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看着杜佗与张彭祖所乖的车驶出闾门,刘病已才转身回到北堂,在堂上坐下,重新取出那片刺。

刺就是谒,一块牍板,上面除了写明拜访之人的名,还要写清楚官爵、郡县乡县等情况,如果送礼,还要写明礼品的情况。

刘病已刚收到这块牍板一共写了三行字。

右侧是:“中郎将云再拜”。

中间是:“谒”。

左侧是:“霍子笔”。

这种书刺的方式只有王侯或者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会用。

平常拜访时会用的名刺也是三行,但是,右侧是郡名、姓名以及“再拜”,中间写“问起居”,最后,左侧下部以小字注明乡里和本人的字。

若是下官谒上司,用的是长刺,只在牍板中央写一行,内容除了一般的名刺上写的那些,还要加书官职与年纪。

只看这份刺,就知道霍云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高当真是来者不善了

刘病已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地道:“交代我如何交代”

他怎么知道兮君为什么会来啊

人都来了,他难道能闭门不纳吗

刘病已瞪着漆几上的名刺,没好气地嘟囔:“要交代,汝当上椒房”

刘病已并不知道,就在他为霍云头痛的时候,兮君同样在被长御追问。

皇后长御都是出身微贱之人,生死荣辱都系于皇后,自然对皇后的一举一动都格外看重,因此,兮君与刘病已出去那么一趟,又是大半天的时间,随侍的人哪里会真的不清楚

只不过,正在焦急的时候,刘病已与兮君都回来,大家也不敢声张,便将事情压了下来。

尽管如此,皇后的左右侍御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至少也要让皇后知道事情的轻重。

首先开口的并不是倚华,而是另一位骖乘的长御。

“中宫,微行已是不妥,轻身微行更是贵人大忌”

辎车驶出尚冠里,沿着大道向直城门疾驰,那名长御才轻身低语。

兮君一怔,随即垂下头,表示自己十分愧疚,但是,眼中并没有相应的神色。

那名长御坐在皇后的对面,因此并不曾看到这一情况,而坐在皇后身边的倚华却恰好看到了。

倚华没有直接进言,而是抿了抿唇,随后轻声问道:“中宫与曾孙去了何处”

“市。”兮君也没有隐瞒,转头看向倚华,语气轻快地回答。

两名长御却是同时变了脸色。

市是什么地方

交易之地商贾之地

不说商人低贱,只说在那里来往的人,那便是良莠不齐,什么样的人都有

两个半大的孩子居然就在那儿寻乐子

倚华的脸色更加难堪了。

“曾孙很熟悉市”

兮君点了点头,眉眼弯了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倚华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开心。

“中宫可记得傅母曾说白龙入渊化鱼之典”倚华正色询问。

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

兮君聪慧,自然是记得的,不由就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典故本就是喻指贵人微行,极易出危险。再与她今日的行为相对照,兮君不免有后怕。

见皇后总算有了一些惧意,两人便不再多说什么。

一路安稳地回到了椒房殿,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一行人换回衣服,正赶上晡食。

服侍着皇后用了晡食,倚华扶着皇后起身时,才低声地说了一句:“不知大将军是否会来问”

兮君一怔,终于有些后悔之前的任性了

可惜后悔是最无用的

于是,年少的皇后不得不打叠起精神,认真地思索如果她的大父真的派人来问,她该怎么应对才妥当呢

尽管刘病已有着这样那样的不满与不服,但是,当第二天一早,霍家大奴前来敲门时,刘病已仍然不得不赶紧起身更衣,迎出门去。

霍云坐在马上,一身玄衣赤甲,头带大冠,见刘病已出来,才翻身跳下马,走了过去。

“中郎将临寒舍,病已甚幸。”刘病已说着客套的迎宾辞,同时,再拜相迎。

霍云也答以再拜。

刘病已又揖,随即入门,在右侧相候,等霍云走进门,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并肩而行,直接去了北堂。

刘病已想着早点把这位贵客打发走,因此,走得较快,但是,霍云长了近十岁,跟着他的步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快,还有功夫将宅子细细地打量了一通。

登上北堂,主宾分坐,霍云毫不客气地将堂上的陈设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即就皱着眉说了一句:“君居甚朴”

语气尚可,眼中却带着明显地不以为然。

刘病已不太高兴哪有客人这样说话的

不过,想到霍云的身份,刘病已就不由泄气。

这位是什么人

景桓侯之孙,霍光之从孙。

霍家又是什么人家

冠军侯是万户之封,纵然哀侯无后,国除,但是,霍家的家赀却是传下来的。

霍光不会算计兄长的家产,对两个从孙一贯优待,一应起居只怕比他自己的都精细

这样的霍云能看得上刘病已这个家

想到这儿,尽管刘病已不高兴,更不想承认,但是,也不能不承认霍云能那样说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看着面前的少年神色数变,霍云不由好笑,扶着凭几,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直到少年回过神来,抬眼看向自己,他才收敛了满是兴味的神色,挑眉道:“吾妹既来,当有贺,君未用”

听到他这样问,刘病已垂下眼,随后淡淡地回答:“仆方迁至此,贺礼尚未清楚。”

这是不否认,也不承认了。

霍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少年宗室。

他知道这个少年的身份。

卫太子唯一仅存的血裔。

细论起来,他也是这个少年的表兄。

他知道自己的从祖父很重视这个少年。

从家中长者的口中,他也知道了叔祖父为何重视这个少年的缘故。

因此,他对这个少年始终是不以为然的。

不过就是一个幸运的人而已

若是卫太子的子孙不止他一个在世,他根本不会受到这样的重视

现在看来,这个少年不止幸运,还很有成算

霍云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他才十六岁吧

自己十六岁时,有这样老成吗

霍云皱了皱眉,心中隐约兴起一丝不安。

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霍云摇了摇头,将所有心思都搁下,定了定神,笑着问刘病已:“仆不知吾妹为何会来此,君可否为仆释惑”

刘病已抬起头,一脸愕然:“中郎将不知,仆岂会知”

少年一脸的无辜惊讶,让霍云不禁挑眉,眼中的神色更是又深沉了几分。

“不知吾妹为何至此”霍云拖长声调,慢慢地言道,“君亦不知吾为何会在里中见君等”

刘病已语塞。

难道还能出门的事情也推到兮君头上吗

就算真的是兮君的主意,他也是帮着实施的人

能有什么用

见刘病已不语,霍云的唇角微微扬起,片刻之后,才道:“鄙谚云: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曾孙当知,吾妹之家岂止千金”

这才是霍云真正要的交代

霍云很清楚,皇后微行出宫,既然能出来,就证明霍光是默许了的,而且,他昨日也看得很清楚,虽然是微行,但是,皇后的从人并不少,想来也是经过安排的。

可是,他遇到兮君时,她的身边却只有这么一位宗室公子

霍云当时真的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长安城中并不是毫无危险的,不说游侠什么的,就是纨绔子弟草菅人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昨天,刘病已与兮君都是一身布衣,又没有随从跟着,看着就是无权无势的

刘病已有些不明白地抬头:“只是去九市”

怎么跟危险扯上关系了

刘病已十分地不以为然。

霍云不由眯眼,语气也冷了下来:“曾孙常往市井”

刘病已一怔,随既便垂下眼,没有回答。

虽然市井热闹,但是,的确不是极好的地方,因为商贾属末务,王侯子弟一般根本不会踏足市井。

见刘病已如此,霍云不由冷哼一声。

“吾妹固贵不可言,曾孙亦当自矜身份”霍云不悦地直言。

刘病已抬起头,神色冷淡了许多,语气却是十分平静:“吾有何可自矜”

宗室

三辅之中,宗室不知道有多少

关内侯

别的地方可能是极贵了,但是,在长安

刘病已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自矜的

霍云挑了挑眉,随即却是点了点头,对刘病已道:“曾孙无可自矜。然,曾孙不惜身乎”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极冷了。

又绕了回来。

不过又似乎有些不同

刘病已垂下眼,认真地思忖。

这一次,霍云没有笑,反而认真地打量对面的少年。半晌,他皱起眉头,因为,越是看面前的少年,他心中的那份不安的感觉越是明显。

怎么可能

霍云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

这个少年有什么值得他不安的

抿了抿唇,霍云强压下心中不停翻涌的情绪,尽量平静地看着少年,然而,不过片刻,他的努力便全部告败了

就在那一瞬,刘病已似乎是想通了,轻轻地勾起唇角,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子,眼波流转之中便敛去了所有深沉的思虑。

霍云差一点就惊呼出声,虽然终究是压了下去,但是,他知道他的心已经提了起来,而且,心跳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重

他知道是为什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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