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至上,管不了那样多了,王参将指挥众人埋葬好了洵傅以后,便嘱咐了士卒们几句话,自己拼了命了地先抄着近道,一路避着北秦军队,独自先回到了营内,赶紧向项影生禀告此事。
项影生和安临听罢,也知这北境局势瞬息万变,来不及说些虚的实的,拉着王参将忙忙地跑到地图前,对着现况分析了起来。
越是紧张的时候,脑子转得越快。不过一刻钟,就把七七的事商量得差不多了,继而把一切命令布置下去,等到全军皆处于高度紧戒时,忙碌了这样久的他们仨,心里才有了些底。
“也不知道北秦到了哪里这样干等着”
“安将军不要这样急啊,至少我们是提前做了准备的,总比被杀个措手不及好。”王参将安慰着安临,但语气中也透露着与平日里恭敬谦卑截然不同的感觉。
明明是深夜,是最令人疲累的夜战,可是这两个人脸色红彤彤的,眼里皆放着光。
那是即将要冲锋陷阵的兴奋。
就连安临,跟随项影生的这半年里,在沙场上历练了不少,若说最初面对彪悍的北秦人还有些怯意的话,现在,胸腔里却只剩下了勇猛。
相比另外两个兴致盛高的人,项影生要淡定许多。不仅仅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的腥风血雨而见怪不怪,更是因为他还沉浸在之前的事情里。
前面所谓的准备,都抵不上这心理的压力。若是主帅都这般抑抑不振,那军心极容易不稳,一旦有了一个小缺口,便会造成全军溃败。
安临察觉出了主帅波动的情绪。
他也知道,洵傅的事对项影生打击有多大。
因为相比之下,安临受的苦难并不算多,他的性情也没有项影生那样不容易放下,性格更加大大咧咧,很少把事情放在心里。
虽然师妹的离世实在令人过于悲痛,但安临也绝对不是不能够饶恕自己的。
或许当他知道她是北秦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她逃离的原因了。
他不怨她,也希望不要再见到她,只是因为怕相见之时,是在战场。
他只希望她能够在世界的某一处安好。
但是谁料到世事无常,兜兜转转,最后竟然还是以彼此最不愿意的方式相遇了。
安临就算再悲痛,也知道洵傅是安合隋使的一个计策。
若是真的一直悲伤下去,一蹶不振,那倒是随了安合隋的愿。
更何况,他们身后,就是东凉千里江山。
所以伤怀归伤怀,在面对强敌时,安临也不是不能够把伤痛掩藏在心底。
但是项影生,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看起来他坚强抗打,可这一次的打击,究竟是能够让他更加如刚强,还是成为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谁都没有数。
“将军”安临轻轻推了推陷在沉思中的项影生。
他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安临。
“振作起来先抛下那些难过的事吧。”安临劝慰道,“你还有我,还有亦憬公主,还有陛下,还有东凉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啊”
“还有我。”王参将赶忙在一边补充道。
“呃对,还有王参将呢”安临继续道,“还有弟兄们”
“我没事。”项影生挤出很艰涩的笑容,“不要为我担心。”
这是谁看了都会心疼的笑。那么惨白,那么无力。
所以,没人会相信他说自己很好的鬼话。
“将军安临心里也很不好受但是但是这就是北秦的一个计策虽然我知道这样讲不太对”
“你说得对,师妹就是被利用的一枚棋子,我知道,当她说她要替秋将军来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个狠辣的策略。”项影生缓慢道,“但是我劝服不了自己,我可以安慰别人,可我安慰不了自己。你知道的,父亲当时走后,我过了很多年才缓过来的”
“那就很多年吧,没关系的。但是现在一定一定要撑住。一马平川之地的北境,多少年烽火不断。将军就算是为了东凉黎民家家安定,也必须撑下去啊”王参将作为半个局外人,恳切道。
“那是当然,父亲的在天之灵定不愿意看到我这副模样。”项影生拍拍王参将的肩膀。为了让他俩放心,项影生特地故作轻松状,继续对王参将道“你待会儿要打前锋做埋伏,现在稍稍放松些,别太紧张,后面有得忙的呢”
话刚讲完,哨兵的急报便到了。
“看来你的功夫还不错,居然比信令快了将近一个时辰。”项影生打趣道。
看到项影生被眼前的事情遮住了刚才的楚痛,安临悄悄松了口气。
看看帐外的天色,现在已是过四更了。
一行人率军应战。
但是东凉这边并非硬拼,而是派了弓箭手隐蔽在军营外的三里处,等着前来的北秦先头部队。
待到他们一进埋伏圈,三百个弓箭手齐齐放箭。
不多时,林间小道上便乌压压地倒了一片的人。
北秦很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派出去的前锋队伍全军覆没,连少将也栽在了里面。
安合隋不敢再命人出击。临时改变了计划。
夜太黑,脚下又是东凉属地,北秦军不熟路,也很担心再度被反袭,于是一边原地休整,一边时刻盯着东凉的动静。
因为北秦盯得死,项影生也施展不开来阵法,只得和他僵持着。
一直待到东方翻白肚、微微破晓之时,两军才开始正式作战。
项影生身先士卒,一直杀到了北秦军的主力里,杀了个安合隋措手不及。
但是当安合隋看到项影生的时候,脸上有的,不仅仅是惊讶,更多的是赞许。
“项影生,你都把秋老将军都打败了,还用计把他独子也给灭了,果然是东凉第一骁将,不愧于这个名号,只是和我这个北秦第一名将相比,能不能更胜一筹呢”安合隋挑衅道,“你们东凉人个个都是文绉绉的读书人,不像我们北秦这般强健,看你的样子,身板这般瘦削,就算是练得了绝世武功,估计也是靠一些歪门邪道练就的吧要不要试一试我这个纯阳的套路啊”
一语未毕,安合隋便持刀骑马而来。
项影生毫不逊色,从容迎战。
接连一百个回合,两人依然不分伯仲。既没能够让安合隋挨项影生一拳,也没能够让项影生被安合隋刺伤一痕。
安合隋有些按捺不住,偷偷朝身后看去,却见北秦主力已死伤大半。一时间不免忧心起来,把一直放在袖口里的东西悄悄掏了出来。
虽说在战场上使用下三滥的手段是会引起群愤的,何况是向来被认为以武立国北秦,但是安合隋想了一日,觉得面子没有自己的脑袋重要,所以在临上战场之前,还是把迷药包好藏在了袖袋里。
接下来十个回合,安合隋想要引项影生近身,处处故意缩手,明明是可以进攻的地方他却回避,惹得项影生反倒是怀疑起来,以为是他想以退为进,不免愈发谨慎,又把安合隋逼得急了起来。
越急越沉不下心,安合隋忍不住那份性子,伺机莽撞上前,直接把全部迷药朝对面撒了出来。
“咳咳咳”虽然项影生有些防备,但也被呛得厉害,眼前难免一花,一个躲闪不及,被对方的大刀砍伤了右肩。
项影生一时间难受不已,所幸安临此时也杀出了重围,想在安合隋背后袭击他,却没看准,只给了他左臂一个重击。
“将军没事吧”安临快马赶到项影生身边,趁着安合隋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给主帅检查了肩上的伤。
因为甲胄的阻隔,伤口并不深,外头看起来只是皮肉伤,但是安临看得出来,里头有几根筋络已经断了,于是连忙帮他运气,止住了血,可这不能减轻伤痛。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而已”项影生的面色惨白一片,毫无唇色可言。
迷药的作用已经过去了,人是已经缓了过来,但是整包药散在空中有微微的香味,味道很淡很淡,淡到项影生都很难察觉,可安临偏偏闻了出来。
“迷药”安临整个人一个激灵,直接朝安合隋破口大骂,“亏你还是北秦的将军居然用这般恶毒的手法真真是给你们北秦丢脸你若要用计,大可放马过来,这等羞耻的作为,你就不怕传出去被他国笑话吗”
“笑话”安合隋大笑三声,“战场上,只有胜负,什么礼义廉耻,那是你们的做派,不是我的。只要能够赢,什么事我都可以做出来。迷药算什么,我还有一招呢”
说罢,他指了指十丈开外的一棵树。
之前因为忙于应战,根本无暇顾及旁边的一切,现在顺着他的手,项影生和安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个深蓝色襁褓,被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上。
安合隋的手一挥,一排排的弓弩手从树林中钻了出来,粗粗一看,竟有一百人之多。
“刚才怕误伤自己人,没让他们出来,现在,可以了。”安合隋诡谲一笑,“破晓前你用你的弓箭手歼灭了我的先头部队,此时,我用我的弓弩手来试探你,这样是不是很划算呢”
“你你你想怎么样”安临怒目圆睁。
“看到那个孩子了吧现在给项将军一个选择,要么我让弓弩手射杀那个孩子,要么,你去救孩子,他们的弩,对着你。”安合隋说罢,邪邪一笑。
“你你卑鄙竟然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做要挟”
“是啊,这位小将军,你说得对,我是很卑鄙很无耻啊。”安合隋厚着脸皮地回答着,然后继续道,“可是现在,你们还有资本和我谈条件吗你们知道那个孩子的身份吗让我来告诉你们。”
安合隋挑衅般的吹了一下嘴角边的髯须,继续道“他是秋夕深的孩子。也是你师妹的孩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一直在努力镇定的项影生突然呼吸急促起来。
“你”安临顿时气急败坏,全身不禁一阵一阵地在发抖,“安合隋果然这是你的计策”
“是,是我的计策。”安合隋看起来很是得意,“不过也要有高人的指点才能成。不然,我也不知道秋夫人原来和项将军还有这一层关系。”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可以选择联手来对付我,那些弓弩手还在那儿呢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个孩子也要为我陪葬。”
安临面色苍白地看着项影生,因为心急,他已经没有了主意。
许久,项影生镇定地看着安合隋“那如果我去救孩子,你怎么保证孩子能够活着”
安临听到这里,惊得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项影生。
“按照我对项将军能力的了解,项将军若是要救孩子,他就一定会活着,不是吗”
安临茫然地看着项影生。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可是项影生就好像没听到似的,恢复了最初面无表情的样子。
起初没想明白,后来再想了想,安临明白了安合隋的意思。
弓弩对着项影生,就算万弩齐发,项影生这么多年一身的本领并不是白学的,在万弩中保不了自己,保住怀中的一个孩子还是可以的。
可是,可是他的主帅
安临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只听见项影生极其沉着的,再一次地发问道“你这样轻率地对待秋夫人,你不怕回去之后被你们可汗责罚吗还有,你用这样无耻的手段威胁我,你就不怕你北秦军中有人对你不满然后状告你们大汗吗”
“可汗那边我怎么应付,那是我的事,不劳项将军为我费心。”安合隋轻蔑地看着他们,“至于秋夫人的事,我已经和大汗批示过了,是她私自来到前线,私自前往你们东凉军中的,她和你们达成了什么目标,和你们商谈了些什么,只有你们才能知道。她如果现在要回我北秦,只怕等待她的是叛国之罪。”
“叛国之罪你们你那你也不能拿一个孩子来”安临气到语无伦次,一时间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她有叛国罪,我斩草除根也不为过。不是吗”安合隋骑在马上,抱着手道,“还是请项将军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