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的正寝并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一应的器具都是半新不旧,倒是墙角的铜熏炉因为经常使用而格外地光亮。
此时,那个铜制的博山炉上香篆袅袅,氤氲着折射入室的阳光。烟气缭绕中,浮光流动。
“先帝正统犹在。”
张贺慢慢地对张安世言道。
张安世竦然变色,立刻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张贺。
“安世”张贺唤了一声,看着张安世的双眼,一派平静。
“大兄”张安世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嗯”张贺应了声,神色却没有丝毫地波动。
张安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随后才重新坐了下来,看着兄长,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开口:“兄且安心。既已应诺,吾自会将此言转致大将军。”
张贺松了一口气,垂下眼,轻轻点头。
看着兄长面上的一丝兴奋之色,张安世犹豫了一会儿,才狠下心来,再次出声,对张贺言道:“弟亦有一言问兄。”
张贺抬眼,看向张安世,以眼神示意他但问无妨,双唇却紧紧抿住了。
张安世微微垂眼,半晌才道:“大兄是否得遇故人”
张贺是什么样的性子,张安世实在再清楚不过了。
事实上,当年太子家吏都是差不多的性子。
极明大是大非,看得清大局,却失去细致
这不是什么缺点
当年,先帝出巡,几乎每次都将政务交予太子,太子亦从无差池,其中,太子家吏的功劳不小。
说白了,太子家吏就是太子的近臣,太子家本来就是一个。
卫太子自己一贯磊落,行的也是大道,太子家吏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钻营之辈。
而且,与宾客之流不同,家吏总是汉之官吏,任职之人总是宦皇帝者。
如张贺,虽然卫太子的确忠心,但是,绝对也不会说对先帝就不忠了
他们会为卫太子报屈,却不会真的认为是先帝之过
说白了,他们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张贺从来都没有今上有任何的非议。
今上的的确确是先帝所立的皇太子
既然如此今上自然是正统
哪怕张贺不可能喜欢今上的存在,也不可能去相信那些针对今上的流言。
可是
可是,张贺现在说“先帝正统犹在”
张安世是尚书出身,对这些说辞总是十分敏感的。
犹在
这种近于警告的话,张贺不可能是为今上说的
只能是为卫太子而言
那么
这般明白地指述、警告总不可能是张贺忽然兴起吧
再者,还让他去告诉霍光
霍光如今是什么人
撇去那些冠冕堂皇的形容,他就是一个凌驾于君的权臣
那样的人是能随便警告的吗
张安世应了,也准备去做了,但是,他不能不明不白地去做
如果这是张贺的意思,那么,张贺必说清楚原委
如果这不是张贺的意思那么,就必须说清楚出自何人
张贺也没有隐瞒,只是苦笑不已。
“然。”张贺承认了。
张安世挑眉,追问道:“彼言何”
张贺垂下眼,半晌才道:“其言今上绝非先帝属意”
张安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其为太子宾客”张安世低声询问。
张贺点头。
张安世垂下眼,掩去眼中的神色,半晌才道:“其有何凭”
如果说,太子家吏都是行事稳重之辈,那么,太子宾客就跳脱得多了
那位太子啊
刘据的确是敦厚之人,但是,他绝对不是不通机变之人。
说白了,无论是刘家,还是卫氏,都不是纯粹的稳重心性。
刘据身上的血统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冒险之心
刘氏起于草莽,高皇帝自不必说,孝文皇帝即位伊始,便敢拒功臣示好;孝景皇帝面对七国之乱,半壁江山沦陷,却敢重用周亚夫,一心灭敌;至于孝武皇帝孝武之世的功勋有几个在一开始不是让人看着、听着就认为不可能的
卫氏
都说卫氏和柔、退让
敢领着万骑奔袭千里,直入匈奴腹地,在匈奴祭祖之地取军功的人不姓卫敢分兵五路,合围夜袭,直取右贤王的人不姓卫
更不必说那个不姓卫的卫家人了
刘据不是不敢冒险,不敢行险
他要是真的是那样的心性,征和二年,他就不会直接对天子使者动手
那一次,刘据所用的大多是他的宾客。
逮江充、苏文的是太子宾客,杀韩说的是太子宾客,持节入宫的是太子宾客
相较张贺这些家吏,那些太子宾客才是真正的将卫太子放在效忠的首位。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那些人没有出仕朝廷,他们在乎的只有卫太子
当年,太子宾客尽在诛杀之列,能逃脱的都不是普通人
那些人会看着卫太子一系沉沦
只要想想始元五年的假太子案就知道了
会一心只视卫太子为先帝正统的只有那些人
而那些人能让张贺说出这样的话总不能是空口瞎说吧
张安世很想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然而,张贺没有回答。
半晌,张安世抬眼看向兄长,却发现兄长分明是一脸的惊讶,不由也是一怔,随即苦笑。
“大兄”
张贺居然诈他
张贺也笑,有些欣慰,却也有些酸楚。
“其言于我之时,我犹不信”张贺低声道,随即便是一阵咳嗽,久久难止,最后,更是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先帝正统一直在卫太子
这样说辞,他如何不愿信
可是
他如何敢信
张贺很确定,先帝对太子没有任何不满,更没有废立之心,但是,说太子死后,先帝仍然没有另立太子的心思
谁敢信
反正,张贺是不信的
确立储君干系着帝统传承,是大汉第一要事
当初,孝文皇帝十月见高庙,正月,有司即请早建太子。
“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庙。请立太子。”
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对于任何人来说,尊奉宗庙都是为人后裔最重要的事情。不能尊宗庙,根本就谈不上“孝”。
早日确立太子,也就是早日确定宗庙传承,以安先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先帝会因为丧子之痛就置之不理
张贺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那个人言之凿凿,甚至直言:“霍子孟定然亦知此事”实在是由不得张贺不动摇。
动摇了,张贺便不能不去求证了。
直接问霍光
张贺不认为自己能让霍光直言相答。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随便告诉别人呢
别说不算亲近的人,就算是亲近之人,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更何况,霍光本来就是谨慎的性子
张贺只能迂回着试探。
其实,从为刘病已娶妇开始,他已经在试探了
霍光的反应也让张贺又笃定了几分。
霍光并没有反对刘病已娶妇,只是限定了刘病已之妇的条件。
不要出身贵重的女子
为何不要
不必多想,张贺也能联想到刘据无妃的事上
妻子的身份贵重不免让人忽视其本人
就如先帝,明明是孝景皇帝的嫡子,只是因为陈后是大长公主之女,便总有些人认为,孝景皇帝因为陈后才立先帝为储的
更有甚者,居然认为四岁时,便与长兄受封皇太子同时而受封诸侯王的先帝,不得孝景皇帝的喜欢
再想想张安世一直以来的反应
张贺觉得,那个人所言可能的确是事实
先帝究竟是什么想法
太子宫的人自然不能确定,可是,天子近臣呢
霍光、张安世,甚至韩增等人呢
张贺无法直接试霍光等人,张安世却是现成的
“大兄可满意”张安世无奈之极。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张贺会与卫太子的旧人有什么联系,更没有想到,那些流落江湖的太子旧人居然只凭那些流入民间的事情,就能推断到这种程度。
他该说“佩服”吗
张贺轻笑着点头,虽然仍然咳嗽,脸上却没有太痛苦的神色。
张安世无奈摇头,随即却问:“兄之言仍告于大将军”
张贺正色点头:“自然”
张安世不禁有些不解:“为何”
彼此心照不宣就够了不是吗
张贺闭上眼,轻声道:“霍子孟须知此事。”
张安世一怔,随即皱眉:“彼等欲有所为”
难道那样还想谋拥立之功不成
张贺轻笑,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咳意,轻声道:“我不知然,其早有所为”说着,便对张安世挑了挑眉。
张安世无言以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