年一眼,没有答话,史高也无可奈何,只能闷闷地领路。
两人还没有到正院,就骤然听到一阵绝望的哭嚎。
“啊”
史高神色大变,顾不得张贺在侧,直接向正院奔了过去。
张贺却止了步。
大丧之音
不好意思,今天上级考核,回家有点晚了,家里又停电,直到九点才来电,又要洗澡实在是一时赶不及了,还请各位谅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