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铜钱被道鞋踢起,一阵清脆的声响后,铜钱沿着台阶,咕噜噜地滚落下去。

顺着声响,叶吟云低头望去。只见更深的台阶之下,遍布着满是青苔铜钱,密密匝匝,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再一看,铜钱之上,都可见一弯月牙痕迹,显然都是官家用钱。

“这么多的钱”双娘探出头来,略微惊道,“这是何意”

“我似乎在某处见过。”叶吟云沉思,待我想想。

记忆翻腾而来,他想起了,这是笃信佛教之人的陵墓装饰。据佛经记载,佛陀住世之时,曾有给孤独长者以黄金铺满地面,购下太子花园供佛陀作为修行精舍。有信佛之人便以此为据,在墓中铺满铜钱,为死者累积功德,助他们通往极乐之国。

“原是如此。”双娘听他说完,道,“看来这墓主人,是虔诚礼佛之人”

“有些奇怪”叶吟云低声道,“此处是皇室陵墓,你也知道,皇室中人,好求长生,经常佛、道同信。就算是好佛之人,也会绘上一两面道人壁画,放入一些鹤雕石马,以求仙人领路,能得死后福祉。”

边这样想着,叶吟云边向下走去。越往下走,周围灯烛渐多,越发明亮。伸手触摸,两侧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小字,有点有弯,不似中原文字。

“这可是道家符咒”双娘问道。

“不是。”叶吟云道,“是梵语佛经。”

“那当真奇怪了”

即使年幼双娘,也觉察此处的不对。如今的大唐,就算是僧人之墓,也会入乡随俗,画些壁画,摆放些生前所用明器,如此纯粹的佛墓,实在少见。

叶吟云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但他脚步未停,背着双娘,继续向下而行,台阶不长,又十余步后就到了尽头,那是一间小室,洞门大开。室内十来根鲛人烛熊熊燃烧,龙涎香味令人窒息。

“双娘。”叶吟云嘱咐,“掩住口鼻。”

边这样说着,他边拈起一枚铜钱,向室内试探扔去。铜钱弹着落入小室之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叶吟云微微皱眉,上下打量,虽然心中仍是狐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处确是普通小室,没有机关,没有幻术,甚至可能连尸体都没有。

他沉吟片刻,还是说道:“娘子在此稍后,我先进去。”

“也好。道长负着我,一遇危险,反而难以逃离,就让我在这台阶上歇息”

双娘说完,微微有些喘息,叶吟云屈膝,将她放下。然后迈出一步,缓缓进入室内。

他生怕还有什么机关,步伐小心翼翼,但迈进数步,并无任何事发生。叶吟云放下心来,四下张望,只见小室正中有一个翡翠台,上面放有一个金色三层高盒。叶吟云眯起眼睛,仔细望去,看清之时,就连他都发出一声惊呼:“这是”

双娘在外间听见,口中急道:“道长怎么了”

“这是这是佛骨”

叶吟云脱口而出,外间的双娘也睁大了眼睛。她虽一直在后宫之中,但也经常听闻此事。就在去年正月,圣上命宫中宦官,带领三十宫人,持香花前往扶风法门寺。寺中,有佛塔一座,内里供有释迦佛祖指骨舍利,每三十年开塔取出,供信徒瞻仰。

这本是佛寺中日常供奉,但圣上下旨,将佛骨迎入宫中,供养三日。

上有所好,下必校焉。此事掀起一股信佛之风潮。佛骨所到之处,无不人山人海,无论王公贵族,士子农商,都走上街来,争相围观。有钱的,便以钱财供奉,无钱的,便燃发割指,要以身供奉,一时间,长安城中,见面必谈佛骨之事,十分热闹。

双娘虽未目睹这样的盛景,但也在佛骨进宫之时,随宋尚宫前去观瞻。如今听见佛骨出现在这样一处所在,也不由得又惊又疑。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撑地,勉强站起,手扶墙壁,一步一步地走入小室之内:“道长,给我也看看。”

叶吟云见她已走进,转身扶她前去。只见正中有个翡翠台,放着个黄金制成的小盒,足有三层,仿若宝塔。盒外刻有罗汉、飞天,上覆玛瑙盖,下放七宝座,在正对他二人的方向,则是一尊释迦像,单手拈花,慈眉善目。

“没错,果然没错。”双娘喃喃道,“和我在宫里看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娘子也觉得这便是佛骨真身”叶吟云皱眉,“怎得会出现在此处”

他身为道人,本与这佛家圣物没有瓜葛。但他也知晓,迎佛骨之时,刑部侍郎、大学者韩退之毅然上谏,直指佛已死去,佛骨只是枯朽之物,不仅无法庇佑大唐,迎佛骨之事还劳民伤财,留下许多祸患。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圣上看后却是勃然大怒,几乎要将韩退之处以极刑。多亏丞相等人加以劝阻,最终才贬为潮州刺史。

这是朝中政事,牵扯颇多。但亦可由侧面说明,圣上对佛骨十分爱惜,甚至为它不惜杀可用臣子。可既然如此爱惜,为何将它放置于这塔不是塔,寺不是寺的墓宫之中

“呼呼呼”

一阵喘气之声打断叶吟云思绪。双娘面色潮红,呼吸困难。叶吟云见她不适,正欲劝她休息,双娘却将手一挥,飞快说道:“虽不确切,但,道长,我觉得,呼呼”

“娘子莫急。”叶吟云伸手扶她,“你如何想”

“这里好像好像在镇压些什么”

她呼吸急促,话语不清,叶吟云也不好让她详细说明。但她如此一说,叶吟云抬头,只见室内四角,都放置有有金刚造像,都是脚踩鬼魅,横眉怒目,再看璧上,更是满满经文,比外间还要密集。叶吟云虽然从不信人死有魂,但此处布局器物,确实如双娘所说,像是某人畏惧什么,要以极强大的佛法与金刚忿怒相狠狠压制。

“如今曲老已死,无人可以解说。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

叶吟云低下头,对着佛骨行了一礼“贫道冒犯”,便往室内边角行去。

边角之处,除了金刚像,还有数枚木盒,放在锦布之上,一路延伸过去,整整有十四个,盒子新旧不一,有些满是蛛网,有些陈旧布灰,另有些则还是崭新的,盒上漆制光泽还未散去。叶吟云沉吟片刻,走到最陈旧盒子前,将其打开。

两个大字跃入他的眼帘,“李锜”。

叶吟云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人”

背后传来双娘咳嗽之声,显然是想询问叶吟云什么情况。叶吟云赶紧告诉她:“娘子莫慌,此处不过装着写有字白帛,待我细细看来”

应该不是那位李锜吧边这样说着,他心中边思虑。不会那么巧的,那位权倾一时的人物,那位秋娘侍奉过的主人,早已无人愿提,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想到此处,他便探手入盒,将白帛取出。那白帛不长,写有五、六人名字,每个名字周围都以金线缝制无数菩萨种子字,密不透风,仿佛将这些人包围起来一般。叶吟云看向下一个名字,却是

“贺钰”叶吟云惊道,“怎会是他”

后面传来双娘声音,似乎又在问他看见了什么。叶吟云却顾不上回答,将后面几人的名字都念了一番:“王十三娘刘肃成徐明芝”

念完之后他停下了,似乎有些发愣。双娘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这些人是什么人”

见叶吟云不答话,她又颤抖地加了一句:“道长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贺钰,是长安城狱官,因被同僚栽赃,在狱中被折磨而死。”叶吟云沉声道,“正是因了这事,我才开始探案,虽还他清白,但他到底含冤而死。”

他又连着说了好几个人,王十三娘被丈夫诬陷,刘肃成因与犯人声音相似而被处斩,至于徐明芝,则是被迫顶罪,含恨而亡。

“至于李锜,他曾是盐铁使、镇海节度使,也是意图带兵杀入长安的逆臣,最后兵败,被圣上腰斩”叶吟云的声音低沉下来,“虽说此人狂妄无能,可他谋反之事,却有一部分是被他的中丞刘子良诱惑诳骗,结果落得此等结局,也算有点冤”

他脑中思索着白帛含义,嘴上便顺口说着旧事:“我那时还未入宫,属于他麾下,也因此入狱,但也正因此,解了贺钰狱官之案,被太子发现,赏识,入了宫中。之后便把那一年的冤案都解了”

“所以呼道长”

双娘喘息着打断他往日的追忆。

“换言之这白帛上写的都是都是蒙冤之人”

她淡淡说道,叶吟云却手一抖,将那白帛都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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