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晚,天地间旷远清澄。天空一角有浮云轻灵和怡然得在天穹之顶缓缓涌动。
夕阳金光之下有挺拔险峻的峭壁断岩深不知几许,低头望下,只见云雾不见底。
崖边有悬出山崖外的古树长达数丈枝繁叶茂。
有黑衣少年走上横卧如苍劲龙身的古树,张着双臂摇摇晃晃。
有白衣和尚立刻伸手拉住他。“别上去。这悬崖如此深,走上去太危险了。”
黑衣少年露出笑脸。“危险吗那小心点就是了。你看,如果坐在那里看风景感觉一定很不一样的。”
说完,黑衣少年继续向着悬崖外的树冠处走去。
“儒家有圣人曾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说我是佛教中人,但是这道理还是很有道理的。”白衣和尚无奈苦笑一声叹息道:“可你却总是喜欢与之背道而驰,将自己置于险地。”
黑衣少年慢慢走向树冠,单薄身体也已走出悬崖之外,和树干一起凌空悬于万丈悬崖之上,颤颤巍巍的单薄身形仿佛一股风吹过他便随时会从这高空之中跌落,然后粉身碎骨。
悬崖之上是红尘,一世苦痛如繁花似锦,丝丝牵绊心间,点点如血不悔。
悬崖之下是苦海,像万千星辰尽落碧落黄泉,三千弱水涤净一身罪孽,来生再不记起。
“你的道理是很好的道理,但是最好的风景必然在从未去过的地方啊。呵呵”少年摇摇晃晃如折翼蝴蝶,却依旧无惧无畏。
“慢些我扶你。”身后白衣和尚走上去扶住了少年手臂,替他稳定身形。
少年笑呵呵的被白衣和尚扶着向前走了一丈左右停下,弯下身坐在了树干上。此时上不着天,下不及地的凌空悬崖之上,他也丝毫不怕会跌落下去。
少年伸手拍了拍身旁树干朝着白衣和尚笑了笑,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白衣和尚担忧的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不见底的崖下有些犹豫。生怕他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一个不小心便会掉下去。他真的不想让他身处危险,却又执拗不过他的坚持。
少年仰着头,笑脸灿烂。“你想知道我都做过什么,就坐下来听我说,而不是站在这里随时护我不会掉下去吧”
“”白衣和尚顿时惊诧不已。他知道自己想问他什么转念一想,是啊,他看似生性跳脱顽劣之极,但是他也心思敏锐通透,聪明睿智,只怕是早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了。
少年嗤笑,扯了扯白衣和尚衣角。
白衣和尚妥协,默默坐在少年身边。
“和尚你看,在这里看风景是不是更好这里是不是很像你那大莲花峰上的回头崖”云生嘴角含笑,两只手撑在树干上,遥望远处,双腿悬着悠悠晃荡,似乎惬意非常。
无欢和尚看了一眼远处,想起了回头崖,如星眼眸凝视满脸喜悦的云生,沉重的点了点头。无欢和尚唇角蠕动,有些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问他。
无欢和尚记得那日春寒料峭,细雨如丝。他在回头崖上认出云生便是年少时在雍州大雨中相遇的小小少年。
他记得那时他跟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故人相逢,而是为了杀自己。
他记得自己明知道他心怀杀意却还是对他心生怜爱。
他便是在回头崖上将从不离身的紫檀念珠丢入的回头崖。当时他心底立誓,若成佛便不能渡他,那他便不想修成佛。
可是他却不知何时下到了那高悬万丈的回头崖底,为自己寻回了那串念珠。
无欢和尚踌躇良久,终于轻声问道:“你不会武功,那时是怎么下的回头崖”
无欢和尚问完,不待云生回答就又添了一句“你知道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会信你的,所以别瞒我,也别骗我。”
云生收回远望风景的目光看了一眼无欢和尚,有些苦恼的道:“和尚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以来都在骗你”
无欢和尚细思一下摇摇头。“我相信你说的话不全是谎话。只是我太愚笨,无法分清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却是哪一句都会触动他心底的柔软,让他心疼不已。
云生苦笑一声叹息道:“和尚啊,我教你个道理。要说一个最好最毫无破绽的谎言,那这个谎言里就要有七分以上的真实才能让人深信不疑。你总分不清我说的话是真是假,那是因为除了我隐瞒了当初跟着你进妙法莲华寺的目的外就再没骗过你。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包括跟你讲的身世。”
云生忽然低头笑了笑。“那虽然是我引诱你动恻隐之心跟我欢爱的手段,但是那个故事是真的。我知道你一直都相信,不然也不会真的对我动情。”
无欢和尚看着云生,目中的疼惜更甚。他知道这些他没有说谎,因为他真的见过那个被人欺凌却坚强倔强的小小少年。
小小年纪便经受人生苦厄,却依旧坚韧不拔心地赤诚。他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十几年他究竟又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一个赤诚善良的小小少年会变得阴暗隐忍。
他可以无时无刻不在说谎,无时无刻不在警惕,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是什么事让他变的冷情,变的如此城府深沉
他想知道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想知道他那满身新旧不一的伤痕是怎么来的想知道那些入骨伤痛他又是如何忍下的
无欢和尚牵住云生撑在树干上的手。“回头崖是不是很深刚下过雨的石壁湿滑,你不会武功,攀爬下去是不是用了很久崖底长年不见阳光是不是阴暗潮湿冷的彻骨在崖底阴暗处寻一串念珠是不是很难”
云生嘿嘿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嗯那崖底是有点儿黑,有点儿冷,但是我运气好,只寻了半个时辰就找到了。我小时候便满山寻野菜,爬山什么的也很熟稔。爬个回头崖有什么难的”
他没有说谎,爬回头崖不难,但是崖底长年不见天日,瘴气沉积。他因在崖下呆了太久,障毒入体,昏昏沉沉。当夜敲墙与无欢和尚聊天时只得已那六寸细刀刺入手臂来保持清醒。
无欢和尚眸光流动,不动声色的问道:“那在那间小屋里,你为何要放血你问的那两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谁喝过你的血你又为何不想做自己”
他曾问过他,如果有人饮过自己的血那人是不是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问他,如果把自己身体里的血放干是不是就可以不是自己
“你早就想问了吧”云生笑笑,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当初他也从未隐瞒,只是觉得与和尚无关,便没什么可说的。
无欢和尚认真的点了点头。
云生抬头望了一眼远方山峦,轻声道:“若果我说是智空喝过我的血你信吗”
“智空”无欢和尚吃惊的看着云生的脸。
“嗯。”云生点了点头问道:“智空是你们当年从帝都会无垢山妙法莲华寺的时候途径雍州,也就是遇到我半个多月后捡到的吧”
无欢和尚道:“是。那时我们因洪灾泛滥被迫滞留雍州,等洪水退后离开时在路旁捡到的。但是那时他也才不过是几天大,所以以为是灾民丢弃的孩子。”
云生道:“不是丢弃的,是我当时请人替我看着,我去寻吃的。但是那人出恭时把他放置在了路旁,心想着转头就能看到,而且到处都是灾民,没谁会带走那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当时他刚出生十几天,又是洪灾之时,找不到什么吃食,我才会用血来喂养他。”
无欢和尚抬起云生的左手,拉起衣袖。手臂上还留有几十道的淡淡白痕凸凹不平。“这就是你当年用血喂养他时留下的”
他曾与他欢好,对他身上的伤痕每一道都铭记于心。
云生无所谓的耸肩。“对啊。那时为着养活他我可没少费心思呢。他欠我的,所以在妙法莲华寺我才老是喜欢欺负他。他的小命可是我给的,欺负欺负也不算什么吧”
“他是谁”无欢和尚忽然抬头问道。“看他应该不是你的同胞兄弟。那他是谁,让你愿用血来喂养”
云生失笑。“他当然不是我弟弟。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他是我捡来的。”
无欢和尚疑惑道:“捡来的但是那时你也还那么小”
云生握了握无欢和尚的修长手掌,坦白道:“我知道自己无力养他。可是他是一个于我和娘亲有恩的人的孩子,我便不能丢下他不管。”
无欢和尚问:“他父母呢”
云生语气黯然。“死了。他的娘拼死生下他,交给我后也死了。”
云生诉说的轻描淡写,无欢和尚却半天默然不语。
原来智空的身世也是如此凄苦。但是他父母双亡,却阴差阳错被带进妙法莲华寺修行,免去了流离之苦。自小其中有师傅,有师兄弟,也算无忧无虑。
但是云生呢他为何没有可供栖息之地,可让他安然成长为何他流落街头为活命苦苦挣扎
云生见他沉默不语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无欢和尚心间颤动,轻轻将他揽入怀中。“我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了。相处数月,一路从雍州至锦州,再到妙法莲华寺,你心性如何我已明了。既然信你,你想如何我便会陪你如何,不离不弃。”
即便无欢和尚还有许多事情想知道,却不敢再问。若他提起,只是要将云生的记忆勾起,让他再面对一次那些苦难日子。
萧檀曾答应他找到七叶莲花,他就会告诉他云生后来都经历过什么。那他何苦去提起云生的旧事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都能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云生淡淡嘲讽,脸上笑意却显黯然。“我只要知道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就够了。别的我不去想,也不愿想。”
无欢和尚放开怀中的云生,满怀希冀的目光盯住云生的眼睛道:“那你跟我走吧。不要跟萧檀回云梦泽,不要再自苦,以后自由自在的活着好不好”
云生平静的看着无欢和尚嘿嘿笑。“好啊。我跟你走。但是跟你走之前我想见一个人。”
无欢和尚欣喜若狂,不假思索的问道:“你想见谁我陪你。”
云生也笑的欢喜。“见那个陪你行了千里护你安全的人。我知道他一直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