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置地,文房四宝皆全,两两相隔约两米,禁卫穿插将排列隔开。按牌号寻了位子,我挥袖安然坐下,先伏案小憩片刻。
约摸一盏茶过,祭典高楼中一行赤衣人缓缓走上凉台。为首的深赤衣男子抬袖轻拂,片刻手中多出一卷明黄圣旨。他清清嗓子,声音虽尖却也清楚明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州人杰地灵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天佑大华,永延朝祀,福祚绵长”
洪亮的气韵在广阔的明月台上不断回荡,一层层重叠交替,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公公收旨,最后一句“钦此”话音未落,千人齐跪伏俯拜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下数白架鼓钟击声四起,震耳欲聋的长鸣急促短暂,随卷过的长风传遍整座烟都城,在山河回荡,层层不休。
再抬首,飘远的阁楼内,青帽的中年男子缓缓上前,眉目温文、举止有礼。看来,这便是白晞提过的尚书令云撷云大人,这次笔试的主考官。
对于这个我曾“相亲”过的云家,我还是有些印象的。听说这云撷天生相才,虽出生书香门第却不攀亲附戚,同其他官宦子弟般走后门。十六岁那年,单凭一副纸墨笔砚便高中殿试榜眼,入朝为官后一路青云扶摇直上。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却以被圣上提拔为仅次于宰相的尚书令。就连他的几个儿子,也是一路绿灯颇受重用。
其中最为出众的,是年方弱冠,却名扬烟都的二嫡子云予。传闻云予的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翰林院称其为百年一遇的才骨,日后定能官至右相,普天下大德,理繁荣盛世。
我仰天长叹,真是不懂,以云家的权势,何氏能与其联姻已是高攀,且云予又是旷世奇才,为何三小姐就是看不上呢。莫非是他长的太丑可云大人年虽不惑却风骨依旧,丝毫不觉骇人,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该丑到哪里去才对。
我摇了摇头,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我不懂。
恍惚中,云撷清润的声音已传遍赛场:“第一考为文试:赛题二十题随机分发,均在诸公子所拿之纸上。文试内容不得抄袭借用,时间为半个时辰。现在开始”
才半个时辰,我一阵诧异,却看见其他参赛者也是一脸惊色。恍惚后,才都楞楞提起笔毫,匆忙研磨。
他话音未落,太监们鱼贯而入,提着装满了试卷的纸篓依次分发。展开卷起的白纸平铺在书案上,沾着草末的笺纸却空空如也,只在最左侧书着四个清丽娟秀的小字:春秋战国。
三尺长的笺纸,只有这四字我翻来覆去细细看了好几遍,确认再无其他痕迹。不禁腹诽连题材都没有,如何叫人下笔。
我长叹一声,将头抵在桌案上,脑海迅速搜索相关的古文,细细琢磨几分。
未给题材,不限形体。若作诗词未免落俗套,恐怕不得青眼,但就事论证却时间太短。唐代之后的文人墨客,最富盛名当属八大家,之中又韩愈论政治最佳。只是,政治未免太偏激。王安石写山水,可这和春秋战国丝毫不沾边。三苏通诗文陡然,脑中一闪
苏洵先生的六国论
我一个机灵大拍桌案,未想这是赛场,巨响突兀,在落针可闻的赛场如同惊雷。扰的四周赛者喝出一身冷汗来,抖落了沾墨的毫笔。禁卫利锐的目光射来,脸露不悦。
我忙尴尬地缩回手,讪讪作揖赔礼。
先生的六国论既有叙事又有政治之言,最为妥当。虽然我只背过一部分,但对付这种文试绰绰有余。大致默想,研好磨便开始落笔。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苏先生啊苏先生,小生不才,先借文略一二以渡难关。慢悠悠勾下最后一字,我搁笔吹墨,一切告成。
咚又是一声钟鸣,眼前指粗长香已经逼近烟尾,场中静寂无声,只闻得青袖拂案的沙沙。再过半盏茶,阁楼上陡然鹤立长鸣,又扬起一阵悠长钟声,自赛场八方贯入一众小黄门。身着宫服的公公们提着纸篓,按序依次将试卷卷成一束,用细长的牛皮绳捆好,标记牌号置入青铜长筒封好,待清点无误后才许离场。
人潮涌出明月台,我被推搡的四处乱窜。好不容易寻到一高处,十分艰难地踮脚寻白晞,又被人活生生撞到肩上痛处。我龇牙咧嘴回首欲骂,却对上一张白如金纸的脸。
那人低了头,正朝我赔礼:“在下失礼。”
我定神打量,咦,这不是月关么。便忙将他拉出人群外:“为何总是与月公子在人海中相遇,真是缘分。”
他穿一身惨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的香味浅浅淡淡,瘦弱的身形在这深春微风里竟有些微微发抖。身子弱成这般,竟也强撑着过了初审,真是拿性命去拼。
他略微怔了怔,虚弱的脸庞露出一丝悦色,探出一只同样苍白的手朝我抬了抬:“何掌柜。”
我忙作揖还礼。
他抬袖半掩日光,片刻后才缓缓问我:“何掌柜觉得此次文试的赛题可难否”
“众人考题大相径庭,有何难度可比”
身侧人群流动,冲撞的我们一阵踉跄。我稳住身子,从袖中掏出随身的无字折扇,递与他:“月公子先用这个挡挡吧。”
“多谢。”他似得了法宝般接过,急忙挡在眉骨处,叹气摇头道:“人人题虽不同,可出题者心思都是相同的。月某只觉得立刻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月公子可是抽到了难题”
他眉头深蹙,目露纠结。半晌,才徐徐长叹:“非也非也,是在下学识浅薄。”
一路唏嘘,月关却愈来愈垂头丧气。我只能悻悻谈些生活琐事,来避开尴尬。
待回起居所时,远远便见白晞一身黛色,颀立雕花长门外,暗袖竹叶的袖下提着两壶酒酿,正同旁人谈笑。身侧人头束紫金冠,五彩花结宫绦随风摇曳,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深春的杏花缀满垂枝,点若嫣红珠玉,秀色袭人。一两朵翻飞而下,坠入他灌风袍衫,留得满袖余香醉人。白晞向来风流韵致,随处一立便如画中般玉骨风容。两人言语若笑,即视而有情,倒真是应了那句公子如玉、举世成双
等等我恍然定住,好像哪里不对
白晞余光似乎瞥见我,朝我挥手,笑容明媚若煦日:“方才我正与华公子谈起今日你那惊天一拍,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梳华他平日深居简出地,怎么会突然来拜访。我拾了笑,缓步踏近。华公子转身朝我作揖,我连忙回礼。
这实在是难得,梳华为先皇后胞妹的三子,就身份也算半个皇亲国戚。加之其学识渊博,又谦逊有礼,城中权贵,多尊称其公子华。
能称上公子华的人,理应我是高攀不起的。毕竟我可不像白晞这个自来熟,同金笼里的丝雀都能聊上半天。但梳华为人坦率,今日前来,必是因我对他的救命之恩。
“你怎的才回来不知华公子在此处候了你多久,”白晞拂袖揽住我的肩头,面泛怪罪,又转而兴高采烈地举起袖下酒酿,朝我摇了摇道:“华公子今日择来锦阳春,特意来此答谢你我。听闻这锦阳宫桃花酒坛坛佳酿,我二人今日可都有口福了”
我微微讶异,这梳华也知恩图报。两壶皇窖美酒,既顾了救命的大恩,又不至于轻薄了自己的身份。
我谢过:“何某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稍抬袖就当还礼,再寒暄几句便托辞离开,一席身影匿在斑驳花影里,转眼便没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