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把话说出来之后,田延年也就毫无顾忌了。

事实上,话一出口,田延年便在心中嘀咕恐怕霍光就等着这一句呢

从一开始的征立刘贺,到后来立其为皇太子,即位,霍光都把皇太后的玺书捧在前头若是没有成算,他会这样做

汉以孝治天下,皇太后就是凌驾于天子之上的存在

有皇太后在,以霍光的权势要对付刘贺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最重要的是

名正言顺

田延年这样想着,眼睛也睁了开来,强自镇定地看着霍光,却只见霍光低着头,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拉着从孙的手微微颤动,手背上青筋暴起,令人只觉得触目惊心。

“从祖”霍山心惊不已,声音都有些颤栗了。

霍光毕竟不年轻了

被霍光攥着手腕的霍山最清楚,听到田延年的话之后,霍光的手上陡然增加了多少力量。

霍光是真的震惊

或者说霍光也没有想到

感觉到霍光的手渐渐松开,霍山才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打量霍光,却因为霍光依旧低着头而无法确定任何事情。

霍山有些失望,目光一转就看向了田延年,却见田延年端坐在一旁,目光低垂,一派镇定霍山开始还有些佩服田延年,但是,没一会儿,他就瞥见田延年搁在膝上的双手正紧紧攥着,显然是借此镇定心神呢

霍山不由挑眉,心中刚兴起的那点佩服也就消散。

虽然紧张,但是,田延年对霍山的注视也不是毫无感觉,只是,此时此刻,他又哪里还能顾得上霍山对自己的观感

霍光的心思自己究竟猜中还是没有猜中

霍山同样没有继续关注田延年的状况毕竟,这位大司农与张安世、杜延年不同,并不是可以影响霍光判断的亲信人物,还不值得他去关注。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唯一值得关注他关注的只有霍光。

既然田延年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接下来,事情究竟如何发展,便全看霍光的决定了。

田延年把那么一句话说出来

也就把他自己的生死交到了霍光的手上

此时的成败不但意味着未来的荣辱,更意味他的身家性命将如何

田延年知道他赌得太大了,但是,这样的机遇摆在他的面前,他能错过吗

他不是张安世,与霍光相识、相知,有数十年的时间做基础,因此,只要站在霍光的身边,张安世就一定有足够的荣耀。

他也不是杜延年,深得霍光信任,中外之事皆付,有足够的才智为霍光出谋划策,让霍光不能不以高爵重职为西酬。

他没有那样的资本,面对这样的机会,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说到底,他甘心于平安也平淡的人生吗

田延年不甘心

至少,那一刻,他不甘心。

此时,话已出口,他即使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更何况,他并不懊悔

无论重来几次,他都不会改变应对之策的

如今他已做了能做的一切,成败却不由他

全在霍光的一念

霍光会如何答

田延年辨不清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觉得满身的汗水浸湿了身上的三重衣,却始终没有听霍光的声音。

六月季夏,正是酷热的时节,又正是大丧重服,自然是不可能用冰的那位刚即位七天的天子会被大奴说动,移驾上林苑其实也不无避暑的目的

酷热的天气,纵然有官奴挥着铜翣,不停地扇风,那风也是热的。

田延年不敢抬头,只是盯着自己所坐的方秤前的那一片竹筵,仿佛那最寻常的交错斜纹中蕴含着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大道真理。

即使如此一眼不错地盯着,田延年仍然可以瞥见殿中缟素的帷帘不停地晃动,带动一片光影不停地变换

霍光会回答吗

殿中的寂静让田延年愈发不安,手也攥得更紧了。

瞥见田延年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霍山抿了抿唇,又看了看仍旧没有抬头的霍光,随后还是打算开口为田延年解围毕竟也是霍光的旧属

然而,没等霍山想清楚该说些什么才好,霍光便开口了。

而且,开口便让人心惊肉跳。

“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

霍光说得平静,但是,殿中的两位听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了。

田延年的建议很直白,但是,霍光的这话又何尝不干脆直白

也许那些字句还不够直白,但是,其中的意思,霍山与田延年如何能不明白

霍光在说他的确是想把皇帝换一换了

田延年目瞪口呆,霍山也是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抬眼却看到了霍光平静如古井之水的眼神,他不由一阵心慌,原本踌躇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只能惊呼出声:“从祖”

低呼之后,霍山倒是镇定了一些,有些纷乱的思绪也重新理顺了。

宁被人知,莫被人见。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是同理。

霍光对今上再如何不满,哪怕是明天就要废之,杀之,只要那位还是皇帝玺绶的主人,有些事就是连想都不能想,更不必说这般直白地宣之于人了

这个道理,霍山懂,田延年也懂。

霍光会不懂

既然懂,霍光又为何这样说呢

田延年没有出声,暗暗地思忖着然而,此时此刻,霍光在一旁看着,田延年也没有多少时间一直思忖。

攥了攥拳头,田延年狠狠地咬了一下牙,随即就抬起头,看着霍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话音未落,田延年便觉得口中涌上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这一次他真的是身临万丈深渊一只脚更是已经踏出去了

粉、身、碎、骨

田延年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仿佛自己的那句回答竟硬生生地将自己又推向更靠近深渊的位置

田延年打了一个寒颤,越发不敢移开眼,紧紧地盯着霍光。

霍光却仿若未见,轻叹一声,只是摇头不语。

等不到霍光的回话,田延年自然更加紧张,那种如临深渊的感觉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只是身临其境,纵然恐惧,纵然知道结果

田延年已别无选择。

田延年咬了咬牙,断然而言:“孝武皇帝以少主托将军,将军身负汉之社稷,岂可惜身而负先帝”

“大司农”霍山忍不住出声,逾越地呵斥田延年,然而,也就是仅此而已了。

“吾岂可负先帝”

就在霍山出声的同时,霍光垂头长叹。

霍光的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霍山再无法多言,也让田延年终于稍稍安心。

霍光接了话,他就至少是不会担大逆的罪名了

田延年定了定神,再次开口时,语气便少了几分毅然决然,他很是从容地建言:“上乃将军所立,若上之行迹不堪奉宗庙,将军宜速定策”

若要行废立之事,便宜早不宜晚

所谓名正则言顺。

君臣名分既定,再想做某些事情总是不那么顺

田延年相信,霍光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若非“名正言顺”的缘故,当年,霍光怎么会被逼到图穷匕现的地步,才不得不对上官家动手

不过是因为上官家的后面站着大汉的皇帝

因此,田延年说得很从容霍光根本不可能否定这个提议。

他不会是将霍光的所想替他说出来罢了

果然,霍光轻轻颌首,思忖了半晌,才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道:“子宾所言,吾必慎思。”

这是让田延年退下了。

田延年不禁讶异,然而,他也是霍光的属吏出身,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认为,霍光的温味意味他可以在听到这种命令时有任何犹豫。他不敢与霍光多辩什么,回过神来,便向霍光行了礼,退出殿门,原本稍安的心又忐忑起来。

就算不如张安世、杜延年了解霍光,他也明白,霍光这种态度并不是真的对他多么满意

他做错什么了

田延年百思不得其解。

霍山同样很不解。

霍光与田延年说话时,他一直在霍光身边,自然比田延年更清楚霍光的情绪变化。

霍光并没有任何不悦、

霍山很清楚,自己的从祖方才的确是在认真地思索田延年的建议。

既然如此,为何又让田延年离开呢

难道不是应该一鼓作气确定废立事宜吗

想到这儿,霍山心中陡然一惊。

什么时候开始废立二字在他心中竟然如此轻飘飘不值一提了

霍山低下头,心中仍然慌乱不已,直到听到霍光的吩咐,他才勉强按捺下满心的惊慌,将注意力集中在霍光的话上。

“山。”霍光沉声吩咐侄孙,“尔遣人至尚冠里”

越听,霍山的眼睛瞪得越大,原本的那份惊慌更是被霍光的这番吩咐惊九霄云外了。

“从祖”霍山忍不住低唤,却只换霍光不悦的一瞥,于是,他不敢再出声,低着着,安静地听霍光将所有的吩咐交待完。

“尔可否”霍光最后问了一句。

“可。”霍山一个激灵,立刻应了下来。

不管他是多么惊恐,多么莫名其妙,霍光交待了那么多,又岂容他说否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