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五年的夏天如期而至。

这一年又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景。

大旱。

六月,发三辅及郡国恶少年吏有告劾亡者,屯辽东。

秋,罢象郡,分属郁林、牂柯。

朝堂之上,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觉得异常,也没有任何人觉得会有什么变化。

皇帝仍然寝疾,不能理政。

但是,都十年有余了,大汉上下都习惯了大司马大将军秉政的格局。

所以,有什么异常呢

公卿百官都习惯了皇帝病重的情况,再看看霍光不紧不慢,也不提准备其它事情的样子所有人都估计皇帝只是病重,但是,并没有性命之忧

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外臣,能出入禁中的官吏却都明白大将军对皇帝是真的不闻不问了。

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了。

皇帝就是熬时间了。

一年、两年、三年

只看今上自己想熬多久了。

杜延年跟张安世抱怨他的差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却只换来张安世的一个白眼。

“大将军如此方是我等之幸。”张安世没好气地堵了好友一句。

难道要霍光下手弑君吗

再说了,刘弗陵能活多久

何必担上那么一个罪名

张安世是很赞同霍光的举动的。

杜延年也就抱怨一下。

他是太仆,要处理马政,又是给事中,必须应付霍光交代的差事,再加皇帝的方药

他只有一个人啊

没有得到同情,杜延年只能瞪了张安世一眼,随即便发现了张安世眼中的阴郁,不禁奇怪:“子孺似是心绪不宁”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随即揉了揉眉心,显出一脸的疲惫,问道:“如此明显”

杜延年苦笑:“呃方才尚可”

但是,他们真的太熟悉了。

张安世无奈地道:“吾兄”

“掖庭令”杜延年不解,随即想了起来,“令兄前日似是曾告病”

他毕竟身在禁中,对少府诸官的消息,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张安世点头。

“不是已经”杜延年更觉得奇怪了张贺的告病不过几日,这些天仍然在官署啊。

张安世揉着眉心,再次点头:“兄无碍,乃是其子”

杜延年一怔。

“医巫都不登门”张安世低语。

药石罔效回天乏力

杜延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张家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张贺是刑余之身,仅此一子

还有一个女孙

杜延年低声道:“掖庭令”

怎么还回官署

这种情况,不应该在家中陪着亲子吗

张安世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想了。

杜延年也不好再多问,只能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若是为令兄忧,不妨以君少子为掖庭令之子”

张贺是残缺之人,对无后总是有些忌讳的。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吾嫂不愿。”

兄弟之子犹子,张贺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张贺的妻子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甚至尖锐地指责张安世谋夺兄财,被张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之后,她虽不再说话,却是哭泣不止,张贺与张安世也无可奈何,而张安世適妻因为长嫂的话也恼了,也不愿让儿子给大伯为子。

这种家事,杜延年只能听听就算了,也不好再多说,最后,只能陪着好友一起沉默。

虽然不好详细地说,但是,跟杜延年说了一通,张安世倒也舒服了一些。两人分开后,张安世眼中的阴郁也少了不少。

回到光禄勋寺,张安世还没有登堂,就有掾史奉上一块封检的牍板。

“掖庭令遣使所送。”掾史恭恭敬敬地说明。

张安世一怔,下意识地接过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掾史仍然站在自己跟前,便摆了摆手,让其退下,自己拿着那份牍板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自己的书几前坐下,拆阅兄长给自己的信。

迅速地看过之后,张安世倒是松了一口气,张贺并没有说什么让他担忧的话,只是草草地写了一句“吾将于休沐日至尔家与尔一晤。”

他们是至亲,张贺又是兄长,措辞上自然是比较随意的这种措辞多少也说明,张贺要与他说的事情,不会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情。

应该还是家事。

张安世思忖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张贺不想再当着適妻的面商量以侄为后的事情了。

也是这种事情,本来也不需要女人说什么

张安世与张贺的感情甚好,自然是不乐意见到张贺身后,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有了这样的想法,直到休沐日回到家中,张安世的心情都很好,然而,等张贺来了,说了第一句话,张安世的好心情顿时就荡然无存了。

“阿兄说什么”张安世不敢置信的问张贺。

张贺扶着凭几,很认真地看着张安世的眼睛,重复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我欲为曾孙娶妇。”

张安世抚额,全身都靠在凭几上,根不得自己直接聋了了事。

“阿兄”张安世呻吟着唤了一声,“曾孙之事非君与我可定。”

难道他上次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刘病已的婚事,他们最好不要掺和

张贺没有退让,眼神平静地看着张安世,等他说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曾孙年已十六。”

这已经是娶妇生子的年纪了

张安世一怔。

的确十六岁应该是成婚的年纪了。

“大将军”张安世仍然有些犹豫。

刘病已不是一般的人啊

“君可问”张贺断然言道。

“啊”张安世不由一愣。

张贺抿了抿唇,冷冷地言道:“君可问大将军,可否”

张安世坐直了身子,拧着眉看着自己的兄长,半晌才迟疑地问道:“阿兄为何兴此意”

他知道,这一次,张贺说的不是将自己的女孙嫁给刘病已,因为其父病重,张贺的那个孙女已经提前完了婚。

难道是因为那场婚事让张贺想到了刘病已

张贺抿紧双唇,神色格外地冷硬。

“阿兄”张安世有些不安了,眼睛一转,就看到张贺扶着凭几的手上,青筋暴起,着实是触目惊心。

“阿兄”张安世是真的惊惧了。

他的兄长究竟想到了什么,竟然会如此

“安世”也许是看出了张安世的惊疑,张贺缓了缓神色,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上年十九无子”

“吾子”

张贺说不下去了,扭过头,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张安世却是顿时凛然。

张贺的想法很明确,虽然有些杞人忧天的意味,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谁能保证那位皇曾孙就一定会无病无灾地活到七老八十呢

最重要的是

与自己兄长的那个儿子一样,那位皇曾孙是卫太子唯一的后嗣了

看了看兄长坚持的眼神,张安世咬了咬牙,点了头。

霍光未必一定不答应。

张安世在心里暗暗地盘算,又细细地思考了一下,见了霍光应该如何措辞。

没等他考虑清楚,张贺已经站了起来。

“阿兄”张安世跟着起身。

张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相送:“我回去一趟”

沉闷的声音让张安世站在原地,没敢跟上去。

他的兄长已经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了

看着兄长慢慢走下台阶,穿着丝改履,然后慢慢地走出院门,张安世不由闭上眼。

他有种感觉

他的兄长

张安世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又闷又痛,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他转身到一旁的书几,提笔写了一份长刺,随即扬声唤自家的大奴。

“呈大将军府”

那个苍头不由一怔,虽然下意识地接过了长刺,不过,还是愣愣地说一句:“吾君,大将军当在未央宫”

若是平常,张安世还有心解释一下,但是,这会儿,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冷冷地瞥了大奴一眼,见他立刻低头,不再言语,才摆手让他离开。

霍光的确不在幕府,但是,张安世在休沐日将名刺递到大将军府,这种古怪的举动自然是立刻被报给霍光。

接到长史的奏报,霍光先是不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不由皱眉,却还是吩咐随从准备车马他要回幕府一趟。

果然,等霍光回到大将军府,刚刚向长史问清楚事情的前后经过,张安世便来了。

两人见礼之后,霍光看了看张安世的神色,摆手让左右退到堂下。

“大将军”

张安世慢慢地将张贺的意思说了出来。

霍光一直认真地听着,神色没有半点波动,等张安世说完了,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点头:“可。”

“大将啊”张安世本来想到说辞要劝霍光的,没想到霍光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应了。

霍光好笑地看着张安世瞠目结舌的样子,等他回神了,才道:“此事令兄多费心。”

“诺。”

直到走出大将军幕府的门,张安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还是立刻赶去了张贺家。

还没有到门口,张安世的心便猛一坠。

丧家

他的侄子还是走了

本卷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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