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渊一字一句地读出了纸上的字。

绿衣郎,启墓门。

羁旅车毁人入坟。

非生非死修罗引。

上仙无路地狱焚。

“这是什么”阿伦脸色苍白,“诗”

易小渊和月华都没有答话,两人似乎在各自沉思。

阿伦哆嗦一下,鼓起勇气,再次说道:“大人,药师,这不是什么好词吧”

仿佛被他的话惊醒,月华浑身一抖,突然伸手,“腾”的一下掀了那张白纸。

“这分明是诅咒”她大怒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她突然暴起,一把抓住阿伦的领子。虽说女子力弱,但阿伦猝不及防,一下被她拉到面前。小府兵注视着她气得通红的脸,又惊又惧,话都说不清楚。

易小渊弯腰捡起地上飘落纸张,心不在焉地劝道:“药师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大人好宽的心”月华冷笑,“听好,这可不是一般的诅咒,咒我们车毁人亡还不够,还咒我们在那非生非死之处阿鼻地狱、红莲之火中,不得转世超生”

“不得转世,”易小渊抬头道,“原来药师是信佛之人。”

“是”月华冷哼,“我在平康坊呆得不短,女子嫉妒时用的厌胜之术见了不少。再恶毒的妇人之心,也是诅咒今生今世,最狠的不过咒人不得好死,还没见过这么绝的连来世都咒遍了”

她说得急了,唾沫星子都飞到阿伦脸上。可阿伦只是愣愣,脱口道。

“当真有轮回之事么那么”

“你从哪里来的”月华重又质问,“还是说,就是你”

说话间,她手上用力,几乎要掐住阿伦。另一只手伸到腰间,眼看就要掏出毒药。

就在此时,突然之间,只听“吁”的一声马嘶。

大车猛地颠了一下,月华身子一歪,失去平衡,重重撞到了车厢壁上。她紧抓的阿伦也松脱了,咕噜噜滚到车厢的另一边,同样也是“砰”的一声重击。

易小渊勉强稳住身子,再回头一看,只见月华恼怒,阿伦惊惶,他心中的躁火“腾”地一下起来,对外喝道:“喂,你到底行不行啊”

“这是山路,难走得很。”外间传来叶吟云的抱怨,“一匹马受惊了,掌握不好,四只都会惊吓,没本事的话,可是整辆车都要完蛋的”

他唠唠叨叨,易小渊本就厌烦的心情火上浇油,令他忍不住要哇哇乱叫。但话要出口,他突然觉察,叶吟云难得那么多话,显然是旁敲侧击,提醒车厢中之事。想到此节,他也不想被叶吟云小看,便硬生生将怒吼和火气压了下去,低声喝道。

“阿伦,如果还要小命,就趁早安静些,别自己杀将起来”

“啊”小府兵一脸委屈,像孩子般指道,“是药师她”

易小渊顺势转过脸去。这时的他有些为难。若是平常说话或是询问案情还好,可眼下的状况是要安慰生气女孩子,他也慌了手脚,不知从何下手。

“冒犯药师了,我是粗人,不像叶先生那么会说话。”易小渊尽量学着叶吟云的腔调,“但药师,这诅咒虽说毒辣,可你怕得怕得也太厉害了些。其中是不是有些有些不可告人的那那什么情”

“隐情。”阿伦在旁说道。

月华仍旧脸色暗沉,易小渊轻咳一声,仍旧说道。

“药师,我见的人也不少。任是武功再厉害再无敌的人,也会有害怕的那一样东西,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真的,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嗯,药师,”他顿了顿,“能否告诉我们,此物到底为何令你怕到这样呃,屁滚尿流”

他最后用了个粗词,月华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伦也笑了,可又不敢让易小渊发现,只得憋着,憋得脸色青紫。

说者无心,但这样一来,厢中紧绷气氛也为之一变。

外间的叶吟云也有所觉察,他放松了手中握紧的缰绳,轻轻地松了口气。

“易小渊此人,虽然脾气暴躁,言语粗鲁。可并不因月华是女子就轻视于她,”他在心中想到,“看不出来,这个傻金吾,倒也有几分胸襟”

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禁悲戚。杀人之事虽无眉目,可他早已预料,接下来将是深不可测的危险与阴谋。要解开阴谋,保护他想保护的那个人,或许要搭上

搭上这金吾卫的官职、武艺甚至甚至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与信任。

叶吟云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这一切,都是他曾经失去的,也是他今生再也无法寻回的。一阵昏眩袭来。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因眼前的血腥和肮脏味道感到想要呕吐,他知道,即使他的志识做出了决定,他的身体依旧抗拒,抗拒将陌生的年少之人拖入深渊。

“秋娘。”脆弱的时刻,他在心中不断地轻唤那个名字,“杜秋娘。”

车外叶吟云思绪纷飞,车内的三人没有觉察。在易小渊的追问之下,月华也轻叹一声,说出了实话:“你们两个,看到绿衣郎这个词,就不觉得心慌害怕么”

易小渊和阿伦面面相觑:“并没有什么啊。”

“你连辛公平的故事都不知道”月华睁大眼睛,“亏你还是长安金吾。”

“这真不知道。”易小渊认认真真想了会,抓了抓头,“还请药师赐教先生刚刚跟我说了罗令则,辛公平倒没说”

“咳咳”

他话音未落,外间已传来叶吟云轻咳之声。月华像是觉察什么,立刻噤声,一时间,车内无话,过了许久,阿伦才插嘴说道。

“药师是说心公平么”他疑惑问道,“心上有秤”

月华看着他俩,微微咋舌,脸上露出看土包子的可怜神情。她略想了想,拉长了声音:“好吧,我便说给你们听不过,我也是略知皮毛,其中深意,我也不知”

说到后半段她突然提高音量,像是刻意说给叶吟云听。马车旋即颠簸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知道了”。月华顿了顿,便开始说将起来

“你们可知道前任东宫”

听闻这熟悉的开场白,阿伦不由得浑身一滞,拉住易小渊的袖子,本能地摇头。可金吾却没理他,只是说道:“听说过。”

月华也不管阿伦惊恐,继续说道:“宁太子,元和十年,殁了。”

“我知。”易小渊点头,“举国哀悼。”

“确实,”月华继续说道,“那时的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三天三夜都没有停歇。太子既殁,圣上可惜这早逝的长子,便亲自主持修改了典礼书籍,决定为他举办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大葬礼。为此,东市、西市都暂且停止了宴饮娱乐,为太子致哀。”

她微微抬头:“据说太子为人良善,长安城中也有些威望。长安城中之民,便依据宫中的要求,店铺关张,歌吹不响,一时间,长安城陷入寂静。但偏在这时偏在这时,一小篇私印的传奇极快地在民间流传开来,几乎人手一张”

“那,便是辛公平的故事。”

“传奇辛公平”

阿伦听着,呼吸都急促起来。虽然他不过片刻前因好奇听故事经历了一场劫难。可此刻,他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是的,辛公平,不是你说的心,”月华指指胸口,“是人的名字,辛。”

她拿手比划了一下,阿伦识不得,只是连连点头。

“这位辛先生乃是一个县尉,一日和友人出游,却遇到大雨。雨中天色尽黑,不辨道路,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到了路边一个小客栈暂避。客栈又小又破,只有一张干净的床。偏偏这一天,这张干净的床早被人占了。”

“占着那床铺的,乃是个穿绿衣服的人。”

本是普通的事,她声音低沉,让阿伦又打个寒战:“绿衣郎”

“客栈老板势利,见辛公平是官,带着朋友和车马,而那绿衣的孤身一人,看着最多是个小吏,便想巴结辛先生,赶绿衣人走。但这辛先生是个好人,就跟老板说,都是旅人,不要拿官职取人,说不定他是个厉害人物呢于是自己把床让了出来,将就睡在地上。”

“当夜,辛先生取出酒肉,和友人坐在地下吃喝。酒酣之时,那绿衣人也来了,也一起谈话喝酒。话语间,辛先生得知绿衣人也要去长安,便邀他同行。绿衣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白天不行,夜里倒可以。辛先生以为他喝醉了闹着玩,也没放在心上,就一直喊他喝酒、喝酒”

“后来酒过三巡,喝得大家都有点晕沉沉的时候,绿衣人突然说,辛先生,你们明天必在王家吃饭,吃的素食。住的是赵家客栈,他们有鲜味美食招待。”

“辛先生更是只当玩笑话,根本没有在意。”

“第二天,他起床发现绿衣人离去的,便与友人继续赶路。走到晌午,发现身处山郊野岭,周围没有一处店家可以打尖。两人走了一阵,只发现一户人家。那家人很是好客,见到辛先生旅途劳顿,便做饭招待,但家中贫苦,只得准备些野菜、蘑菇等素食。吃饭间,辛先生随口问他们何姓,那家人答道姓王。

“而后傍晚时分,辛先生来到市镇,那里有很多逆旅客栈,十来个小二一拥而上,招揽生意,先生就随便选了一个。那家客栈殷勤接待,端上了肝脏做的菜,说此物难得一见,甚是鲜美。辛先生这才觉得奇妙,稍一打听,老板果然姓赵。”

“哇啊”阿伦惊讶极了,“竟有这样的事”

他看向月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过仙长卜卦,他也只能算已发生的事,若是时机未到,还算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这绿衣人,吃饭喝酒间,就能未卜先知,这辛公平先生是遇到哪里的仙人了吧”

月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阴沉:“不,不是仙人。”

“那就是一方神灵”

“不。”月华摇了摇头,“也不是。”

阿伦急道:“药师姐姐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他是”月华顿了顿。

“黄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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