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弥漫的苦味与果龙香氛的奇华殿,霍光的神色未曾有半点变化,平静地在帷帘外行礼,向天子叩拜、问安,没有听到天子的答复,便一直跪着,直到钩弋夫人走出内寝,向他轻轻颌首:“奉车都尉请入内。”言罢便领着宫人往殿外走去。
看了一眼钩弋夫人的背影,默默地记下她方才虽然疲惫却难掩欢喜之色的神情,霍光步入内寝。
两名等候的宫婢放下帷帘,也退了出去。
偌大的内寝中,只有天子与霍光两人。
天子没有出声,霍光慢慢走到床前,再次参礼,随后在床前的莞席上安坐,平静地看着始终闭着眼睛的天子。
看着天子毫无血色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霍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那个稚嫩的容颜,随即,比较的念头便在他心里疯狂滋长,最终,他只能向按捺不住的想法屈服。
细细地在心中将二者比较了一番,霍光终究是摇头那个婴儿不像天子更像某个记忆中已经开始泛黄的身影
心,无法抑制地疼痛起来,霍光咬紧牙关,双手在袖中握成拳,死死地抵在地面上。
日后,他该如何面对那人
那个人执着他手,殷切叮嘱:“子孟,太子被宠惯了,不知凶险是何物你是聪明的,多提点他”
他应下这个责任莫大的叮嘱。
如今
“子孟”
“臣在”
沉浸在自责中的思绪,仍旧本能地对天子几近呻吟的呼唤,做了应有的反应。
膝行靠近天子的寝床,霍光低头等待天子的吩咐,随即听天子无力的声音:“君去趟湖县”
“臣不去”拒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让天子把话说完。
“为何”天子没有动怒,平静地表示疑问。
霍光咬住嘴唇,无声地叩首。
天子闭上眼,片刻之后,轻轻动了两下伸在床外的手,道:“那就让太常去吧”
“诺”霍光轻声答应。
退出内寝,霍光对正殿内侍奉的御史低声转述天子的诏令:“主上诏太常赴湖县治太子丧”
侍御史愣了一下,看着霍光走出殿门,才在身旁宦者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连忙书诏。
走出帝寝,看着朝阳将温柔的光亮洒在鲜红的铺地方砖上,霍光忍不住闭眼。
血一般的颜色
此时此刻,这种尊贵的颜色未免就太刺眼了
“子孟你没事吧”
熟悉的关切声音让霍光睁眼,果然看到金日磾站在自己面前,淡然的神色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关切之言出自他的口中。
霍光摇头,唇角微扬,侧身让开。
金日磾不过是复命,片刻之后便也退了出来,扫了一眼,便走到霍光身旁,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廷尉言,皇曾孙系郡邸狱你知道吗”
霍光点头:“君方才是去廷尉”
金日磾微微皱眉,却还是回答:“陛下要查太子前后经过”考虑到霍光的心情,金日磾含混地回答。
霍光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静静地望着帝寝。
良久,金日磾忽然听到霍光飘渺茫然的声音:“好久没去昆明池了”
金日磾不解,却也明白了,霍光一直看的不是奇华殿,而位于长安西南的昆明池
为什么想到那里
对金日磾的疑惑、不悦,霍光只能沉默,他知道不该怀疑金日磾,但是,长女的质疑声却在耳边、心头挥之不去:“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就必然是有人泄秘不是小表叔,就是金日磾”
卫登
背叛太子,他还是姓卫这么简单的计算,大将军的儿子会算不过来
金日磾
直觉地,霍光知道不是金日磾
可是,现在,他能仅凭直觉便相信他吗
“郡邸狱属大鸿胪”金日磾微微皱眉,按捺下其它心思,让自己专注于此事,“商丘成刚因平乱封侯”
七月癸巳,太子兵败的第三天,大鸿胪商丘成因力战获统领乱军的太子宾客张光封秺侯,斩太子使者、调长水胡骑的侍郎马通封重合侯,随马通力战获太子少傅石德的景建封德侯。
霍光抿唇:“我知道,可是其它地方更不安全”
“郡邸狱有什么特别”金日磾不解。
霍光闭眼,无声地叹息:“小女说,郡邸狱的治狱使者是史良娣的旧识”
昨夜,那个背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潜入家中,以一枚大如八铢钱的身毒国宝镜为凭,证明那个孩子就是皇曾孙此时便是太子唯一血裔。
女子蓬头垢面,将安然熟睡的婴儿摆在他的面前:“皇孙言,卫宅必是众目睽睽,君家应当安全一些;此子送至君前,生死由君。”
抚过光滑的镜面,看着熟悉的纹饰,霍光肯定了襁褓中婴儿的身份这枚宝镜虽然价值不菲,但是,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用这种毫无标记的东西为凭。
这是元鼎二年,张骞出使乌孙归来,送给大将军卫青的礼物之一。据说佩之者为天神所福,卫青只是付之一笑,从未佩过。元鼎四年,太子长子出生,卫青送的贺礼中便有此物。
“你是何人,为何皇孙将此子托付于你”虽然证明了孩子的身份,霍光还是很谨慎。
女子抬头又叩首:“婢子是皇后的长御,奉皇后诏送史良娣及王姬、曾孙出宫,不料,出了宫门,便回不去了。皇孙仁慈,携婢子一同逃亡”
霍光沉默地听完,再次询问:“皇孙等对此子可有计较”
“皇孙言,不奢望其它,但求此子得庇,平安一生。”
“只是平安”霍光心中刺痛竟只是如此简单甚至卑微的愿望吗
“好”
“不好”
在霍光打算答应的同时,一个决绝的声音响起,生硬地打断了这场隐秘的交谈。
看到长女,霍光不禁立时皱眉,一边示意女儿进来,一边轻斥扶着女儿的妻子:“幸君不知轻重,你也不知吗她如今的身子怎么能出来”
东闾氏只是苦笑夫君,女儿,哪个是肯听她劝的
只着居家绛袍的霍幸君坐在铺了蒲桃锦的独榻上,扶着凭几,脸色苍白却坚决地问父亲:“平安之后呢让太子唯一的血裔一生卑贱地活着让大汉正统的嫡嗣一辈子屈居人下若是这样太子起什么兵皇后为什么自杀我们又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倒不如倒不如现在就让他去与父母团圆”
长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片利刃划过他的心尖绵绵不绝的疼痛得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幸君现在我们无法考虑将来那么遥远的事情”霍光忍着心中的痛楚对女儿解释。跪在房中的女子也轻轻颌首。可是,他的女儿闭上眼,固执地拒绝:
“长御,考虑将来已是奢望”
“没错”
“但是若没有将来的希望,我们如今为何努力”
他的女儿睁开眼,清明的黑眸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他能拒绝吗
“就算保留他的身份幸君你知道诏狱是什么样子吗”
连正值壮年的健康男子都未必能经受得住狱中的寒苦,何况这个稚弱的婴儿。
霍幸君沉默,用力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宝镜的合采系绳上。
“这是”她困惑,霍光同样困惑。
年轻的长御闻声看了一眼霍幸君执于手中的彩绳,给了答案:“这是史良娣从腕上解下的。”惊变突至,他们竟找不到东西将宝镜系在婴儿身上,最后还是史良娣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此物。
“你见过”霍幸君经常出入太,见过此物并不稀奇。
霍幸君摇头又点头:“我在别人身上见过此物”
霍幸君努力思索,最后一拍凭几:“想起来了是被征召治巫蛊狱的使者原来的廷尉监我在史良娣的居处见过他良娣说是家乡故人叫什么那个姓很古怪的”
“邴吉”故廷尉监、与出身鲁国的史良娣同乡、姓很古怪,这三点足以让霍光猜到那人的身份了。
“对就是邴吉”霍幸君肯定地点头。
朝中的鲁国人并不少,霍光并没有见过其他人佩带此物。
史良娣即使在逃亡中仍未解下
霍光若有所思,也有些犹豫,不知道仅凭这些,能否将刘据仅剩的血脉托付给那人,但是,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虽然,现在没有来霍家,但是,不代表明日没有。
他们还有选择吗
“试试吧”
抱起婴儿,霍光叹了口气,看着婴儿因为自己笨拙的姿势不适地动弹,他将孩子递给妻子,转头看向那个女子:“你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女子点头,下一刻便因霍光的话而怔忡了:“明日你抱着孩子自诣郡邸狱,出首”
“你不愿意”霍光明白地反问。
女子神色一凛,断然地道:“只要有益于曾孙,婢子便是背上骂名又如何”
她是皇后长御,本就是必死的
“好”霍光点头,不禁轻抚孩子的娇嫩额头:“这么多人的期望,这么多人的保护虽然会很沉重,但是,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是不是”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霍光没有看到,他的女儿同样望着那个婴儿,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注:西京杂记记“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宣帝从危获济。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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