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花间丛玉

天气炎热,又有飞虫萦绕,缠枝睡的并不瓷实,耳朵一动,听闻屋内声响,赶忙站起来哒哒哒跑了进去。

一进屋子便白了少年一眼,见小主子已经被松开,忙走过去将安依寒护住,脸色铁青地斥责“你这乞丐好不知感恩,我们夫人救了你,你却扯住我家姑娘不放,早知道还不如让你早点投胎去了看看,看看,姑娘的手都红了。”缠枝心疼的眼眶都红了。

少年打眼一瞧,小姑娘皮肤细嫩,被他握住许久,确实红了一片,甚至隐隐能看见指印,他歉然地看着安依寒“对不起,我昏昏沉沉的倒不知做下了什么,你可还好”又补了一句,“姑娘的救命之恩必当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安依寒却毫不在意,看也不看他,揉揉手,径自被缠枝服侍着下地,脚刚接触地面忽地腿一软,险些跌了,缠枝惊呼一声赶忙将她扶住,安依寒心下一惊,她没发病又休息了好一会儿,为何如此无力,面色却不露声色,依着缠枝往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救你的是我母亲,如果你要报恩,便将此事忘了吧,我实在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事情需要一个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的乞丐去做,你不缠上我们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语气尖酸刻薄,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让人忍不住皱眉。

缠枝倒是无所谓,小姐在她心中就是谪仙一般的存在,自学成才的天才神童,小姐做的肯定是对的,小姐说的肯定是对的,小姐说这个人死的好,她便拍手大笑,小姐说人可怜,她便流泪,反正她脑子不如小姐,跟着小姐就行了。

“我家小姐说的对,你最好离我们远点,不要看我们心善就来纠缠,否则我定要打断你的腿。”缠枝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扶着安依寒走了。

安依寒看了缠枝一眼,被她那一副得意洋洋逞凶斗狠的样子逗笑了。

少年坐在榻上,望着小小身影离去,抿着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昏迷时只觉七经八络舒泰通透,那感觉就是从手上涓涓不断传来的,这只手正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所以,即使她否认,他也确定救他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只是,她做了什么,竟让他眨眼就好了七七八八。

她会巫术不成。

不过,真是个尖锐不留情面的小丫头,普通人被她那样说恐怕早已怒火中烧气急败坏了吧。

少年失笑,只觉得小女孩故作刻薄冷酷很可爱很有趣。

接下来毫无疑义,安平氏带着安依寒和宋妈妈缠枝去拜见一禅大师,大师让人将她们请了进去,亲自为安依寒拿脉,只一句“顺其自然”便又将几人送了出去,安平氏都懵了,连询问都忘记了,恍惚中出了禅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以泪洗面,呜咽得不能自已,宋妈妈和缠枝也伤心极了。

连妙手回春的一禅大师都摇头,恐怕安依寒真的没救了,这样聪慧又漂亮的孩子竟然只有几年的活头了,大家都默默地流起眼泪,行尸走肉般回了斋舍。

安依寒倒是没甚想法,这一世虽然身体不好,却也衣食无缺,算得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她好好活过这几年,死亡也不过是重新开始,再睁眼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什么身份了。

实在伤心不起来。

安平氏几个不明就里,只以为安依寒平素再稳重也毕竟还是个孩子,定然懵懂不知生死为何,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安平氏哭的更猛了。

安依寒“”

她有些无奈,人生不过百年,她不过是提前离开罢了,实在无需如此伤心,倘若就这样去了倒也好,可惜她会再度重生。

想想实在了无趣味。

接下来几日安平氏都没有出门,安依寒也在休养生息,她隐隐发觉自己身子发软和那厮有关,可又想不出所以然,最后干脆不想了,想再多也没用,这身子就是个拖累。

已经到了第五日,几人坐车回了安家。

安平氏吩咐缠枝好好侍候,有事要及时禀报,便领着宋妈妈回了院子,安依寒则带着缠枝回了极星院,一路车马,她有些疲倦,狠狠睡了一觉方才好些,用了晚饭后看了会儿书便洗漱睡下了,一觉到天亮。

翌日清晨,刚用过早饭便有人禀报“表少爷来了。”安依寒让缠枝将人请进来,自己窝在临窗大炕上。

早上缠枝看天气晴好又没有风,便将窗子打开透气,一株女贞摇摇曳曳映入眼帘。

安依寒心情不错。

代明池身着右衽圆领天青油绿云纹纻丝袍,腰间两根蓝色丝绦结于身后,头戴同色儒巾,脚蹬一双黑色皂靴,身无缀物,却更加凸显出他的爽朗清举,品貌不凡。

这是典型的举子装束。

代明池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兼之才貌双全,即使是普通衣物也添色三分,此刻他眼中含笑嘴角上扬,翩翩风度让一杆丫鬟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自己栓在他的腰带上随他左右。

缠枝神经粗犷,只觉得表少爷十分俊朗,却也没有别的想法,将人请进梢间后转身去侍弄蜜水去了。

极星院没有茶。

代明池端坐在炕上,看着安依寒温声问道“表妹一走几日,路上难免颠簸,大佛寺又在山上,夜间寒凉,吃食睡卧一应物事不比家里,身体可还吃的住”

这时缠枝端着蜜水走了进来,分别递给了二人。

安依寒示意对方品尝,待对方喝了一口才开口,却不答反问“表哥一早来此可是有事”

代明池微微一笑“不过几日不见担心你身子罢了,所以过来看看,见你无事便踏实了。”又说,“最近我要去清鸣书院念书了,今日便先去看看,日后只有休沐才能回来。”

代明池心底非常高兴,他娘想尽了办法接近清风先生,甚至想着若能做了先生的入室弟子,进士便是囊中之物,说不得入了三甲,再有先生只言片语,日后必定官路亨通。

前些日子大皇子和二皇子先后来到潜龙郡,硬是将清风先生说动请了出来,清风先生以年迈为由婉拒了两位皇子显而易见的招揽,又说自身学识不忍埋没于墓中,便在清鸣书院挂了掌院一职,传授课业。

他便定了去清鸣书院念书。

清鸣书院十分严谨,无论你多有才学也必须通过考试才能入学,学生也分甲乙丙丁,一般后者学识较差又有点小钱,吊个车尾再捐赠些银两也能入学,却不得重视,甚至背后还会被其他学子鄙夷藐视。

清鸣书院里,拼的不是家世地位,而是学识。

不过代明池很有信心,凭着他的学识通过入学考试并不难,而且他已经是举人之身,如果不是为了理想抱负,即便此刻打通关节做个知县也是够格的。

少年人意气风发,志存高远,安依寒含笑看着他,代明池忽地拿出一只簪子,簪子顶部是一朵晶莹剔透的玉兰花,花蕊娇红,花瓣展向四方,花叶舒展而饱满,做工精致,款款大方,委实清新可人,微风拂过,好似能够闻到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代明池将手伸过来,“表妹,我于前日出去,得了这个,觉得和你甚是相得益彰,便买了下来。”

这只簪子浑然一体,细节处惟妙惟肖,价格想来不会低廉。

安依寒谢过,伸手取过簪子,端详了一眼,笑道“这只玉兰花簪玉质光滑细腻,油润亮泽,手感温润,是极好的和田玉,兼之雕镂明晰,结构细巧,想必出自花间玉玉雕大师丛玉之手,十分昂贵。”再次含笑谢过,“表哥破费了,我很喜欢。”说完便让缠枝放到妆奁中收好。

代明池接触了安依寒几次,只觉得小女孩从容有度,光华内敛,温润平和,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十分舒适,大概是常常看书的缘故,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熏染出了一股书卷气。

她说话也温温柔柔的,稚气未脱的嗓音轻轻细细,尤带了奶气,平添几分娇憨,他和庶出兄弟姊妹鲜少走动,遇到了也是被一通冷嘲热讽,实在没有什么亲情存在,接触了几次后他对这个小表妹真的生出了几分喜爱,遇到了做工精致的饰品想也没想便买了下来,没有什么比对方懂得自己心意更快乐的了。

“表妹无需见外,你喜欢就好。”又有些奇怪的问,“听表妹的话似乎对花间玉十分熟悉。”这个小表妹胎里带病,长到五岁也只去了一次大佛寺,言谈中却对外界的玉石铺子十分熟稔,连名字和大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觉得有些奇怪,免不得问了出来。

安依寒顿了顿,忽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色的乳牙,十分可爱“大姐姐和二姐姐偶尔会去首饰店里挑选首饰,三不五时邀来闺中好友玩笑吃茶,尤其二姐姐,最是喜欢花间玉里丛玉大师的手法技艺,我在去年见过一次,和表哥这只簪子类似,便觉得应是出自一人之手。”说罢,眨眨眼,“莫非不是丛玉大师的手笔”

代明池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如何形容,心疼怜惜怅然同情等情绪糅杂一起,将“舅舅平日没有送过你饰品吗”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又惊叹表妹的观察力。

代家情况也并非很好,可他有一位强势的母亲,可舅母却是那样一副温软的性子,连中馈都被夺走,又真的能护住女儿吗

甚至,他听闻表妹的身子不好是因为舅母为了怀孕吃了厉害的汤药,真的是汤药的问题吗,难道不会是有人居心叵测不想主母诞下子嗣而妄加谋害

其实,代明池想多了,三位姨娘并没有加害安平氏的心思,否则安平氏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这样的主母举世难寻,若换了个不好拿捏的主母日日立规矩,她们哪里还有如今的悠哉,更甚者主母若是用妾侍生的孩子作筏子更加可怕,她们不会自掘坟墓自寻死路。

孕期孕妇的心情非常主要,安平氏先喝了虎狼药,后来孕期心情抑郁,郁郁寡欢,又时常以泪洗面,导致胎儿也受到了影响,母体产生的毒素被胎儿吸收了去,这才是安依寒身娇体弱的原因。

而安依寒也知道情况,却也没什么好怪的,怪只怪她无法选择重生的躯体。

待死了就好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表妹好眼力,见过一次便认出了雕琢的工匠。”代明池夸赞道。

安依寒抿唇一笑,没有出声。

“我该告辞了,一会儿还要去书院。”代明池站了起来,眼底仍有怜惜涌动,见安依寒要起身相送忙摆摆手,“又不是外人,无需客气,你好好休息吧,不用送我了。”走到门口又回了头,“表妹若是有事不妨让人去玉笙居寻我。”

安依寒从善如流的坐了回去,她本也没真的想送他,便笑着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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