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爷冯敬尧是青徐州有名的富户,妻子赵氏是父母定的,本分老实,出身清白,虽然也是大家闺秀,识字懂礼,但是相貌平平,不得冯老爷喜爱。

冯老爷年轻时也曾自命风流,加上长相也还不错,就总觉得该娶个美貌的妻子相配,但是,他的父母,冯太老爷和冯太夫人可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他们总觉得,娶妻娶贤,没有必要非找个美貌儿媳妇。冯老太爷是觉得,大户人家的小姐本来就不多,美貌的就更少。若是什么都挑,就耽搁了儿子婚事。而冯太夫人则是存着做婆婆的小心思,生怕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不愿意找美貌儿媳妇。

所以,冯老爷对于妻子一直不满意,甚至都不大愿意带她出门,嫌拿不出手。嫡子生出来之后,就更不大进正妻的房门了,成日和自己买来的美貌丫头混在一起。

虽然冯太夫人也提醒过他,要敬重妻子,但是,也不过说说罢了。冯太夫人只此一子,自然心疼儿子,娶妻这件事,已经让儿子不高兴,哪里还会再为了几个丫头让儿子不痛快。做婆婆的还劝媳妇,“那些个小妖精,成不了气候,纵然有了庶子,也不过是些丫头养的,你高兴,就抱过来,不高兴,就不用理会。横竖她们都越不过你去”

赵氏也自知不招丈夫待见,只得忍气吞声认了。赵氏娘家人听女儿回家说起丈夫整日宠着几个丫头,更是数落自己闺女,“不过几个丫头,你就沉不住气你是大妇她们若是淘气,自有公公婆婆为你做主呢”

好在赵氏是公婆看中的媳妇,而且又有了嫡长子,那小子虽然天性好动调皮,却记得祖父祖母疼爱。

冯老爷的嫡长子冯昌宗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爷爷疼着,奶奶惯着,母亲护得紧紧的,父亲却不大理会。

也不是冯老爷不想管,实在是管不起、惹不起。

除了正妻的名头,赵氏只有儿子,只要冯老爷要管孩子,赵氏就要死要活,一幅谁碰她孩子,她就要跟谁拼命的样子。而且,还有爷爷奶奶护着,冯老爷也不好管自家的熊孩子,他要打孩子,他老爹就举起拐杖打他。

就这样,冯老爷的嫡子冯昌宗就渐渐长成个熊孩子。后来冯老太爷和冯太夫人相继去世。冯老爷对自己的嫡长子也不抱多少希望,而是开始关注和培养两个庶子。这是冯老爷的无奈,但也有报复的成分。

他心里想,这是已故的父母和正妻赵氏护着不让自己这个父亲管的孩子,他倒要看看,没有父亲管的孩子,能不能有好

没了公婆帮着,丈夫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虽然不至于无故打骂,可是丈夫从不给赵氏好脸,这也让赵氏足够难过了。

不过,好在家里的几个姨娘都是丫头出身,两个庶子和一个庶女还小,也不敢对母亲和长兄不敬。

只是家里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冯老爷在亲戚家碰上个女子卫氏,后者刚被退了婚,据说是家道中落,被未婚夫家嫌弃。

可她年龄都大了,突然被退婚,就没了着落,被退婚的女人名声受损,未婚夫家为了不被指责,还隐晦地暗示别人,是因为女方有问题才退婚的。

冯老爷一时怜惜,就送她五两银子做嫁妆。结果,就因为这五两银子,卫家居然把女儿送来给冯老爷做妾。还说冯老爷给的五两银子是聘礼。

冯老爷以前纳妾,都要跟妻子通气的,而且那些都是丫头,不足为惧。可这一次,是有点身份的良家女,而且,丈夫事先没有提过,人就直接上门了,那卫氏还上来就叫“姐姐。”赵氏立刻就怒了,指责丈夫纳妾,没有经过妻子同意。

冯老爷本来还莫名其妙,正要解释自己不准备纳妾,可是,妻子这么一闹,他大丈夫颜面下不来,就顺水推舟,承认纳妾,还催促妻子为卫氏准备房间和用品,不得怠慢。

就连卫氏叫“姐姐”,冯老爷都认可了,“青莲本来就是良家女子,温柔可人,与夫人比也不差多少,叫姐妹很相宜,这样才能相处融洽呢。”

赵氏听了这些话,又被那“温柔可人”的卫氏整天追着“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烦透了。后来卫氏怀孕了,冯老爷就立刻让卫氏坐下吃饭,再不用她立规矩,赵氏虽然不满,但是,她到底本性良善,不想拿个孕妇为难。

不过,卫氏从那以后,就再没立过规矩,冯老爷在她生下一个儿子后,特意跟妻子说,“青莲产后虚弱,就别让她站着了,以后她来请安,赐她坐下吧。”

赵氏虽然无奈应允,但是到底不甘心。她整日拉着脸,冯老爷就觉得妻子嫉妒成性,越来越不喜欢。再加上卫氏善于收买人心,把冯老爷赏的东西拿去笼络其他婢妾和下人,一时间,宅子里的人都说她好。

此时,嫡长子冯昌宗已经十二岁了,他为母亲不平,就常常言语讥讽卫姨娘,甚至淘气起来,还找了死老鼠、活虫子,去吓唬卫氏。这些招数,在他以前看见母亲难过时候,也在婢妾们身上用过,但是,家里的长辈只是训斥几句,也不当真。

所以,冯昌宗再次用在卫姨娘身上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卫氏不比其他婢妾,她虽然不是最美貌的妾室,但是人家身份不同,是良妾,而且很得老爷的欢心。

更重要的是,最疼孙子的两位老人去了,这一回,早想给嫡长子一顿胖揍的冯老爷再没长辈拦着了,至于老婆赵氏,冯老爷其实没太当回事。

赵氏虽然拼死拦着不让打孩子,可是老爷一下令,下人们就把这不得宠的女主人拉开了。十二年来,冯老爷终于如愿以偿地打了孩子。亲手打的,板子挥舞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打孩子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冯昌宗发出的惨叫,那叫一个鬼哭狼嚎。赵氏心疼得大哭。

这时,卫姨娘来了,虚弱得被人架着,来求情。冯老爷看看儿子已经被打晕了,也就住手了,转头关切地问姨娘,“这臭小子扔死老鼠吓病了你,你赶紧去躺着吧,出来做什么”

“老爷,大公子还小,饶过他吧。”卫氏柔弱地恳求。

冯老爷大为感动,对妻子说,“你看青莲多大度,你还是正妻,却不及她一半的心胸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指使、纵容,这小子怎会如此调皮一个好好的男丁,怎会去插手后宅女眷争宠你应该好好谢谢青莲为你儿子求情”

赵氏气得七窍生烟,“让我一个正妻去谢姨娘,谢她没有怂恿老爷把我儿子治死便是孩子淘气,哪里就因为一只老鼠就病了,她故意装病欺负我儿子,还要我谢她那是不是哪天她把我儿子害死了,我也要好好谢她”

向来隐忍的妻子一顿怒吼,让冯老爷好没面子,他本来想着,做老子的这一次终于管教儿子一回,算是找到了做父亲的尊严,自此之后,多关心些嫡长子也是可以的。但是,妻子的不配合,让他这父慈子孝心思又没了。

当日冯老爷扶着妾室相拥而去,病弱的卫氏靠着老爷,走出去几步,还回头看赵氏一眼,关切地说句,“快给大公子请个大夫吧。”

赵氏原本以为卫姨娘回头挑衅,哪里知道人家装好人竟然是要装到底的,愈发气得没话说。而冯老爷却愈发觉得卫氏好,到处跟人说卫氏贤德。

一个姨娘却用贤德来形容,这样的老爷,让赵氏很绝望。赵氏再恪守贤良淑德,也架不住丈夫日日冷落自己、嫌弃长子,还抬举姨娘。

她搬动了冯家族中长辈,来劝说丈夫,不要走上宠妾灭妻的路。冯老爷迫于家族压力,再不对外说什么卫氏贤德之类的话。但是,他更加厌恶正妻、嫡子了。

冯昌宗以前被祖父祖母惯坏了,确实有些调皮,时不时招猫逗狗的,有时候还招惹了外面的人,他虽然没有故意害人的心,但是,天性的不爱受约束,加上后天老辈人十多年的宠惯,让这孩子有点缺乏自制。坐不住,不爱读书。闲不住,喜欢东游西逛。

赵氏不是想管,是孩子已经性情定了,不大好管了,而且,她第二个孩子流产后,身体就不大好了,时常需要卧床静养,管孩子,实在力不从心。

于是,冯昌宗就三天两头挨打,不过他也学精了,每次板子刚打下来,就鬼哭狼嚎,哭叫死去的祖父祖母。冯老爷听得难过,自然也就丢下板子,而且,他要的并不是把孩子打成什么样,而是让他学会尊重父亲,也让妻子儿子明白,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是,冯老爷的心意自己明白,妻子却不清楚。赵氏一听见儿子被打,就赶紧让人扶着出来救孩子。

可是,往往赵氏一出来,就指责丈夫不心疼嫡子,自从卫姨娘进门,就容不下正妻嫡子,冯老爷听了也恼火,就和妻子吵起来,斥责妻子慈母败儿,嫉妒成性。

夫妻关系越来越差,而赵氏心情不好,身体状况也越来越糟糕,只是她不想孩子担心,总骗儿子说,“娘只是乏了,趟一会儿。”十二岁的男孩,粗心得很,一直到母亲病重昏迷,药石罔效,他才知道,母亲不是乏了,是快不行了。

这一刻,他才知道世上最后一个疼自己的人,也要离开了。冯昌宗嚎啕大哭,母亲最后告诉他,“不要再惹是生非,要听你父亲的话。不要再招惹姨娘和庶出的弟妹们,为娘不在了,没有谁能惯着你了也要保护好自己,小心被人陷害,有急难之事,去找你外公和舅舅”

冯老爷本来可怜妻子薄命,看不到孩子长大成人,他本来在门外站着,不知该不该进来。可是听妻子教儿子搬娘家人压自己,冯老爷的心就又硬起来了,他恼怒地拂袖而去。

可是,他不知道,他这一走,就连妻子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等他过了半个时辰回来看妻子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

冯昌宗冷冷地问父亲,“我娘死的时候,你都不在跟前,她有话让我捎给你。”

虽然不满儿子的态度,但是,妻子死前没见上最后一面,冯老爷多少有些愧疚,他忍着脾气问,“你娘说了什么”

“我娘说,转告你爹,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不许为了姨娘和庶子女,打骂我的孩子。”

若是这话是听妻子临终哀求的,冯老爷也能痛快答应。但是,现在却是从儿子嘴里说出来,加上孩子口气不好,活像是威胁。

但是,冯老爷不能不答应,这是妻子的临终遗言,不答应,说不过去,可是他终究是答应得不甘不愿。

父子不欢而散。

妻子死去半年后,冯老爷准备把卫氏扶正,大公子就搬了舅舅来,说母亲死了不满一年,父亲该为母亲守义。

冯老爷其实也不是为了自己高兴,而是卫氏的小儿子要上族谱了,庶子出身不好看,就想着扶正了卫氏,给小儿子上个嫡子名头。而且,他也没准备摆什么宴席,只是在家里宣布一下而已,没想到大儿子不哼不哈,就搬了救兵来,压制父亲。

冯老爷只好把小儿子上族谱的事在推后一年。卫氏虽然不敢说什么,但是抱着儿子默默落泪的样子让冯老爷不好受。

做父亲的被儿子压制了,还被合族的人议论,冯老爷脸面无光,愈发讨厌大儿子。

不过,冯老爷虽然答应了不为了妾室庶子女打长子,可是没答应不为了别的事打儿子。再加上冯老爷讨厌长子,对他不上心,后来被扶正的卫氏也不管大公子,由着他想怎样就怎样,无人管束的大公子冯昌宗,缺乏家教,还性子倔,就成了人厌狗憎的捣蛋鬼。

在家里,他从不管卫氏叫母亲,私下里跟下人说话就叫卫氏,当着面,就不理睬,或者直接说话,反正让冯大公子叫继母做母亲,那是做梦。

在学堂里他不好好读书,偷懒,跟先生顶嘴,有时候别人跟他发生口角,他就打过去。于是,冯老爷就三天两头打孩子,藤条、竹板轮番招呼,可是冯昌宗性子倔强,越打越不服气,还动不动就哭死去的祖父母和娘亲。每次,把老爹气得不轻。

而他自己在挨了一顿打,休息几天后,又欢蹦乱跳了,生命力十分顽强。冯老爷有时候想,在打死儿子之前,大约自己会被儿子先气死。

冯昌宗每次看见惹了祸,父亲和卫氏就带着他给人赔礼道歉,被人家好一顿数落,他就解气。在这孩子心里,是父亲的冷落和卫氏的挑唆,让母亲寒了心,才郁郁而终的。

他就是想祸害这个家,就是要惹祸,让父亲丢脸,让卫氏出去道歉赔罪。至于他自己的名声也毁了,他才不在乎。

有一次冯老爷忍无可忍,打了儿子后问,“你这孽畜,你到底为什么不能消停”

儿子爬起来跟他对吼,“就是你害了我娘,你,还有你的姨娘,你们把娘气死了自从那个姨娘进了门,娘没有高兴过一天娘死了,你们凭什么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冯老爷被气得不过倒仰,不过有善解人意的续弦夫人宽慰,有懂事听话的小儿子承欢膝下。冯老爷还不至于被气死。

但是,他的心就几乎全偏到卫氏和小儿子身上了。至于大儿子,大了分家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他表露出这个意思,就开始让卫氏给大儿子说亲事,意思要让大儿子早点成亲,然后分出去。卫氏满口答应,就开始说亲事,只是说的人家都是不相配的,虽然女儿家也算名声清白,性情好的。可是,外人看来,说给嫡长子的亲事有点不大讲究。

大公子的舅舅就跟外甥说,“你这后娘,口蜜腹剑,看给你说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姑娘,你家良田千亩,你还是嫡长子,这太不相配了。”

大公子就回家跟他老爹闹起来,十五岁的人了,身量也长高了,站在父亲面前,愤怒的少年颇有些威风。

柔弱的卫氏又哭起来,“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大公子性子倔,若是娶了高门大户的千金,小两口互不相让,日子怎么过大户人家的姑娘都养得娇贵,大公子素日也不是个会疼人的。况且,咱家的家底厚,原也不指望娶媳妇赚钱,又何用娶有钱人家的姑娘。我给大公子找的姑娘,都是样貌好,性情好的。本是好意”

“我好歹也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我日后的妻子也是当家的少夫人更何况,庶出的弟弟们以后长大了也要娶媳妇,大嫂身份低了,怎么管弟媳妇”

少年这些话都是舅舅教的,他在这家中看似嚣张跋扈,其实没有底气,只能虚张声势来保护自己。

可是当爹的才不理会他,“婚姻之事,父母之命。至于什么当家的少夫人,你就别想了。就凭你这惹祸的性子,成亲后,就分出去单过吧。”

少年如遭雷劈般呆立,好一阵子才不可思议地说,“你要撵我我是嫡长子”

“这是我的家。”冯老爷淡淡地说着,这一刻他很解气,这个惹祸的逆子,早就想把他撵出去了。

看着少年还在发愣,冯老爷讽刺,“怎么,你还贪我的家业不成原来你也是个钻钱眼儿的货平日与老子作对,完全没有长子的样子想要家业了就想起自己是长子了简直是个蛇鼠两端的东西”

“谁钻钱眼儿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才不要分出去就分出去我只要我娘的嫁妆”少年梗着脖子,跟父亲叫嚣。

卫氏赶忙劝说,“大公子别说赌气话你要是不要家业,只要你娘的嫁妆,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挨饿了你娘的嫁妆当初也没多少,后来她自己花用、送人了些,剩下的真没多少。大公子听话,赶紧跟你爹认错,别让你爹一生气,真的什么都不给你,到时候你饿肚皮了,哭都来不及”

大公子一听,蹦个老高,“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等我分出去了,讨饭也不路过你家的门”

“好,你有志气,记住你的话老子我真的就一分都不给你”冯老爷也说起气话。

父子再次不欢而散。那之后,大公子连请安都不去了,冯老爷也无所谓,反正是准备放弃的儿子了,只等他成亲,就给些土地房产钱财,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大公子本以为自己不去请安,他老子生气,总会叫过去打骂一番,可是这次冯老爷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心里就难过起来,这时候,他才隐约明白,自己是想要父亲关心的,哪怕来打骂自己,也强过把自己当没有。

苦闷的少年带了身边几个下人去酒楼买醉,喝多了大喊大叫,旁边隔间里的几个公子就过来斥责,他跟人吵起来。

一个公子就讥笑,“原来是冯家的纨绔,屁都不会,专会惹祸。自打他娘死了,就愈发没人样了。”另一个就说,“不用理会这人了,原来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

冯大公子最恨人说他娘死了,没人管教,他又喝多了,不假思索,就打了那位公子一顿。

这下通了大篓子了,被打的是新来的知州的外甥,一伙富家子弟本来是为了讨好知州,才请人家外甥吃饭的。现在人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脚也伤了,躺在家里不能动,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了,要养百日。

冯老爷听说的时候,就气疯了

平日跟人口角打架也就罢了,这次,把新来的知州的外甥也打伤了,这小子真是老子的克星。想想自己几次想请新来的胡知州吃饭,人家都没赏脸。自己儿子倒好,惹下这么大的祸

冯老爷封了三百两银子到人家门口去求饶,人家连门不让进,人都不见,只让门子传了句,“管好你自己的儿子。”

钱都送不出去,这怎么办

冯老爷到处求人,撒了不少钱出去开路,总算有个师爷愿意递话,但是师爷说,“事关我们老爷的亲戚,我们老爷不好抓人处置,不想让人家说徇私。您也该想想,怎么让我们老爷消气。而且,为什么你家公子伤了人,到现在都没有抓起来,那是等你的诚意呢你的大公子做了这么大的错事儿,你说该怎么办我们老爷的外甥可是断了腿了,要在床上躺百天呢。”

这下,冯老爷明白了,这是让他自己处置儿子呢。

他一咬牙,一跺脚,回去就把大儿子拖出来,拉到知州府衙后门去打。冯昌宗这次也知道自己错得离谱,给家里惹了大祸,就楞是一声不吭,死死忍着。周围围着一群看客,知道冯大公子又惹祸,都过来鼓励老子打儿子。

冯昌宗看到周围很多认识的人,深感惭愧,他自尊心起来,不愿让人看他狼狈求饶,就要紧牙关忍着。

可是周围的看客就不满意了,叫嚷起来,“这老子打儿子,就是样子,谁舍得真打呀”“这连叫唤都不叫唤一声,那是真不疼”

冯老爷本来想着,把儿子在知州府后门口打一顿,照他那以前在家里挨打时候鬼哭狼嚎的阵势,总能让知州大人解气。

可谁知,这小崽子这次却一声不吭了,这让自己如何收场,若让知州大人知道了,还不认为自己这个区区的富户敷衍他,不把当官儿的放在眼里。

冯老爷只好打得更重些,谁知道,小子就是不吭气,眼见得隔着衣衫,臀部都出血了,也没见儿子叫唤。这时,有人提醒,“别打了,孩子都晕过去了难怪不吭声呢,原来早就晕了。”“可以了,都打出血了”

冯老爷着急之下,一看,果然儿子已经趴在板凳上晕死过去了。

等把儿子拉回家,大夫看了,摇摇头,“你这当爹的,哪里有这样打儿子的,再重些,能活活打死了。”

冯老爷也很难过,但是嘴上却说,“这小子伤了人,犯下大错我这也是为了一家人的安宁,不得不如此。”

就在冯大公子养伤的时候,管家带来了好消息,“老爷,那位师爷让人捎话来了。约您到茶楼说话。”

从茶楼回来,冯老爷沉着脸,卫氏问什么都不说话。第二天,冯老爷带着人去办手续,把家里的田地转了五百亩给知州的外甥。家中千亩田地是冯家几代人辛苦积累,现在一天之内,就去了一半。但是,民不与官斗,好容易知州能放过他,一半的家业只得付出去。

卫氏知道了家里没了一半家业,当时就傻眼了。过后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人人都看得出,她有些无精打采。

过了几日,冯大公子被送到了乡下的小院子里。他躺在床上,身边近身的仆人都被打发了,自己惹了大祸,母亲留下的人也跟着遭殃。院子里的几个眼生的仆人都在喝茶聊天,没人理会他。

冯大公子发着烧,又口渴,但是却爬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被父亲放逐了,这些仆人的怠慢,只怕是父亲的意思,让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对了,父亲本来就准备在自己成亲后就把自己打发走的。

临终之前,冯大公子想起,算命先生说的话,自己对父亲而言,是前世的冤家来讨债的那算命先生不请自来,也不知道是真的知道天意,还是谁收买了的。反正,他说出自己和父亲相克的时候,病床上的冯大公子就知道,父子想见,此生无望了。

冯老爷给小儿子在家中过三岁寿辰的时候,下人来报,“大公子没了。”他惊呆了,只是出去养病,怎么就死了呢冯老爷呆了一阵,就带人去乡下给儿子收尸。

卫氏抱着哭闹要爹爹的小儿子,说了句,“怎么偏死在今日,真不吉利。”不过,冯老爷已经出门,听不见这句抱怨了。

几日后,冯老爷把儿子安葬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为了这,冯大公子的舅舅赵老爷狠狠闹了一场。他大骂妹夫,“你把儿子活活打死,现在还说什么未成家而死的算夭折,不能入祖坟肯定是卫氏的主意,看我饶过那贱妇”

冯老爷被大舅子打了几下,倒是也没还手,只是告诉他,“我是打了孩子不假,可是,他的死,是乡下染病所致,非我本意。况且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算我要打死他,你一个外人也不能管”

赵老爷气急,索性就去官府告状,知州胡大人判了冯老爷不曾违反律法,但是,他也说了,“即便是有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说法,做父亲的,也不该太随意妄为。圣人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冯敬尧教子无方在先,打杀儿子在后。实在算不得慈父。”

冯老爷虽然被无罪释放,可是从此坏了名声,都知道冯老爷不慈。很多人觉得,虎毒不食子,冯老爷不好好教导孩子,还能把原配妻子留下的嫡长子活活打死,也不是个好的。

还有人觉得,卫氏就看着冯老爷屡屡打骂原配嫡子,又把重伤的孩子挪到乡下去,任其自生自灭,只怕也是个毒妇。

过了些年,冯老爷的两个庶子长大,要说亲时,卫氏都给找了小门小户的姑娘。冯老爷不高兴,卫氏就哭诉,“老爷,自从大公子死了,这些年,好些人家都误会老爷为父不慈,不敢把姑娘嫁过来。况且家业少了一半,咱家也比不上过去了,妾身也是没办法了。”

可是,等到卫氏自己的儿子说亲的时候,却定了举人家的女儿,冯老爷就觉出卫氏的私心。有一次,他看到卫氏母子在花园里说话,周围的下人都打发了,他就悄悄过去听壁角。

小儿子说,“娘,大哥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碍不着儿子的事。爹早就说过,待他成亲分家,只把他娘的那点所剩不多的嫁妆给他,家业是不分他的。”

卫氏说,“傻孩子,你爹别看对你大哥三天两头打,还日日骂,可是心里还是有他的,你那时候小,不记得多少事。你光记得大哥挨打挨骂,哪里看得出,你爹对他还有情分。只是他们一个刚愎自用,一个倔强固执,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对上。真要让你大哥分出去,你爹不可能什么都不给他的。那可是嫡长子,不是其他两个庶子能比的。”

“管他呢,反正那两个庶出的,如今成了亲,已经分出去了,这宅子里,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了。这才是我想要的家,有爹娘和我,三个人正好。其他多余的,死的死,走的走,再不会碍眼了。”小儿子的话何其凉薄,冯老爷听得浑身发凉。

卫氏说道,“别这么说,若让你爹知道,该怪你不知兄友弟恭了。”

小儿子冯昌盛怪怨道,“妇人之仁难怪外公老说你,太过小心,优柔寡断。当年若不是外公请来的道士说大哥和父亲,父子相克,爹怎么可能把他挪出去。若不是奶娘暗中收买那些下人,让他们不用太管大哥。今天,当家作主的还不知是谁呢大哥那次若是好起来,说不定能改了性子呢,到时候父亲不再厌弃他,他们父子相合,还有咱们母子什么好啊”

暗处的冯老爷乍闻当年之事,心中惊涛骇浪,原来长子的死,还有这一层原因在里面,道士怠慢

原来长子的死,不止是被自己打伤,还有这许多事情在里面

不说冯老爷心思百转,卫氏母子那边还在说话,“你那时候年纪还小,怎么记得这么多事情”卫氏奇怪。

“外公告诉我的”冯昌盛说道,“外公没少教我,怎么防着那几个庶出的,怎么讨好爹爹。外公说了,冯家的东西,都是我的。让他们分走一根针,那都是短了我的东西。”

“你外公说得有些过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你呀,终究还是太嫩了,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还自以为聪明。为娘要是真对其他女人的孩子那般刻薄,你爹早就把我休了”

“爹如今只我一个嫡子了,你还怕什么真不知道你那么小心翼翼地扮贤良,为什么”

冯老爷悄悄离去了,他不想再听了,再听下去,还能有什么好话没想到啊,卫氏的贤良竟然都是装出来的。现在想想,虽然卫氏平日里点水不漏,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比如,以前的时候,每次自己要管教长子,她都来劝,“大公子可怜没了亲娘,你这做爹的就宽容些吧。他好像误会了,以为是我们逼死了姐姐。您就让让他吧。”

而自己呢,每次听这么一说,就会更愤怒,“让什么让,我是老子,他是儿子,只有小的让老的,没有老的让小的”然后,就出去打骂长子去了。确实,卫氏没做什么明显的事情伤害自己的长子。但是,她的存在,确实让自己更嫌弃孩子了。

妻子是这样的妻子,宅子里仅剩的儿子,又是那样一个自私的儿子,自己真是教子无方。

冯老爷自那以后,就添了心病,他常常在长子曾经住过的院子一个人喝闷酒,哪怕卫氏母子来敲院门,他都不开。

小儿子说得不错,这宅子里仅剩他一个儿子了,自己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至于卫氏,她也没直接干什么坏事。要说有错,那也是自己的错,自己听信妇人之言,是自己糊涂。而且,动了她,小儿子怎么办母亲被休,会影响孩子的名声,他还没成亲呢,刚订了婚。

思来想去,冯老爷只能把怨气报在卫氏的娘家上。谁让他们找了道士来骗自己把儿子挪出去的,谁让他们家送来的奶娘让人怠慢自己的孩子。

他找了个借口,说小儿子的奶娘偷盗,送了官,那奶娘起初还叫屈,后来冯老爷靠近她,低声问一句,“我大儿怎么死的”她目瞪口呆,然后低下头去。

卫氏到牢里去问出了缘由,也不敢再替奶娘奔走。

这还不算完,卫家独子后来也因为口角打伤人命,卫老爷前来跟女婿求助,人家要五百两,才肯罢休。可是,冯老爷说,“我的长子我都救不了,还哪里有本事救人”

等卫老爷去求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他们母子却十分为难,卫氏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家产不在我手上。”卫昌盛说,“外公,家业今后是我的,可是,现在还不是。”

卫氏说没办法,卫老爷还能体谅,可外孙是冯家宅子里住的唯一的儿子了,这家业继承人都不肯为自己求情,卫老爷就知道,这外孙被自己教的太自私了。他擦一把老泪,蹒跚离去了。

卫氏这些年虽有接济家里,可是她到底是续弦,自己没有嫁妆,全靠男人养活,家中产业主要是田地,到她手里的活钱也没多少。卫家家底单薄,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让女儿做妾,现在要拿出五百两,根本不可能。

卫家的独子到底还是被流放了,后来据说是流放地太苦寒,伤寒死了。卫老爷知道独子没了,收到消息的那天,就一口鲜血喷出,没多久,也去了。只剩下一个老妻,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冯老爷听见这么个结果,就到儿子墓前去烧了纸,“欺负你的人,爹都收拾了。你弟弟虽然对你不恭敬,但你去时,他还小,你别怪他。至于卫氏,为父也没有证据说她有对你怎样,如今,爹已经让她去庵里为全家祈福了。家中事务,已经交给你弟媳妇了,卫氏以后就算回来,也是在媳妇手上讨生活,她也好过不了。来世,我们若是还做父子,爹会尽心照顾你,不叫我儿移了性情,也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卫氏后来说自己病了,从尼姑庵回来,冯老爷以卫氏有恶疾为由,把卫氏送去了乡下宅子养病,还说她的病回过人,不许接回来。卫氏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但是她不敢解释。有心说,那些事不是自己做的,可是想想,老爷什么都没说,自己去解释,岂不是自投罗网,反而越描越黑。不过好在,身边的下人伺候还算尽心,日常用度儿媳妇也让人送来,吃穿倒是不愁,就是山村里不如城里繁华。卫氏享过福的人,实在不甘心。

可是,卫氏只要回去,儿子和媳妇就会让人把她送走,说是为她养病好。后来,她实在气不过,质问媳妇眼里可有婆婆,但是媳妇说,“这是公公的意思,说让您在乡下为死去的大公子祈福。儿媳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公公说了,自您嫁进冯家,正妻嫡子就都去了,家里少了一半家业。公公说您克家,不让您回来。您就算为了自己的亲儿子,就在乡下荣养吧。”

卫氏想起当年父亲背着自己撺掇来的道士,还有什么不明白,再加上丈夫儿子都不收留她,再想想父亲也没了,兄长也没了,所有的依仗都没了。还能说什么

卫氏的一生就在乡下度过了,后来她吃斋念佛,也不想回去了。

至于冯老爷,后来的那些年里,就常常去庙里捐香油钱,希望大儿子来生能过得安宁。他去世的时候,临终的心愿就是与长子再续父子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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