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是司徒大人!他又陪夫人去梧桐山上道观烧香求子了!”
“唉,司徒大人真是一位有心人呐。他那老妻明明又胖又丑,二十多年来连个蛋都没下过?司徒大人居然还能对她一直不离不弃,真叫人羡慕!”
“这人啊,生来命不同呗!谁让咱们不是齐家女呢?可怜司徒大人,相貌堂堂,德才兼备,栽在齐家这么一个又肥又丑老女人手里头!”
莲庆嘴里边吧唧吧唧啃着糖人,寻了一块树荫处坐下,同时,漫不经心地听着身畔河边一群粗洗的妇人各种羡慕嫉妒恨的话语。
目光,和其他人一样,落在对面离她大约十尺之外,一间卖珠宝首饰的铺子。
林清河,正在帮他那位的确又老又胖又丑的夫人,挑选发钗。
扪心自问,这位司徒大人的相貌,便是已年逾四十,亦风采翩翩,身形保养得极好。
眉角细碎的纹路,仿佛在无声叙述着过往岁月的痕迹,有一种神秘的沧桑感。
倘若,莲庆不知前因后果,一定也会跟河边洗衣服的这群妇人,甚至众多不知内情之人一样。
认定此人真乃一盆品行高洁的君子兰!
可惜,只有撕开表皮之后,才能真正晓得里头流的汁液颜色究竟是红还是黑……
药买了,人也见了。
莲庆并不着急现在冲过去取他性命。
毕竟,这一回,她的计划,可是要——请君入瓮!
鱼饵还没洒下,鱼儿哪里乖乖会上钩呢?
“司徒大人,今晚,就先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吧。”
莲庆呢喃道,抬头看了眼渐渐暗沉下去的天色,笑了笑。
接着,她将最后一块甜得起腻的糖人塞进嘴里,牙齿上下颌用力一咬,发出‘咯嘣!’的声响。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往定远侯府方向走去。
……
……
考虑到凰钟此刻应该正在潜心修行,不便打扰。
莲庆索性去了月娘姐妹俩常住的厢房,厚起脸皮蹭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睁眼醒来后,屋外天色已经大暗,约莫近酉时。
宛秋城,王都大街晚上,一年一度的青元节盛宴,差不多就要开始了。
“小姐姐,你终于醒啦!”
床榻边,小女娃举着一盏油灯,两只眼睛圆圆的,很兴奋地看着她。
莲庆从床上坐起身,本想问阿奴你怎么没出去玩。
忽然迷迷糊糊记起来,自己早就答应青元节晚上要带她一起出去玩这件事!
微微弯起唇,习惯性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子,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月娘呢?”
“阿姐今晚被红夫人点名留下来了,说是最近有贵人要来,所以还有很多活儿没干完。”
“……”贵人?安阳王姬?
“阿姐叫我今晚出去玩好好跟着小姐姐,不准到处乱跑!”
阿奴奶声奶气的回答道。
莲庆的心思却还停留在她最先说的那句话上。
红夫人?
她曾在十三娘写的名单上边,见到过她的名字。
同样,此人也是现今定远侯府内真正出面的掌事者。
大半个月前,莲庆曾混入一干丫鬟中,远远地,看过这位红夫人一眼。
芙蓉面,柳叶眉,樱桃般的唇,巴掌大的脸,一袭宽松的红纱下,露出半截线条优美的雪白小腿。
体态妖娆且风流。
尤物一词,仿佛生来便是为之量身定做的!
当时,她还听到院中的丫鬟们八卦道,晋国那位生平性喜渔猎,最好收集美人堪称阅美无数的琅琊公子——晋安君。
有日,曾与定远侯爷共饮时,见了客座旁边斟酒的红夫人,当场惊叹赞其美貌,甚至不惜拿半座城池交换!
问题是,如此美人,又与当年的百里府血案,有什么牵扯呢?
这局棋越下越大的同时,貌似越下越乱。
莲庆眉目凝思,右手无意识捧住脸,眼底掠过一抹阴郁。
“小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咱们走吧。”
“就咱们俩个人?小哥哥不去吗?”
“他啊,不喜欢热闹!回来记得给他带礼物便是。”
“嗯!”
……
……
风起月落夜将至。
又是一年青元节。
陈国王都,宛秋城。
街上,四处张灯结彩。鲜艳艳的红绸高高挂起,妆点在每家每户的门梁上。
半空中,一根根黄褐色麻绳交错相连,上面并排悬挂着一个个大红灯笼,光芒交辉相应,将地面那一大片古朴冷清的青石板也染上了一层暖色。
看上去,远比莲庆驾马车出府的那一晚,还要来得热闹许多!
她牵着阿奴的手,两人慢慢悠悠行走于人潮之中。
四面八方,来自小贩们的吆喝声,调皮孩童的奔跑追赶声,妇人紧随其后殷切的叮嘱声,姑娘们银铃般清脆的娇笑声,以及心急求偶的男人们激烈争锋的叫喊声。
汇聚成一团,叫人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整条王都大街,此时,像极了一锅煮沸了的杂烩汤,材料充足,汤味劲道,一打开雾气袅袅,场面无比喧嚣热闹。
满场,皆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白天吃了太多的糖人,莲庆将路过小摊上买来的一大堆零嘴儿,都抛到了阿奴怀里。
自己手里边提着半只烧鸡,涂上满满地辣椒酱,边走边滋滋有味的啃着。
附带被辣得连吐舌头,面颊发红,额头生出一层浅浅的薄汗来。
“小姐姐,过青元节不是人人都要戴面具吗?”
阿奴仰起小脸,认真问道。
说话的同时,不忘拿块糖糕塞进嘴里。
“面具啊,那个……阿奴你可戴不得。”
“可阿姐都有,还想今晚送给小哥哥来着。”
“……”
莲庆听到这儿,嘴角微微抽了下,心底默念道。
原来,月娘所谓的走不开,根本不是什么活干不完,而是想趁青元节夜借面具之名攻下某只傻兔子的缘故。
自己之前还真是低估了她的‘战斗力’啊!
一想到小凤凰今晚很有可能被告别‘白斩鸡’的身份,这副画面,让莲庆产生一种莫名地喜感。
很想笑,却又不知为何笑不出来。
比起担心某只傻兔子岌岌可危的‘贞操’!
她更为月娘为了爱情的大胆跟勇气而感喟。
似乎,她从来没有为了爱情这种被文人刻意加工过的玩意儿,奋不顾身头脑发热过。
两世为人,一次都没有……
不知是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想到这儿,莲庆苦笑了下,感觉到小女娃的步子越走越慢。
不禁扭头一看。
……
……
“真这么想要啊?”
见阿奴撅起小嘴,一脸很不高兴地表情,莲庆扶额,有些头痛的问道。
“……”
阿奴不说话,圆圆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莲庆。
后者大脑前叶的头痛症,顿时有加深的趋势。
“行,知道了!”
莲庆没办法,蹲下身,摇了摇小女娃的那双小包子手。
信誓旦旦保证道,
“今晚阿奴想要什么?小姐姐统统给你买!”
回头不找月娘报销双倍她就不是人!
“真的?”
“假的。”
“呜……”阿奴马上瘪起嘴,眼泪汪汪,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哈,别哭别哭!逗你玩呢,自然是真的啊!小姐姐几时有骗过阿奴吗?”
莲庆对于自
己习惯性的恶趣味发作表示很无奈,赶紧亡羊补牢道。
“那……小姐姐,我要那个!”
阿奴兴奋地叫起来,右手食指直指对面不远处的某个摊子。
莲庆闻声望去,脸色突然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
阿奴指着的,正好就是一个卖面具的摊子。
个死孩子,乖乖的买点什么娃娃泥人头花发带之类的多好?
怎么就非要跟她死磕在这个寓意满满的青元面具上呢?
咳。
自从知晓这青元节背后的真相之后,对于这做工精美的青元面具。
在莲庆眼中,那简直跟情趣用品压根同一个性质!
叫她去买这玩意儿,不亚于叫她中午十二点吃饭时间去便利店买一盒杜蕾斯,旁边站着一群等待热饭的围观群众。
尴尬程度,可想而知……
……
……
阿奴所指的那个面具摊子。
此刻,两边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密度完全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
与别的面具摊子不同的是,围观的这些人中大多数,不止年纪很轻的男女,甚至还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
咦,这可就奇怪了?
莲庆暗暗生疑,眼角的余光掠过阿奴那张满心期待的小脸,忽然觉得怀里的钱袋变得有些烫人。
下意识自我安慰道,不过一个面具罢了,买便买了!
再说,出门前不是还跟傻子保证过,要买一个送给他吗?
……
……
“什么,不卖?!”
莲庆牢牢牵着阿奴的手,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挤到面具摊前。
阿奴兴奋地两眼亮晶晶,迅速挑中了一个精致的银狐面具。
莲庆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一口答应了,正打算掏钱付账。
却被摊主一言告知,这面具,不卖!
“这个?”莲庆用手指了指一张纹有金色麒麟的面具。
“不卖!”
“那这个呢?”莲庆又指了指另外一个画有凤凰图腾的面具,继续问道。
“不卖!”
面具摊主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儿,手里忙着雕刻面具,头也不抬,直接粗暴的断然拒绝道。
“这个呢,卖不卖?!”
见阿奴小脸上满是失落的表情,莲庆又指了一方木雕而成的鬼方面具,强压住火气,肃声问道。
“不卖!”
眼见莲庆濒临爆火边缘,就要发狂了!摊子边上另外一位貌似专管收银的老太忙笑着上前打圆场,道。
“姑娘莫道是第一次过青元节买我家老罗头家的面具?”
莲庆点点头。
紧接着,神色突变,等等!情报上提到的曾让林清河吃了个大亏的老罗头家的面具?
指的,就是这家?!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那难怪了。说巧不巧,姑娘刚刚挑的那四张面具,皆为我家老罗头数年来耗尽心血雕琢而成。”
“若非有缘之人,这四张银狐,金麟,火凰,鬼方,宁可束之高阁,亦不买卖。除了这四张面具之外,剩下的,姑娘不妨再挑挑看,每个只需十五枚刀币。”
听了老太的话,莲庆虽知内情,心里面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毫不留情吐槽道,既然那么珍贵,非有缘人不卖,还特地高高挂在那么显眼的位置?
让人一眼便能瞧见?!
而且,别的摊子普通面具顶多三个刀币就拿下了,你这居然要十五?抢钱都不带这样的!
“小姐姐,要不,咱们去别处逛吧?这面具,阿奴一点都不想要了!”
阿奴见情况不对,忙扯了扯莲庆的衣袖,仰起脸,冲她甜甜笑道。
“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阿奴连连摇头。
“这里一个面具就要十五枚钱呢,花这么多钱买一个不能吃的面具,回头阿姐若是知道了,该生气了!”
“还不如省下这钱来,买好多小姐姐你最喜欢吃的糕饼呢!”
“……”
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懂事呢?
莲庆看着她,微微动容,没来由地,心口一酸。
当年百里府犹在,她如阿奴这般年岁时,可是被娘亲跟哥哥宠的,性子霸道骄纵得简直要反了天去!
而今,娘亲跟哥哥,早已经不在了。
她的人生,也被迫过早拔节,提前进入了原本应该属于成人的残酷世界。
莲庆向来观察细微,自然不会错过之前阿奴眼巴巴盯着面具看时那副口水都快要流出来的小模样。
这个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生来便十分懂事乖巧的小孩。
相反,正是因为没人疼,没人宠。
所以才不得不懂事,不得不乖巧,不得不明明很舍不得很想要某个东西,却违心露出一张甜美的笑脸说着一点都不想要的反话。
莲庆心知童年的缺憾会对一个人的未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所以,无论最初出于什么理由,今夜她就想好好疼疼这脸蛋儿软绵绵的小姑娘。
容她恣意任性一番!
……
……
“那四张面具,我家主子全要了!”
这厢,莲庆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尖细得近乎怪异地男声突然插了进来。
众人闻声纷纷向后望去,就见到一辆高大华美的马车,霸道地停在了王都大街正中央。
马车由四头枣红色骏马牵头,暗红色冠盖下摆垂有一排鹅黄色流苏,顶端,则缀有数颗圆润饱满的明珠。
于夜幕中,熠熠生辉。
车辕附近,则纹有好几朵开得正艳的桃花。
紧接着,车帘半挑,有一只玉手缓缓从里头探了出来。
那只手,指节玲珑秀气,肌肤白嫩细腻,指甲上还精心挑染着半朵灼灼桃花。
手腕处,戴有一个价值不菲的古玉镯子。
这就等同于一声张狂而冰冷的宣告!
告诉现场所有人,马车内这位未见其人未闻其声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贵!
既然车内这名女子乃宫中贵人,那么,要你一介卑贱商贩四张面具又如何?
若换成王都大街上除此之外任何一家面具摊子,这个简单朴素的规矩,都是行得通地。
但这家面具摊子的主人,却是有些不一样。
至少,这些个俗世间理所当然的道理,在他这……行不通!
面对宦官的喝令,老罗头没有回应,
现场气氛不禁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王都大街上,所有喧嚣吵闹声也渐渐都弱了下去。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都聚集到摊子后面正聚精会神雕面具的老罗头身上。
他的双手,因为常年雕琢的缘故,指节显得异常粗—大。
但雕刻的动作却非常温柔,像是在轻轻呵护一朵由薄冰凝成的雪花,生怕力道重了半分,这朵花,便碎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车内那位贵人依然没有发话,最开始喝令的那名宦官脸色亦阴沉如水。
围观的群众继续围观。
老罗头仍在雕着他的面具。
而他身边的老太,也依旧笑呵呵,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手里忙活编织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结绳。
莲庆牵着阿奴的手,与路人同样,视线来回在老罗头跟那辆马车之间打转。
就在绝大部分人都以为老罗头会恭敬谦卑地奉上那四张面具之际。
这干瘪的古怪老头儿似是雕错了一笔,眉头顿时拧出了一道极深的沟壑,满脸不悦。
随即,他啪地放下刻刀,捋了把白须,叹息一声,将雕废的面具扬手扔进了旁边的木箱子里。
然后,重新拿起另一块面具,再度雕琢起来。
同时,还不忘一口回绝道。
“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