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谪仙落入人间,才生得此一人。
琉璃般的烛光坠下,映透他三千瀑丝,漆黑如墨。柔软晚风中,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目如墨画。
笔锋走线,都宛若千万年才凿出的一笔。
玄衣翻飞,身如玉树。雪白的玉带勾勒出紧实的腰身,镀成一道金线,让人呼吸也急促几分。
与我见过的所有美都不同,他的美带着妖冶与狂性,却又与眼眸圣洁般的清澈相辅相成,融成无缺的美好。
虽不着金银,不修绦扇,却已玉骨珠容,举世无双。与那日我猜测的一般无二,拥有这样一双如画眼眸的人,容色必定叫人毕生难忘。
他蹲下,在三尺高台上,朝我居高临下地伸出手。声音若破冰融雪,沁如饮露:“牌号。”
“啊”
在眩晕中的我尤然微楞,连忙从袖袋中取出木牌递上。他勾着细长的食指接过,细细摩挲一番后,深邃的眸中略过一丝欣喜。若桃夭的唇瓣勾出淡薄笑意,让我一阵眩晕。
“可以走了。”倾世笑容一瞬而过,他敛了唇瓣,懒懒起身,轻轻吐出四字。
顷刻,众侍卫紧紧围住我,朝弯月台另一侧走去。那是我从未去过的宫殿,出了二巷,便是三巷,可这道门,却是皇家与平民的天壤。
我却被这么架着,一路踏进御花园,拂花问柳,迷迷糊糊不知到了何处。身侧灯烛逐渐减少,再走上半盏茶,便连照路的夜灯也没有了。
身侧漆黑如墨的夜袭来,只有头顶一轮皎月勉强见物。我能分辨周身建筑愈发高耸,勾心斗角、雕梁画栋。十几人里,竟然无一人说话。空气寂静如水,让人几欲窒息。
我只能乱七八糟地给脑海里可能的情况排序,又被冰凉的夜风打乱思绪,不得结果。陡然,人群骤停,侍卫散开三步外,皎白月色下,云予的脸白如鬼魅。
他微挥手,眨眼间侍卫已消失不见。寂静的夜里,落针可闻。我只能听见他浅淡的呼吸,和我就要溢出胸膛的心跳。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做什么
夜风刺骨,我微微发抖,手心却攥出细密的汗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不会因为我让他赔我玉佩,损了他的颜面,要杀我灭口吧。
我微囧,心想哪有这么小肚鸡肠的人。抬眼却见他攒着诡异的意,缓缓朝我踱来。
若画的脸庞在黑夜里逐渐清晰,月光落在细密的眼睫上,投下一片如墨般的阴影。忽然,他探出一截皓白袖腕,朝我缓缓伸来。
我暗自攥紧拳头,心想他若敢动我一毫,我就先破开嗓子尖叫,然后把他踢成半身不遂。
离我一指之距时,他骤然顿住,修长的手腕悬在半空,四指蜷起,留白皙的食指指向我身后。
“你这样愣着,是嫌夜风不够冷么”他轻笑,“进去吧。”
顺着他的手指转身,身后不知何时现出一处黑漆漆的窟窿。我退上两步,才发觉那是殿宇张开的朱门,里面喑哑一片,不染灯星。
我心中起疑,作揖问道:“不知云舍人带小生来此何事”
他将绣云的袍袖揽到身后,盯着我瞧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啰嗦,之前在昭阳门不是还很刚直,不肯退让半步么”
我暗中懊恼,他果然记得我。又觉奇怪,他话语中虽是责怪,却句句亲昵,宛若旧友。难道这云予对别人也一向如此
疑惑间,他反手拽起我就推入门内,懒懒的声音略带责怪:“还磨蹭什么。”
鞋靴踏上青砖,在空旷的殿宇激出一声清脆的回响。我踉跄几步,还未站稳,就撞到一处半人高的硬阶上,差点撞晕了过去。我抚摸吃痛的脖子,却暗中闻得云予一声轻笑。
嗤如墨黑暗里,亮起炽热的火苗。淡蓝色的火心点点,在他掌心跳跃翻飞,映出刀削玉刻的脸庞。
他抬起那株火焰,将七尺兰脂宫灯点燃,烛火明灭,偌大的空殿一瞬明晰入目。殿上高座空悬,内里朴素至极,一方桌案散乱些衣衫杂物,与几卷摊开的竹简。
他甩灭火苗,将烧成炭黑的木杆抛入黄釉托盘中,那里,已有数十根用过的细枝。
我微皱眉,这是火柴可我分明记得这个时代是没有火柴的。
云予在灯火阑珊里回首,瞥见我捂住脖子的手,挑眉道:“提醒你一句,宫中门槛都是内外三重,可别走太急。”
现在才提醒,刚刚怎么不说。我暗自翻个白眼,急什么,我这不是被你推的么。心里虽然很想吐槽,但是嘴上戏还是要做足的。忙点了点头道:“谢大人。”
我讪讪跨过半人高的门槛,又想起未正式给云予见礼,便躬身道:“那日是小生疏忽,才口出狂言,还望云舍人莫要怪罪。”
他盘膝落座,点起小灶,拓上一壶清泉才朝我微微拂袖:“坐。”
我脱下鞋靴,伏礼跪坐,抬首却瞥见方寸桌案上一叠还未完工的图纸,表面那张像蜿蜒的城墙,用笔毫描出的工事完备尖锐。
这是我眼神一滞,停留在只露出一角的图纸上。黄褐与暗灰胶着,除去冗杂的裙摆与袍袖,以草为伪装的衣物熟悉又陌生。
我猛然一震,瞬间便明白这画的是什么。是迷彩,现代战争里军人伪装的吉利服。陡然,云予剔透若琉璃的声音传来,惊得我连呼吸也慌乱几分
“想喝什么茶”
我忙抬首,对上他一双星光璀璨的明眸,深邃的眼底暗含笑意,歪头询问的神色竟像极了记忆中的人。
不,我忙将那抹身影甩出脑海,这肯定是巧合。如果云予真是吕祁风,肯定早就来找我了,何必拐弯抹角不与我相认。
“想喝什么茶”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不劳烦大人了。”
我抬袖掩住那角图纸,遮住那方寸间让人窒息的秘密。
他烟波流转,若琉璃闪烁万千光芒。执刻青竹杯的手转了转,又沉声说道:“那可不行,漫漫长夜,没有茶水润嗓子怎能聊下去”
额首沁出一滴暗汗,我忙答应:“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
云予轻笑,扬手剪出一块茶饼,置入已微微沸腾的铜壶中。他勾起好看的唇望向我,如水眸中仿佛落了半天的星辰。一瞥间,我已不觉堕入九天星月。
“你可知深夜传你,是为何”他敲了敲桌案,问。
“不,不知。”我结巴道。
“真不知”他忽然反问,淡淡的音色里颇有玩味之意。
冰凉的手心攥出细密的汗来,我咬牙沉声道:“今夜例会,逾千文卷里,大人独独捡出小生的答卷,莫非是小生的文章有什么问题”
他唇边笑意愈浓,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你的文章的确有问题,写错了几个字。比如,是思厥先祖父,不是缺。终继五国迁灭你写成了奸。还有谗诛二字,不会写大可跳过那句,怎么能随意杜撰。通篇错字百出,徐老师要是知道,还不得罚你把六国论抄上十遍。”
说罢,他莞尔一笑。冰凉的音色转瞬消融,眉眼间攒上明媚的笑来,伸手就朝我的脑袋一阵乱拧,宠溺又温柔:“还认不出我”
我哇的一声,扑进他怀中,嚎啕大哭。
惊得窗外喜鹊鸣啼,扑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