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

铃响的时候,教室里还是乱哄哄的。黑刺隔着两排桌子朝夏星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啊,去胖子大排档,有你喜欢的鱼头酸笋汤。”

夏星正跟同桌说话,同桌已经进厂上了一个月的三班倒,打着哈欠抱怨又累拿钱又少。黑刺伸长了脑袋没有得到回应,不耐烦地过来拍夏星的肩膀:“嗳你听到没有,我们晚上一起吃饭。我表哥定了位子,请我们全班。”

“可是”夏星撤了一下肩膀,黑刺的手滑掉到了桌面上。她朝他做了个手势,继续追问同桌,“你又不到年龄,不是进不了厂子上班么”

“哈”连黑刺都发出了怪笑,“拿家里人的身份证不就行了。我想拿我表哥的身份证呢,不过我阿爸不准,非得让我去读职业学校,真没意思。”

班主任陈老师走到了讲台上,拿教鞭用力敲,声嘶力竭地喊:“安静安静现在,我们欢迎赵经理给大家讲话。”

这是毕业典礼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项目。

按照一般学校的惯例,毕业典礼都是在操场上或者礼堂里进行,但海城打工子弟学校不是。首先,它没有礼堂。其次,从初二下学期开始,三个班的学生断断续续走的只剩下二十来号人。身兼校长的陈老师也认为没必要去操场上晒太阳。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擦着汗走到了讲台前,先是冲他们和气地笑,然后拿出稿子照本宣科。夏星心不在焉,坐在她后面的黑刺不停地拿手指戳她后背,确认她晚上会跟大家一起去大排档庆祝。同桌推了她一把,夏星才注意到班主任正示意她上台接受奖赏。

海城集团长期赞助海城打工子弟学校,其中最大的一项奖励就是,每年打工子弟学校都有一个名额的学生可以进入海城高中继续求学。按照海城市教育局的相关规定,所有海城市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以后可以自由选择的只有中专跟技校。海城高中对这座繁华的海滨都市里所有渴望进入大学的外来工子女而言都是一块香饽饽。

夏星被这块香饽饽砸中了。她有点儿懵,虽然整个初中时代她都是年级第一,但真拿到那张硬阔阔的通知书时还是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感觉。

乱哄哄的毕业典礼终于结束了。乱哄哄的一堆人推着挤着出了正在重新刷漆准备迎接新同学的学校大门。黑刺还在向夏星求证她不会趁他不注意又一下子溜走,她被吵得脑袋疼,抱着头跟在同桌后面走。

胖子大排档一点儿也不小,算得上大排档里的星级酒店;起码在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眼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一进去黑刺就大声跟老板打招呼:“胖子叔,我哥订的位子呢”

老板照例是眯得看不见眼睛的笑,搓着手应和:“好说好说,往最里面走,放心,阿威的面子肯定最大。”

黑刺觉得面上十足的光彩。他开心地领着一堆同学进入了油腻腻的包厢,豪气地拍下了菜单:“大家随便点,我哥今晚请客。”

夏星被催着点了个酸辣土豆丝,至于黑刺点名要的鱼头酸笋汤,服务员则表示没有了。黑刺生气地拍桌子,把老板给招了过来。胖乎乎的老板摊着手苦笑表示他也无能为力。气急败坏的黑刺拿出了手机表示要打给表哥,老板连忙压住他的手,同意免费赠送泥鳅黄瓜跟毛血旺赔罪。

黑刺得意地笑了,再次号召大家随便吃,吃完了接着去ktv玩。夏星胡乱吃了点黄瓜跟西红柿,包厢里太热,空调制冷效果太差,所有人都是满头大汗。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拼酒,女生们则靠着头讨论毕业后的安排:不外乎是进厂打工、读中职还有回乡复读一年初中在老家考高中。同桌抱着夏星感慨:“你命真好,成绩又好,你阿爸又重视你。不像我,笨的跟猪一样,我阿妈还嫌我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学费。”

夏星反手抱着同桌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块东西,闷得她喘不上气。直到阿爸过来接她回家,她的脸依然通红,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热的还是憋的。黑刺想拉她接着去ktv玩,被阿爸眼睛一盯,吓得没敢再说话。

海城的夏夜同样燥热。大概是因为太大了,夏星几乎从来没有感觉过海风的存在。她抓着书包,不时长长地吸气呼气,好像这样能够从燥热的空气里头抢到更多的氧气。阿爸拿着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地看,而后不停地摩挲,过了半天才郑重地放进包里。

“阿爸”她打破了父女间的沉默,“新学校里就我一个人了。”

用力蹬着自行车的阿爸没有放慢速度:“路都是越走越窄,走过的人才会越走越宽。”

夏星抿了一下嘴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空。肯定是看不到星星的,她突然间想到,海边,去海边一定能看到星星的吧。这样的夜晚,要是能在海边看星星该多好啊。不过,城中村距离海边好远,坐公交车的话得倒两次车。

阿爸突然停止了蹬车。夏星猛的一惊,本能地跳到了地上。前面的路灯下,阿姐夏月正笑着推一个男人,后者又趁她不注意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夏星认得那个男人,是夏家的邻居,黑刺的表哥,阿威。

阿爸已经铁青了脸,沉声呵斥大女儿回家。阿姐陡然看到阿爸,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低下头不敢讲话。父女三人闷声不吭朝家走。夏星偷偷拽阿姐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今天夜班吗”

阿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夏月连忙解释:“厂里机子坏了,明天才有师傅过来修,我也是刚下班没多久。”

城中村越来越近,染着头发的小青年嘻嘻哈哈推推嚷嚷往台球室走,有人哼着顺口溜:“打工苦,打工累,不如混混黑社会,又有钱又有势,晚上还有小姐陪着睡。”

阿爸的脸更黑了。这一处的城中村聚集的基本都是老乡,哼歌的人也认得夏阿爸,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阿叔,接阿星放学啊。”

阿爸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推着车子继续往前面走。阿姐紧紧拽着夏星的书包带子,忐忑不安地,简直不想接着走。城中村的民房都搭盖了好多间,一抬头,四面八方全是挤挤挨挨的房子,中间的院子也被挤压成了天井,小弟夏阳正捧着西瓜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听老乡讲跟大哥去溜冰场看场子的事。老乡得意地掏出了几张红票子,眉飞色舞地炫耀:“看,就一天而已,赶得上我阿爸做半个月了。还不许我去,真是死脑壳。阿阳,你太小,等过个两三年,阿哥也带你去,我们一起跟着阿威混。哈放暑假了吧,明天带你去打台球。”

阿爸锁自行车的动静很大,小弟转头看见了阿爸跟阿姐,连忙跳起来递上手里的西瓜:“阿爸,阿妈买了西瓜,很甜,你们吃。”

阿爸摸了下儿子的头,拽着他的手上了狭窄的楼梯。二十来个平方的屋子,分成前后两进,前面是厨房客厅兼夏家爸妈的卧室,后面用布帘子隔成了小弟跟阿姐夏星睡觉的地方。阿妈正在兑热水,招呼女儿们赶紧洗澡。夏星去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偷偷问阿姐:“阿威哥不在厂里干了么昨天我听到雷阿伯骂他呢。”

夏月咬了下嘴唇,语气恹恹:“在厂里能有什么出息,累都累死了。阿威说要先攒一笔钱,然后我们做个小生意什么的。这样阿伯阿婶还有阿爸阿妈就都能歇口气了。对了,给你东西”阿姐伸手在手提包里翻了一阵,找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个娃娃。阿姐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邀功一般,“喜欢吧阿威送你的,海城的小姑娘们都喜欢。”

夏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大排档的包厢里那种胸闷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按住胸口,跑到了外面走廊上。城中村的夜风是停滞的,偶尔起了波澜,吹到她鼻孔里头也是燥热不安。夏星想泡进大海里头,这么热的夏夜,要能在海边,跟电视上放的一样,躺在沙滩上吹海风多好。

阿妈的呼喊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臆想,她胡乱冲了把澡,反正很快汗水会再次湿透她的衣裳。阿爸照例去院子里打来了井水,她跟阿弟的床前各放了一盆井水,电风扇对着井水吹。

夏星还是觉得热。

这一天,她的脑子里头塞进了太多的东西,乱哄哄的,争前恐后地挤着想跑出来回放。陈老师激动地跟那个经理说自己将来会很有出息,她不知道老师所谓的出息究竟是什么样,跟茜瑶表姐一样霍,茜瑶表姐很厉害呢,自学了本科还考了好多证书,现在都已经公司的主管了。夏星还记得过年时他们一家去茜瑶表姐家拜年,不是老家,而是茜瑶表姐自己在海城买的新家里头,真漂亮,像电视里头放的一样,真正城里人的房子。

那样的房子一定不会这么热吧。她翻了个身,凉席上已经印了一个人形的汗渍。真的睡不着呢。她蹑手蹑脚地去痰盂边解手,隔着门板,可以清晰地听见阿爸阿妈的呼噜声;嗐,这么热,他们怎么睡的着。窗户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阿姐从床上爬了起来,跑过去开窗户,吹进来的夜风也带着潮湿的闷热。阿威上半身探进了窗户里,笑嘻嘻地抓着阿姐的手。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刻意压低的笑声。

远处传来了轰响,紧接着是拉警报的声音。阿姐被惊到了,不安地伸长了脑袋想往外面看,阿威脸上也敛了笑容,警惕地侧耳倾听。不一会儿,又有呼喊声,最尖利的是女人的声音,吵嚷了一阵以后,慢慢的,又平静了下来。

阿威长长吁了口气。

阿爸被惊醒了,进来检查窗户是否关的牢靠。阿威半个身子都卡在窗户里面,被阿爸逮了个正着。阿爸脸色青白,冷笑道:“怎么没把你也给逮进去。”

阿威连忙告饶:“阿叔,我没干坏事。”

阿爸恨铁不成钢:“你这样子鬼混,迟早都会进去。你非得气死你阿爸。”

夜里没有再多响动,天擦亮的时候,夏星终于沉沉的睡着了。阿姐在边上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准备上班也没惊醒她。直到过了八点钟,她才被饿醒。电饭锅里有绿豆粥,纱罩下放着一碗凉拌西瓜皮,她喝完粥洗碗时,小弟一脸紧张地冲了上来。

“二姐,瘫子叔被抓走了。呵昨天晚上好多警察,抓了好多人。现在全乱套了,他们正在台球室里商量怎么办呢。”

夏星拍了下小弟的头,虎着脸训斥:“你作死啊,打听这些阿爸听到要骂死你。还不赶紧做作业去。”

小弟苦着脸抱怨:“家里太热了,根本呆不住。”

夏星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超市吧,二楼卖书的地方有桌椅,你去那边写作业。我去一趟菜场,回头去超市找你。”

夏星兜里揣了五块钱,不过一般从菜场出来时,这五块钱都不会动。城中村不远处有一处大型的农贸批发市场,那些被丢弃的蔬菜里头只要仔细翻找能发现不少可以吃的部分。夏家好几年都没有在蔬菜上花过钱了,阿妈说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今天运气不错,除了几颗花椰菜跟茄子以外,夏星还捡了满满一塑料袋的大白菜,几乎完全是好的。她迅速地掰掉外面蔫坏的部分,估摸着这么多大白菜可以泡好几坛酸菜了。

小弟坐在台阶上写作业。看他没有买书的意思,超市里的员工很快就找理由把他从供给顾客的椅子上赶了下来。小弟愤愤不平地抱怨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明明其他人也只是光看书不买的。夏星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弟的头:“做完了没有做完了我们回家吧。”

“不要”小弟撒起娇来,“家里热的要死,我想跟耗子哥他们去玩。”

夏星冷下脸呵斥:“你敢离他们远一点,好好上你的学。”

“为什么耗子哥他们都是老乡啊,他们待我很好的。”

夏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抬出阿爸:“阿爸不准,他会不高兴的。小弟,阿爸阿妈已经很辛苦了,你不能再惹他们生气。”

小弟还是不愿意回家,夏星只好自己先回去做饭。阿妈中午只有四十分钟的吃饭时间,她不能耽搁。直到阿妈吃过午饭赶回厂里去上班,小弟还没有回家。夏星心里埋怨他玩过头,阿妈的脸色都不好看了,没顾上扒饭,她急急忙忙出去找人。

超市里转了三圈都没看到,夏星心里越发焦躁,白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眼发花。走过一家店时,里面传来了小弟的声音,又焦急又委屈,简直是要哭了一样。

“我没有,它自己掉下来的。”

小弟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店主丝毫没有被他的辩解打动,指着地上的碎玻璃渣,柳眉倒竖:“不是你弄的,东西还会自己长腿跑到地上店里就这么一个水晶球,镇店用的,你知不知道”

“小弟,怎么回事”

小弟一见二姐走向自己,强忍着的泪水也撑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掉,抽抽噎噎地解释,他只是在店里逛了逛而已,离开的时候经过收银台,莫名其妙一个盒子就掉了,里头的东西也摔碎了。

店主冷笑:“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东西自己长脚了我不跟你们这些外地人一般见识,拿钱来,三百七十块原价,好不容易才淘到的宝贝。”

夏星心惊肉跳,三百七十块快赶上他们家一个月的菜钱了。她自然不会乖乖被人讹诈,这么容易碎的东西偏偏放在收银台,有脑子都知道藏猫腻。店主当然也不会放姐弟俩走,几个店员拦在门口,拉拉扯扯的,非得留下钱来。

夏星被拽的胳膊生疼,她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架势,几个大人,虎视眈眈地逼着她拿出钱来收场。小弟吓得不知所措,只知道耷拉着脑袋在旁边哭。

她被里面飞出的东西差点砸到,跌落的盘子摔得四分五裂,飞溅起来的碎片擦破了夏星的鼻子。汗水腌渍到伤口的刺痛感惊得她回过神来,店里头正在打砸,拍着收银台的阿威正指着店员大骂:“讹人,讹到老子们头上来了。”

小弟从阿威背后冒出头来,夏星眼尖逮到了,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弟弟。夏阳在超市看了两本漫画以后觉得无聊,又到这家工艺品店里逛,最后准备回家时经过收银台,莫名其妙一个盒子掉了,里头的水晶饰品摔了个粉碎。

“我根本就没有碰它,他们非说是我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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