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石轻轻纵身。跃到屋顶上去,在角落里盘膝坐下,监控着四周各个方位。不远处明面上布防的,是青岚带来地人。看起来也还训练有素,谨守着本分,只远远地守在佩玉轩四周;而再近一些。则是皇帝陛下出宫少不了的那些黑狼卫。不着痕迹地列开阵型。分潜在了佩玉轩的内外,但也都离这房间远远的;只有郑石一个。因为世代地忠诚,也拥有着帝王的绝对信任――虽然避出了房间,却仍然停留在施用内力就可以听见房间内动静的范围。

房间里面,青岚正煞有介事地同皇帝说道:“陛下,王小姐她也是好心,还望陛下不要动怒。”

端木兴却是一拂袖,几乎将正拉住他袖子的青岚带个趔趄,“好心么谁借她地胆子,敢动朝内的大臣了若不是谢都指挥使发现得及时,谁知道到底会怎么样”

其实这话说得有些可笑了,无凭无证,说一个弱质女儿“动”一个大臣就算不发现,又会“怎么样”呢

只不过说话的既然是皇帝,那么自然就他的理大了。

“青卿你放心,明日朕定会申斥王阁老一番,给你出出气”

“谢陛下关心,不过臣也没什么大碍,陛下万万犯不着为为臣去责备王阁老,王阁老德高望重,门生遍及天下”

房顶上光明正大“偷

地郑石皱了皱眉。这对君臣相处的模式很奇怪,即下会,也总是不停变换着风格,有时候一本正经;有时候柔情款款;有时候滔滔雄辩;有时候相对无语今儿不知道在玩哪一出了,听起来像是陛下在为青岚抱不平,又像是青岚在挑唆陛下对王小姐不满,可他却总是觉得有些怪异

果然,皇帝陛下忽然笑起来,“好了青卿,别再装了,朕知道你不喜欢王家地那个丫头,朕也不喜欢你这个由头不错,朕接受了,明儿把你那掺了毒地假药膏摔王阁老脸上去还不成么以后你别再这么折腾自己了,嗯”

说到后来,那声音便逐渐地低沉而温柔下去,接着房间中又是一片寂静,寂静得暧昧郑石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收了心神,只专心把注意力放在房间外围地防护上。

房间里,却并没有郑石想象中的那种春意盎然,青岚递上了一份人名录之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了端木兴地对面,摇晃着双脚看端木兴凝眉思索。

“这是什么东西,你哪里来的”端木兴神情凝重起来。青岚递给他的那张纸,上面赫然列着考生姓名、考生的家境以及文采能力方面的统计最重要的是,上面的一些人名他见过,曾出现在血衣卫秘密报上来的,与主考官有瓜葛的考生名单上面。

“这些是臣的人。这次秋打算提拔上来的。”

端木兴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拿来给朕看做什么还指望朕去替你作弊不成”大赵科举积弊甚久,许多朝廷重臣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人名录”存在;不过今年端木兴归政,各方都有所收敛,做得也越发隐蔽。

“陛下科举是为朝廷敛才,可如今却成了众官员自己敛财的手段,难道陛下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什么想法端木兴借着烛光,盯住青岚那张略显娇俏的脸。那脸上的双睫低低地垂了下来,投下浓浓的暗影,也遮挡住了她的真实心绪。

想起三年前秋闱的时候,两个人也是坐在一起,却是肩并着肩拼酒,他在青岚的耳边,曾低声说过:“若有一天我能掌政,定然先做的就是将那些贪官污吏统统杀了;然后干干净净开一科新的秋闱,选拔些真正有才的人上来”

言犹在耳,两个人的处事态度却都已不复从前。杀贪,说得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忧外患之际,朝廷最重要的还是一个“稳”字;地方小吏、知州知府、六部尚书、内阁元老,统统拉出去“咔嚓”了,谁来替他管理这个庞大冗沉的家国机构靠科举来选新的官员这些举子大都是白屋书生,有些甚至来自穷乡僻壤,一朝中了进士,翻身跃龙门,除了文章词句,真懂得如何做官么中央到地方,换血只能慢慢地来。即使是如今的科举,这样的贪弊他也无法追究,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下一科吧,”他闭了闭眼睛,近乎自言自语似地说,“下一科朕就可以将这官场整治得差不多,下一科朕着紧抓下糊名誊录,务求将科举变成一条不沾染任何渣滓干干净净的选材大路。”

下一科那是三年以后了。青岚咬咬唇,忽然抬眸,“陛下,其实这科举,大抵也没什么用。”

青岚咬咬唇,忽然抬眸,“陛下,其实这科举,大抵也没什么用。”

“青卿”皇帝端木兴诧异之至。

“大赵立国三百余年,科举制度已经达到了极盛,国家选材,主要依靠的就是这三年一科的秋闱考试,然而时间流逝,科举流弊也一样形成了积重莫返趋势,其一,便是方才所言,夹带、抄袭、罔替、换卷,甚至买考官,通关节,漏试题,公然违规在官场上这已经成了堂而皇之的事情,就像臣今天做的这样。”

青岚说着,居然将手中的人名录扬了扬,“而且臣知道陛下为难,朝廷以稳为主,法不责众,仓促间难以扭转局面所以陛下说要等到下一科,臣是万分同意;当然陛下也可以雷霆一击,将此次参与科举舞弊的人众一一处理,但臣知道,如此一来,只怕天下震动,为祸不在邪教乱民之下。”

端木兴轻轻点头,但目光中疑惑未去:青岚对他的“求稳”策略一向是持相同意见的,在内阁中虽然人微言轻,但向来遇有争执,总是站在他这一边。在旁人眼中,这自然是拍皇帝马屁的小人行径,但他自己知道,两个人自幼共同研讨政事,在很多方面总能够心意相通,看法相同;这也是他不顾众大臣反对,执意将青岚由武转文,提携进入内阁的原因之一但今日青岚打出了“科举无用”的大旗,明显不是要表达同意他慢慢治贪的策略,倒不知究竟是什么,值得青岚私下约会他,还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

“不过这些日子。臣细细思量,觉得这科举的弊端,并不只在这制度破坏的一个方面上。另外地更重大的弊端,还在科举本身。”

端木兴扬了扬眉。沉默地看着她。

“科举制度,起源在前朝,那时门阀势力太盛,开科选士,为的是把用人地权力集中到朝廷里来一科进士。天子门生,何等荣耀不过自有了科举以来,这科举考什么,便一直是治国者考量的重点。

“前朝是以考诗赋为主,大家都是填词作文,风花雪月;如此选拔来地进士,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治国理民的能力那时候的进士便常被人讥嘲为虚浮浅薄。但当时的科举不过是进官的途径之一,考试还有推荐地成分,不单单看考试成绩一项。所谓公卷通榜,要把考生平常的声名舆论算入定榜依据;再有就是当时虽然靠科举取材,但参加科举的人还有很多是门阀大户子弟。家教氛围,使他们对于从政为官并不陌生。一旦录取。能较为容易地投身到治理国家黎民的工作中去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群臣便在科举考诗赋还是考经义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后来定了考经义,又规定出许多条条框框来原本是为的公正起见,要选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出来,可实际呢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不说,反而闹得猜题蒙题、背经诵文写八股,真正没把学究变成秀才,倒把秀才变了学究了陛下没有去外面看看那些举子,有多少是须发皆白了的几十年八股文章的辛苦,心心念念金榜题名,什么道德正义,什么家国存亡,在他眼里都不如功名富贵来得重要了这样制度下出来地考生,若不是愚顽固执,不知变通,便是低眉屏息,蝇营狗苟,只巴望着应试做官,真的是陛下要的人才么”

青岚停了下来,见端木兴凝了眉,一幅认真思索地样子,轻轻一笑,起身执壶,为端木兴斟上一盏新酿的梅子酒青杏新梅,是她酒中最爱。“陛下来我佩玉轩,居然连茶也没奉一盏,臣真是其罪不浅不过我佩玉轩中无人侍奉,热茶难找,酒却多地是;如今只好以酒代茶,请陛下润润喉吧”

端木兴还沉浸在她这一番慷慨陈词之中,并没有留意青岚到底又说了什么,只听了个茶字,随手接过,端到口边,却没有饮下,沉吟着道:“青卿说地这番话,朕怎么会没有想过许多士子学了一辈子,登科之后却根本不能胜任官位;更有甚者是一朝握权,便行贪枉可我大赵历来依靠科举选材,考经义也是传了几百年,难不成还能废了科举或者倒回去学前朝再考诗赋就是真考了诗赋,只怕选上来的又是一批文人墨客了”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举起了手中杯盏大概是触手间并没有烫热地感觉,他竟是带些恼怒地一口饮尽因为出乎意料,被骇了一跳,咳呛起来“竟然,是酒咳,青卿你还真是个咳咳酒痴”

难得见到皇帝陛下如此狼狈的模样,青岚不由大乐,连忙走到端木兴背后替他轻轻拍着背部,又急急地请罪可她那般地喜笑颜开,一脸看戏的样子,又哪里有半分惶恐

端木兴咳呛缓解,回身一把抓住青岚的手,“好啊你青岚,这样害我,看我怎么罚你”说着随手一带,便将青岚拉至怀中,作势便要搔痒青岚笑得软倒,连忙挣扎,又叫:“明明告诉你是酒的是你自己没听见”

她这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逾矩对青缙的傀儡皇帝你我相称没有关系,可现在这个人,是大赵名义和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连忙收了笑,努力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退几步正色告罪。

端木兴怀中一空,瞬即明白了事出何因,那笑容便也渐渐隐去,只长长一叹,道:“倒是好多年没有这样闹过了。”

“总不能一直象小孩子时候的样子。”青岚现在却是恢复了自然的神色,抬手整理鬓发,“陛下待臣向来与别人不同,已经屡招非议;要是臣再这么不知进退,只怕朝臣们的口水就把臣淹死了。”

端木兴却站起身来,伸手抽过青岚的发簪,道:“过来朕替你梳梳吧,左右非议已经有了,还怕什么”

青岚一笑,果然坐下来等皇帝替她梳头,口中却说道:“关于这科举流弊的问题,臣倒是有了几点想法,只是不很成熟,不敢在朝会上提出来任百官评论。”

端木兴眼中一亮,轻轻理理手中乌黑秀发,慢慢地说:“青卿你尽管说。”

注:中国古代科举,始于隋,唐代科举考诗赋,宋代由诗赋转经义,明清成八股。“秀才学究”一说,出自王安石改革科举之后晚年的感叹:“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

木兴眼中一亮,轻轻理理手中乌黑秀发,慢慢地说:管说。”

青岚却也不着急,在面前的小桌上轻轻扣着手指,漫笑道:“只是一点念头,容臣再想想――还是等陛下帮臣绾了发再说吧。”

她头上的簪子被抽掉,青丝如瀑披散,其长过腰,再想收拢起来可是十分困难的了。端木兴略带些笨拙地绾着青岚的头发,试图将它们束在那顶白玉半月冠里;可他终究是做不惯这些的,几次努力未果,终于放弃。

“这半月冠用的时间长了,簪扣太滑扣不住,”他开始找理由,“而且青卿的头发比幼时又长了好多,朕绾不起来。”

“既然绾不起,又何必抽了臣的簪子”青岚回眸,略带嗔怨的语调,“而既然抽了簪子,那便总该想个办法出来束发冠不好戴,那便不戴了吧;凑合着绾个幼时常梳的小髻,网个儒巾,也未为不可。”

难得听见青岚用这样俏媚的口气说话,端木兴心中一荡,急忙抬眼间,却正正撞进她那澈如清潭的黑眸之中――面前的人虽然青丝如洒,浅笑轻颦,可那眸中霁风朗月,灵慧明邃,哪里有半点媚色

“不戴束发冠了么”端木兴沉吟良久,这才说,“青卿你行走朝堂,不戴是不可以的但若是束发冠真的不好,又是私下偶尔为之的话,小髻儒巾,也算对付得过去。”

青岚唇边的笑意便愈浓,也不理会头发,只双眸如星。定定凝视着端木兴。

其实用得着什么绾小髻戴儒生巾呢纵然端木兴不惯这些伺候人的活儿,难道还怕这大学士府中找不出个会梳头的人不成再说青岚也算战场上打拼过来的,流丹不在身边地日子,她也不曾自己散着头发;两个人说的,原本就不是这束发的事。

“当初科举制还没有这么兴盛的时候,我朝许多官员都是监生出身青卿的意思,莫非是要重振国子监”

“陛下圣明。”青岚立刻顺杆而上,“考试只能选拔人才,却不能培养人才;讨论科举考什么,是因为陛下想要得到对应的人才。但从目前的状况看,得到的和想要的也未必相符而且考试只看一日之短长,往往造成真才失之交臂的情况――象臣拿来地这份名录,里面的人各有优秀之处,想必陛下一见之后也会十分欣赏想要任用;然而臣可以保证,如果臣不去替他们作弊,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连榜尾都沾不上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科举选拔人才之外,再度振兴国子监。培养了人才来自己使用呢”

她的话,明明振振有词。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可端木兴却总是觉得有一丝可笑振兴国子监是个不错的主意,可那张名录中的人,都是各有优秀之处么听说这些日子只要来投靠她的,都多多少少得了好处其中很多人,的确是连榜尾也沾不上的

“国子监能够重新振兴当然好,可大赵开国初年,监生的地位曾经极高,到现在没落至此,想必也有它的原因。贸然重新提高国子监地位,岂不是倒回去了呢”端木兴似笑非笑,满心期待要看青岚如何应对,解决科举流弊地问题倒放在其次了。

“陛下说的是。大赵开国之初。国子监培养出来地监生都是从四品、五品开始历练呢。”青岚感叹,“后来科举日盛,流品也分得详细:进士及第叫清流;从监生入仕、由举荐做官、从吏道升转的。便都是浊流这些途径越来越被人看不起,才渐渐没落了。其实臣以为,要论做官,只怕新科的进士们还有的要向这些浊流学习呢”

“可清浊已分,只怕重振国子监难度重重啊”端木兴再抛一问,索性将椅子一拉,又在青岚对面坐下来,专心等青岚作答。

“的确很难,臣也没有好办法。”不料青岚却回了这么一句。

两个人沉默下来。

“只怕国子监再也难找当年宋祭酒时的辉煌了”青岚喃喃轻叹。

“当年的国子监祭酒只是兼职,宋太师一代大儒,国子监学生哪个不以能出于宋太师门下为荣呢如今要重振国子监,除非新任祭酒也能有这样的分量吧”端木兴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桃花眼一转,目光灼灼地盯住青岚,“朕终于明白了。”

“陛下明白什么”青岚托了腮,眼睛眨眨,唇角轻轻勾起。

“明白你今天绕这么大的弯子究竟要做什么”端木兴伸手轻轻在青岚鼻尖上刮了一下,大笑,“什么科举,什么国子监,你的目地,怕就是要朕将卢太傅送到国子监里作祭酒吧”

青岚脸垮下来,“费这么多心思绕弯子,还是瞒不过陛下去么”

“这种排挤大臣的手段,朕还是和你一起在青缙处学来,又怎么会看不明白你的意图呢”端木兴有了答案,心中欣然,亲自执壶,为自己和青岚满斟美酒,举杯畅饮,“就为了今天早朝上他当着百官斥责你逢迎奸诈么想把他挤出内阁那你就可以放心了――朕是不会这么做的卢太傅名清望重,国子监需要他,内阁也要他坐镇才行啊”

“卢太傅何止斥责臣逢迎奸诈”青岚作委屈状,“他还说要剥了臣地皮,陛下没有听见么”

“当然听见了。”端木兴忍住笑,认真点头,“卢太傅生性嫉恶如仇,你当朝反对他处置贪官污吏,他没有亲自拿着拐杖来追打你,已经很给面子了”

“可是臣说的有错么难道臣的话,不是陛下地意思那些亏空,要是继续追究下去,整个江南两路官员,谁能幸免臣不也是看着卢太傅耿介有余,机智不足,体会不出上意,这才帮他一把么”

两个人又笑闹了一番,青岚忽然惊道:“坏了现在怕是有亥时了吧约了陛下出来,却一直讨论科举的问题,倒把正事儿给忘记了”

“什么正事儿”端木兴好奇心又被勾起。

“听说贡院附近的大观桥开夜市,这几天来了好几个西洋美人儿,还带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叫卖”

姜鸿昊今夜里心中真是万分的忐忑,他前来求见青士,事先自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早想过多种可能的情况和应对的方法;然而真的到了青府,才发现事事都是出乎意料。

先是出乎意料的进府,然后又出乎意料地在青大学士用餐的房间外面枯等了一个多时辰。看青大学士如何吃饭,如何与人暧昧,如何走马灯一般见客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一开始将他引进来的那个侍卫出了错,居然让他在房间外面等待么就让他这样“窥探”青大学士的隐私不过他可没胆子那么一直看下去,从见了青大学士发怒说要读书人冤枉也要杀开始,他就自觉地退到了一边,退到了甬道上远远只能够看见那个房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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