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伽扬起脸,认真地问道。白隼早已胸有成竹,答道

“我们前往山中,就在城外不远。”

“去那儿做什么”

“去取一件重要之物。”白隼答道,“一来,我们想要入得宫中,此物必不可少。二来,我们还要和另一队人马汇聚,增添力量。”

裳伽抬了抬眼睛,有些犹豫。如此重大之事,绝非白隼一人可为,在他背后,定有一股势力。这事她早有预料,但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问。

“一切我来安排,你不必操心。”白隼正色道,“你只需保证那最后一剑。”

“好吧。”

“必须刺中。”

“裳伽不敢怠慢。”胡姬这样回答,然而嘴角却忍不住笑意。

这些年,她虽然诸多应酬,沉溺诗酒。但每日她都以走索和剑舞为掩,磨练技艺。如果说她是一把刀,那么在铜锈之下,她的锋利并未有所衰减。她摆正身体,开始调息。刺客一旦进入状态,无论是帝王还是走卒,在她们那里,都只是目标而已。

而几乎是同时,坐在她对面的白隼自袖中抽出另一件事物,那是一小卷纸张。在那纸张之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似乎是个不短的传奇。

借着帘子中漏下的一缕光,那人轻声说道:“辛公平。上仙。”

裳伽心念微微一动,她知道这个故事,作为平康坊里的歌姬,她曾在醉酒客人的喃喃交谈里听过,他们常聚在一起偷偷地猜测这神秘莫测的故事暗指的是什么。此刻,她很想知道,白隼为何也对此感兴趣,不过迟疑片刻,她还是决定忘记这件事。

喃喃的话语和歌声从她口中流泻而出,那是黠嘎斯的祈祷曲,英雄玛纳斯的曾孙与异族决战的前夕,曾在玛纳斯的墓前唱起这首歌。他的先祖,玛纳斯带着四十勇士的英灵向他走来,给予他成倍的力量与勇气,保佑他在第二日获得大捷。

异族的歌姬轻声吟唱,马车越过东市,越过道政坊,往春明门外而去。街道越发热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笑着,用各色语言打着招呼。

今夜,就连皇帝也无法幸免的死亡,将会带来怎么样的变乱

这些人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裳伽不知道。她的歌声带上了一丝迷惑,亦有一丝,深沉的悲悯。

马车继续向前,同一时间,秋妃所在的深宫之中,仍旧漆黑一片。

没有光。冰冷在持续。秋妃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她试图从无边的寂静中搜寻到一丝声音,然而耳边只能听见,呼吸之声此起彼伏。

是的,呼吸声,自己的呼吸声,圣上的呼吸声,还有那死士的呼吸之声。

他的呼吸深而悠长,颇有节奏,没有一点的紊乱。秋妃曾与军中之人打过交道,她很清楚,虽然已经过去很久,那刺客依然体力充沛,还能对峙相当长的时间。单凭自己一介女流,哪怕是接近圣上都是天方夜谭,若无增援,根本无法救出圣上。

只能求援吗秋妃心揣度起来。

就算不知晨昏,今日也过去不短的时日,若无意外,芦花儿应该飞出宫中,飞到叶帅之处。只是秋妃叹口气,宫墙深深,他们已多年不见。她不知他此时处于何种境地,也不知他能不能来救,心下不由得一片黯淡。就算他前来营救,大明宫如此广阔,他能找到此处吗这身处之地,连她自己都不知在何处,更不用说一个多年前的侍卫

更何况,若知道受害之人是圣上,他还愿不愿救

毕竟,正是这个皇位之上的男人,在他危难之时,将他的脚、他的身体乃至他所信仰的归处悉数破坏殆尽

秋妃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往下再想。无数疑问在她脑海分散,汇聚,令她头都有些疼,又想到自己无奈处境,她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叶帅遥不可及,除此之外,还有谁可以依赖

宫门戒备森严,只凭一两个死士,恐怕难以将圣上运出。现下所在,应当还是在宫内,甚至可能就在后宫之中,自己行宫不远处。既然如此,那么可依靠的,便是嫔妃宫女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年少时便相识的郑妃郑月筝,但她知道,阿筝胆小如鼠,在生下忱郎后又换上了夜游之疾,就算自己想法知会于她,说不定她马上会尖叫一声,昏厥过去。至于其他的美人婕妤,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之前圣上身侧倒有个叫双娘的尚食小宫女,倒是有些胆识,人也伶俐,似乎可以依靠

“啊”

想到此处,秋妃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但这声音的末尾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她当然是忌惮刺客,另一边,也是因为她突然想起,前阵子圣上暴怒,已将双娘杖击一番,逐出宫中,至此算了,更是无人了。

秋妃在心中点数一圈,后宫女子不是受不起惊吓,就是年轻毛躁不够稳重。圣上从来就喜欢柔弱如柳的女子,要不就是娇憨带点傻气的姑娘,平日里争宠起来各个千娇百媚,如今倒好,危急时分一个也靠不住。

圣上啊圣上,都怨你。

秋妃在心中发出叠声感慨,脸上不由得苦笑,妃子和皇帝,可说是世间志高的夫妻,在这样的时刻,也只能发出乡间村夫愚妇般的感慨。

“噗咚。”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打断了秋妃的思绪。

像是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秋妃微微侧目,仔细听着。

“咚,噗噜。”

像是有什么东西冒出了泡。

下一刻,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虽然很轻,很轻。

“哗啦哗啦”

水声。秋妃心中一颤。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这是流水之声。

她本已有几分冰凉的心又一次温热起来,昨夜苦寒,凝水成冰,自然悄无声息。

如今水重又流动起来,看来应是太阳升起,冻冰溶解,既是如此,这里应该离宫中御沟不远,甚至可能不是支流,就在主流之上。

水流水曲水流觞

秋妃猛地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最可以依靠的人。她虽和她交谈不多,但每年三月上巳日,她都会主持大局。在一片花红柳绿的莺莺燕燕之中,她一身青衣,素雅而沉静。她虽是妃子,确实以才学入宫,与其姊妹一起,在宫中担任女史之职。

“宋若昭宋学士。”秋妃咽下一口唾沫,轻声道,“好。”

她主意已定,便四下探望起来。刺客虽然诡异厉害,但却不会读心之术,秋妃深吸一气,轻叹起来:“唉唉”

她自幼唱曲,戏文之类也学过一些,如今装起哀哭,丝毫不是什么难事。借着哭声,她尽量小心地,自亵衣上撕下一小片布,又借着声音的掩饰,咬破了手指。黑暗中,她看不清带着血的指尖,但她凭着感觉,在布上写了起来。

待到写完,她深吸了一口气。

“菩萨菩萨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南无光音天菩萨”

边这么念着,她边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实际将那团血布团在手心。她将童年时知道的菩萨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念诵起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墙边挪去。

她双眼盯着刺客,生怕他突然反应。然而刺客却似没发现一般,仍旧立在圣上身后。景况过于顺利,秋妃反倒觉得毛骨悚然,她望向模糊不清的黑暗另一侧,仿佛那刺客一双眼睛已经把她看透,在下一刻钟,就会猛地向她扑来

“呼呼”

手臂终于摸到了墙,秋妃已是满身冰冷。她拼命地稳住呼吸,忍耐着如雷的心跳,用颤抖的手摸向墙壁下方,她摸到了墙壁的缝隙,摸到了那条多少年前用米浆和水泥凝固的砖缝,她向前,向前,再向前,在近乎有一生那么漫长的摸索之后

她在墙角摸到了一个小洞。洞中传来一丝凉意,那是蒸腾的水汽。

秋妃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口中仍是不住地念佛,将藏在手中的布团靠近小洞。

“杀”

黑暗中响起一声男子低沉的声音。

秋妃浑身一个激灵,手不由得松开,那团布从手上滑落,可她再也顾不上。秋妃猛地抬起头,胸口不住起伏。即使她拼命克制,仍旧如同刚刚跑完长路一般,呼吸急促如喘。

“杀气。”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却不似吓人,反倒有几分虚弱。

“圣上”秋妃听出了熟悉的语调,“是圣上吗”

黑暗中没有马上回答,但许久之后,她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秋”

“是圣上”秋妃喊起来,“圣上醒了”

惊喜交加,如此一来,她几乎落下热泪。但片刻后她头脑冷静下来,心中突然起了一番纠结到底是否要告诉圣上,此时此刻的可怖处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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