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惊鸣抢了我的酒,说月灵机不公平,他十分受伤,让我赔偿他的精神损失。
我摆手,正好,你赶紧拿走。我身上一股酒味本就解释不清,要是再让落星看见,说不定当场就给砸了,倒浪费两壶绝世美酒。
唐惊鸣嘿嘿一笑,抱起就走,直到来接他的奴仆将他塞进马车,他还掀开帘子朝我笑“今天没喝够,改天我一定把你灌趴下”
我“嘶”了声,赶紧把他送走。还没转身,背上凉风习习,有人吸了吸鼻子“喝酒了”
我僵了身子,赔笑道“小喝了一杯。”
落星眯眼笑道“真的”
“真的”我很是恳切,“他喝醉了,我就喝了一口。”
落星将信将疑,我甜言蜜语哄了哄她才肯罢休。沐浴后,她拿来一封拜帖递给我“翰林院来的书信。”
我捏着薄若蝉翼的素信,揉开漆封,展信阅。
“三月未见,卿卿安否”
我一阵恶寒,不用看落款,也知道是白晞。熟悉的文风,熟悉的“爱称”,连“卿”字那一个点的笔画,也一模一样。
本以为又是肉麻油腻的啰嗦话,可看到最后我眉头微皱。西洋大使路里卡多要回国,大华为表外交友好,亦要派遣使臣跟随交流。他苦学了半年的英文,在考察中杀出重围,要随路里卡多前往西洋游学,三日后在罗水启程,乘船西渡。
此番拜帖,是为告别。
我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白晞要走,我本该高兴,能认出我身份的人终于离开了中原,我日后高枕无忧。可心中却又隐隐担心,海上险象环生,风暴灾害变幻无常,万一他一去不回
我忙将这个念头摇出脑外,他是谁,脸皮三尺厚的白晞,就算到海盗窝里,也能风生水起。
三日虚弥,一晃而过。
今日清晨,天刚拂晓,我就匆匆赶到码头。离开船整整早了一个时辰,天初雨,临江的街铺上门板微潮,染上一层黛绿青苔,草木皆黄,白露成霜。江边渔民起早晒网,花花绿绿的渔网挂了整个码头。
我和白晞约定,在一个门槛下长着雏菊的铺子前见。
长着雏菊的门槛我没找着,却一抬眼,看见背着包袱,一身素衣的白晞。
他站在一株高大的秋桂下,五彩花结的宫绦随风摇曳,桂花缀满垂枝,点若金黄珠玉。一两朵翻飞而下,坠入灌风的袍衫中。他轻展十指,素净的指尖碰上娇嫩的花蕊,缓缓拂开。
我与他,相视,一笑。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他先开口。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同我初次见他那般,面如冠玉,身颀若兰。目光对上的一瞬,如砰然重击,温柔似水。
我左右环顾“咦,公子梳华和月兄没到吗”
白晞抿嘴笑道“我嫌他们吵,与他们相约开船时送别,现在还早。我连早饭也没吃,快快找个地方填肚子。”
“巧了,我也没吃。”我摸摸肚子,肚子咕噜响。
临江风味多是鱼虾,白晞怕晕船,挑了家清淡早茶。点了粉蒸圆子,芙蓉羹,扬州炒面和一盅村野米酒。
他给我斟一盏浑浊米酒,笑道“我上个月本来想去东宫寻你,听闻你随云中舍去了俪城出差,一去多日,就怕我走了,你还未回来。”
“你是怎么,忽然要同路里卡多去西洋。异国遥远,这一路必然艰难。”
“并非一时兴起,”他盯着我,目光深邃,“我准备了半年,就为这一次的机会。”
我执箸的手一滞,忽然想起一句话。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他终于,要抛却桎梏,冲向那一路荆棘了么
“画山。”他忽然低低唤我,给我夹了块素白的豆腐。
我轻轻一咬,浓郁香醇的豆汁布满唇齿,像他现在的表情,甜里带着微苦。我记得当初锦阳宫初试张榜,千人要去掉八成。他满心惴惴不安,骗我去看榜。
后来又兴奋的像个孩子,告诉我他耀祖振宗,终于有一日,能成为可以保护别人的人。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好苦啊”我吐出嚼了一半的豆腐渣,皱眉将那碟豆腐推到一旁,吆喝道“店家太苦了,多放点糖。”
白晞却拢袖,将那碟豆腐又拉回来,自顾自吃着“不说那些旧事,聊聊你自己吧。在东宫可能待下去,我记得你之前可不愿入朝为官”
“说到底,东宫西席算不得正式官职。太子谦逊有礼,好学温和。我闲散惯了,有主如此,我亦愿辅佐。自然而然,就留下了。”
白晞眉头舒缓几分,连脸上也带了星星笑意“那样最好。”
“我在翰林院可就没有你这个福分”白晞擦擦嘴,挽起袖子来和我吐槽翰林院的那群腐儒。他说的龇牙咧嘴,生动形象。学王大学士时更是惟妙惟肖,将王大学士那迂腐呆滞的嘴脸学了个透彻。
我拍案大笑,心里却有几分心酸。好好的一个学子,奇思才学,满腔抱负。怎么就只能屈居学正,身边围的尽是古板传统的腐儒。
白晞说到最后,眼眶微红“这世道,何时给过寒门子弟宽容。”
我低头沉思不语。有人生在王侯家,仕途一路无忧。有人寒窗苦读十载,却落个穷酸书生的下场。他们的路,走起来永远比别人要难。
白晞苦笑着摇头,将米酒一饮而尽,擦净嘴角道“时辰不早了,华公子与月兄必定已到码头,我们也走吧。”
说罢他排出饭钱,拉着我往外走。店家揣着钱跑出来“客官给多了。”
白晞摆手“生计不易,留着罢。”
三月不见,白晞比以前沉稳许多,也瘦了许多。现在他拧着我的手腕,没有以前紧了。码头已渐渐聚集了很多人,白晞拉我走到离码头百米远立住。良久回头,眼眶已通红。
他动了动喉头“我还想问你一句话。”
我看见他瞳孔中的我慢慢汇成一个,变成何清清的模样。似那年韶华里匆匆一瞥,一瞬间兵荒马乱。
我一怔“什么话”
良久,他缓缓道“三月无声息,你,可曾挂念过我”
“有。”我撒了个谎,“日夜挂念。”
他笑了,细长的睫羽下星眸若水,眼中倒影却如雾飘散,一瞬清醒。
“骗人都不会,答的这样快,鬼才信。”
我挠头“没骗你,有时候会想,有时候又不会。”
白晞叹了口气“有何兄这句话,白某心满意足。来,这封信你拿着,当我临别寄语。”
我接过薄薄的书信。心想寄语都是送别的人给远方而去的人,哪有你还反过来给我的。况且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写在信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公子梳华与月关见我忙拱手问候,四人唏嘘良久,就到了开船的时辰。白晞朝我们拱手道“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诸君再见。”
我们三人目送他登上甲板,他看着我,忽然又逆着人流挤了下来,跑到我面前。
我忙问“怎么了,什么东西没带吗”
他气喘吁吁“你若有机会回泽城,替我去平宁看看风景,那里好山好水,你”
他忽然顿住,艰难地抬了抬指,未触到我的眉眼又沉沉放下“你真的很像她。”
我微怔,拍拍他笑道“知道了。快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他目涩微醺,薄唇轻动似还有话要说。半晌后,轻轻说道“你多保重。”
我点了点头,他头也不回地跑回船上,隔着船舷遥望我。一声号叫长鸣,船夫取锚扔回甲板,船开了。
我唇间略过一丝苦涩。脑海不断回忆相遇的细节。我初见他。余光瞥见珊瑚屏后一抹人影,面如冠玉,身颀若兰。两眼相对如巨锤落心,砰然重击。他眼眸深的似如潭,说不出的缱绻。
那日他喝醉了酒,低低唤我百声吟抒。一双蛮力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肩头,我烧红了脸颊,他却阖了双目,滚烫的额首抵在我的背心,笑我怎么软的像个姑娘。那夜他不知道,他眸里有万千星辰,让我险些失了神。
后来银雀台下,我在人海中惶惶不安,他越过人海,一把捞住我被撞开的身子,散发淡淡酒香的臂弯安心又温暖。我没告诉他,他身上的酒香,最好闻。
他举樽对月,放浪不羁。他占我便宜,揶揄狭促。他一袭黛色,颀立雕花长门外。他星眸剪水,盛了万千柔情。他落了泪,黯然伤神。他愁思宛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的千百种样子,我都见过。
他骂我文风蹩脚的模样,他入榜欢喜的模样,他和我争的面红耳赤的模样,他睡眼惺忪的模样,他双颊飞红宿醉的模样
温柔是他,腹黑也是他。
柔情是他,诡谲也是他。
不讲理是他,无厘头也是他。
暗藏隐晦是他,君子若兰也是他。
风流韵致是他,清风玉骨也是他。
我掌心沁出汗来,忽然攥到袖中一样薄薄的东西。我心头一跳,方才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浮现眼前,愈发觉得信中有什么隐晦的事。
我咬牙,急忙撕开信封。展信一阅,素白的薄笺上,寥寥十字。
我气歪了鼻子“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船已驶远,烟波雾江。
白晞将手拢成圈,喊道“什么”
我指着纸,跳起来骂他“你不要脸”
白晞不懂“听不清”
我抚额长叹,罢了罢了,是我想多了。狗啃的白晞,能有什么隐晦的意思,就让他再恶心这一次。
我比了个拳头,等你回来,我们再算账
江水烟波万顷,少年缥缈远去。他一席身影匿在斑驳烟雾里,眨眼便没了踪迹。
风太烈,我忽然红了眼。
你去闯,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在这里等你,一年后。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