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手中破成碎步的伞骨,怨念道:“借了贵店的物件,自然是要回来还的。只是不巧碰上恶霸欺凌,出手相救。不料辛苦保存一年的伞,到头来还是没能还给二位,真是遗憾。”
“唉”烛烛低声叹息,对着残破的镜子胡乱梳了把头发。也不顾北汜还在场,就脱下被酒液浸湿的外衣甩到地上,露出雪白皓腕上五彩斑斓的手环。
她水灵灵的眸中升起一阵雾气,委屈道:“这俪城,怕是容不下我和姐姐了。”
说着她就垂下泪来,虽然我与烛烛萍水相逢,纵然她这般有骨气的女子都要露出小女儿姿态,可见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香肩微颤,苍白的皮肤下刺着瑰丽的纹身,那些妖冶的花仿佛绽放开来,显得诱惑又动人。
我掩唇咳了一声,连忙脱下斗篷盖在她肩上:“先随我回驿站吧。”
烛烛一路哭着同我倾诉。才知原来她们姊妹先前仰仗的当地胡商阿米勒老爷前些日子因病过世。老爷子走后,没了后台庇护,张氏开始收购许多胡人开的商铺。张氏与官府勾结,如遇到不愿出赁的一概并做高利贷问债处理。
若只是单纯收购便算了,换了赁金大可重开店铺。可张家少爷恰是个好色之徒,觊觎貌美柔媚的吟戈多年,先前因阿米勒不敢明抢。如今老爷子尸骨未寒,那登徒子就派人砸了铺子,逼吟戈委身。
吟戈性烈,几次闹的以死相逼,张家少爷怕没了铺子又赔了美人,只能日日砸铺子来消磨姊妹二人的耐性。
花虽艳丽,却总有辣手摧花。所以有些花才不得不长出刺来保护自己,就算改变不了结果,也要让他为此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吟戈就像玫瑰,妖冶却又危险的玫瑰。
我摩挲着从她身上翻出的袖刀,刻着族徽的刀柄,镶满璀璨宝石的刀身,和锋利断铁如麻的刃口。我取下它的时候,它被紧紧攥在她手中。
这柄不知谁留给你最重要的信物,你想用它来做什么呢
杀了那个毁了你的人,还是杀了自己。
我低低叹了口气,把袖刀揣进怀中,替她掖紧被子,悄悄阖上门。
门后,十双眼睛紧紧盯着慢慢减少的缝隙。直到“哐当”一声轻响,再也看不见里面绝世的容颜。
我头顶悬下几条黑线,把这群垂涎三尺,目泛桃心的“登徒子”都赶了出去。
李常德哑着嗓子,嚷嚷道:“老弟也太小气了,自己今日出去顺了个绝色美人回来,就不许哥几个看看。”
“你小子艳福不浅,说说这是哪家好去处,下次我也去逛逛。和俪城相比,烟都的温柔乡岂不羞赧”
赵奕欢也附和道:“诶,老弟这是急着去邀功呐,连我等都要打发了真是见利忘义”
说罢他们一齐哄笑起来,又左右拉着我推搡。我翻个白眼,甩开李常德肥腻腻的手,好不容易站稳道:“诶诶诶,你们去云舍人那嚷嚷啊,人是他带回来的,别在这扰人清净。”
话音刚落,一席玄色的袍就绕过屏风,投下片刻阴影。一道带着愠怒与斥责的声音冷冷传来:“你们很闲吗”
李常德笑眯眯的表情一下僵硬在原地,我吸上一口气,挤出笑,伸手把他们推下台阶:“不闲不闲,我们只是路过恰好碰到而已”
“对对对,我想起来手札还未拟完,先走了”李常德一溜烟,跑了。
“我渴了,煮茶去。”赵奕欢点头哈腰,也跑了。
“呃,我衣服没收”剩下三人随便杜撰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理由,一眨眼就不见了。
留我吞了口唾沫,看着缓缓踱步而来的云予尴尬一笑:“云舍人,怎么脸色不太好啊。”
废话,被人无缘无故硬塞了黑锅,谁能笑的出来。尤其还是“艳福不浅”的大锅,只怕这次回烟都,云予又要被三大姑八大姨问责几百遍。日后再也拿不了“断袖”做挡箭牌了,难怪他脸色这么臭。
“我脸色不好,你很乐意”他挑眉,拽住我的袖子,面露不满。
“呃”
“我不过出去了半日,你就给我捅这么大一个篓子回来。”他继续冷脸道。
“我”
“下次不许了。”
我杜撰了千百遍的理由刚到唇边,便被他一句话憋了回去。他冷着脸撇过头去,吐出的话却可爱的紧,连着耳根也升上一抹薄红。
我咧嘴一笑,顺势卖乖:“好绝对,绝对没有下次了”
云予别扭的神色才消融几分,抬眼上下瞧了我几眼,又仰头道:“今日之事,我已给江泊山递了折子,他恰好要找个台阶下,此事定会好好处理,春明酒肆两姊妹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有些惊讶:“江泊山骑虎难下,竟然还会同意你的请求,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
“他不打脸,结果轻则因偕越被降职,重则发配边疆庶城。只要庭参的折子在我手上,他就没得选。这次也算给皇后党敲个警钟,杀一杀不知轻重的威风。”
“说起来,”我记起什么,“张员外这次也在应邀商贾之列,可我分明记得他是个盐商,怎么也能应聘果贡”
“张氏本无资格入邀,但其掌握着俪城至烟都几条主商道。历年皇贾都需借道,方能抵达烟都。张氏在俪城独霸一方不无道理,若非这次江泊山自己蠢,恐怕让他放一百个心去动张氏,他也不会情愿。”
百官相勾,为虎作伥。
搜刮民膏民脂为自己锦衣玉琼,张氏又怎能心安理得,处之泰然。
我暗啐一口:“吸民血,扒人皮的蠹虫。”
“都是朝野百态,”他低声叹息,“你知道当初我为何要跟随从鹿岳山初归,在朝中无立足之地,遭受众臣排挤的太子吗”
我摇了摇头。
他沉默良久,忽然抬起清亮的眸子,如星辰般的眼睛里闪过一瞬希冀:“他跨进东宫前,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丈夫当断这无妄无法无德无公的朽世,云郎可愿和我一同,还天下人清明江山。”
他眼中有不忍之色,并非不忍自己随了一路坎坷的太子,并非不忍自己入了尔虞我诈的帷幕,并非不忍自己抛了锦衣玉食同他受尽排挤。
“他会是一代明君,”他垂下眼,良久道,“若能即位。”
他不忍的,从来都是这句虚无缥缈的承诺背后,离越所要付出的代价。
世上没有不带颜色的皇位,天下从来都是血腥黑暗的。离越若胜,则开元盛世,天下广泽福业。他若败,则一败涂地众叛亲离,一切希冀化作泡影灰飞烟灭。
这个国家还是一样腐败无可救药,朝野还是一样混乱尔虞我诈,宫闱还是一样算计口蜜腹剑。该压榨的还在乐得逍遥,该霸凌的依旧嘴脸丑恶。
世人将遭殃,一如既往。
我握住他的手:“如果这是条不归路,那我陪你。”
让我陪你赌这回,把所有赌注压在这条不归路上。
输了,我就陪你一起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